第四百二十四章 困難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5      字數:4236
  比如下裙金絲壓繡的雲紋,看起來低調,實在繁複;比如領口綴著的扣子,一排三顆,皆是色澤潔白均勻的南洋珍珠;比如袖口處的紐扣,是實打實的金子鑄刻……

  雍黎將那小小的金紐扣扯下來,一點也不心疼地遞給那老人家,另一隻手去接那包著桂花糕地紙包。

  那老人家原本還沒注意她遞過來的東西,接過手上仔細一看,當即大驚,忙推回去,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這金鈕扣少說也有半兩,我這糕不值錢,小娘子若是吃著好吃,下次再來多買兩塊便是了,隻這金扣子,實在不敢受……”

  雍黎沒接,轉身便想走,卻突然有人伸手接過了那金紐扣,雍黎抬頭看過去,正見著黎賀將金鈕扣收在手裏,卻另取了一角碎銀子遞給那老人家,一邊溫聲對那老人家道,“家妹一向出門沒有帶銀錢的習慣,多謝老人家善心,老人家既然不願收這金扣子,這銀子便作糕錢吧。”

  那老人家看著這看起來有些怪異的“兄妹”兩個,怔怔地伸手接過那銀子,捏了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衝著已經快步趕上雍黎的黎賀道,“不過就是兩塊糕,兩個銅板便夠了,小郎君這銀子實在給多了……”

  黎賀當作沒聽見,追上雍黎將手裏的金鈕扣遞過去。

  雍黎看著她沒接。

  站在長巷中,旁邊的巷子裏突然吹來一陣風,秋日早晨的風裏仍然是淡遠卻不散的桂花香氣,同手裏的紙包裏桂花糕一樣的味道。

  秋日的風很冷,手裏的糕點卻傳來微微暖意,雍黎慢慢開口,歎了一句,“這一陣好風。”

  這一陣好風……

  秋風雖好,卻寒涼入骨。

  原本聽來仿佛隻是一聲有感而發,甚至可以說有點矯情的感歎,卻不知怎得因著這話裏畫外的對比,竟生生生出幾分諷刺的意味來。

  雍黎見黎賀仍然保持著遞紐扣的動作,順手便從他手裏接了過來,隨手塞進腰間的荷包裏。而捏在手上的桂花糕溫熱,她打開紙包,朝黎賀麵前微微一送,“安王兄來一塊?”

  她眼神清朗,比任何女子都要清醒明潤,卻又深邃得仿佛看不見底。

  黎賀雖知道雍黎一向對他是避而遠之得態度,所有的交流也不過就是簡單的麵子情,今日難得得她如此態度溫和親近,便也心生了些放縱,伸手拿了紙包裏躺著的其中一塊糕。

  “今日多謝安王兄的銀子了。”雍黎將手裏剩下的一塊桂花糕握在掌心,卻沒有吃,隻朝黎賀道。

  “恰好路過,見你一個人在路上走,還當你遇到了什麽事情……”黎賀笑道,又指指雍黎腰間荷包,“以後出門在外,還是自己帶些銀子身上吧,若是遇著什麽事情,或者與身邊的人走散了,還能應應急。還有,你這一身衣服大約是內造的吧,內造的東西,不管大小按章程都會留下銘記,你衣服袖子上那紐扣子,雖隻是黃金打造的小小配飾,但若是流到外麵到底不妥,而且對那老人家大約也不是什麽好事。”

  “這是我考慮不周了……”雍黎對黎賀道,“安王兄怎麽這麽早便出現在這裏?”

  “有些要務在身上,不得已,要出城一趟。趕早些出門,也好早些回來,省得趕不回來還得在城外過夜。”

  “出城?”雍黎疑惑。

  黎賀這個時候要出城,不用想也知道大約是受命於皇帝陛下,有什麽安排,但她也沒追問,隻笑道,“既然有要事在身,那麽我便不打擾安王兄了。”

  “一時片刻,不礙的。”黎賀雖然不知道為何雍黎大早地出現在這裏,但也心知肚明地沒有提及一兩句,隻道,“你要去哪裏?回府?還是我先送送你回去吧。”

  “當真不必。”雍黎道,“隻是因為順路到了這裏,我想著去廣陵濤坐坐,吃個早點喝盞茶。”

  “既然這樣,那正好順路,我送你到廣陵濤再走。”黎賀不知為什麽,今日顯得尤其周到耐心,甚至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熱情”?

  熱情?

  這詞大約還真形容得不夠準確,若是尋常時候,雍黎對黎賀是避而遠之的有禮有節,禮貌自持是有的,但是顯然親近不足。

  而黎賀也不是個熱切的性子,對著雍黎刻意的帶著些距離的冷淡,顯然也不可能主動去做些什麽拉近關係,即便有時候有些別扭的示好,比如說前兩日送給雍黎的一盒子糕點,還是借著陛下的名義混在裏麵一道給雍黎的,到最後也不曾自己主動點破。

  但他今日這言辭語氣中略帶執拗的感覺,卻讓雍黎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若說從前,舊年光陰,也不是不曾有過親近的兄妹關係。

  黎賀其實是被鄭皇後忽視的一個兒子,鄭皇後自私,最初將所有的精力,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長子黎賢身上,甚至恨不得為黎賢掃除一切障礙。對於作為備選的二兒子,隨著他們的漸漸長大,鄭皇後大約還會擔心著自己的二子將來會去奪長子的權,所以對黎賀便更加忽視得徹底。

  而幼時的雍黎,看不慣黎賢的惺惺作態,看不慣黎貞的故作清高,卻對沉默安靜不爭不搶的黎賀還有那麽些好感。

  努力地去抓取幼年時地記憶,大約還能想起與黎賀一起的兩件事情,他們曾一起在太液池撈過魚,也曾一起和哥哥姐姐們在雪地裏打過雪仗。

  隻是不知道何時開始,雍黎已經漸漸地避開黎賀,似乎不願再有任何深交,再不得往日裏哪怕一點點的少年無邪。

  不過時間一向是個奇妙而無法言說的東西,世之變化,人心之向也最是時間最易摧磨得東西。

  黎賀堅持要將雍黎送到廣陵濤,雍黎也沒再多說,橫豎廣陵濤離這裏也就兩條街的距離。

  跟黎賀一路走過去,最大的問題大約也就隻會是相互間靜默無言的尷尬,偏偏雍黎又是個不會因為尷尬而尷尬的人。

  黎賀往日裏也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更何況他的身份在那兒,平素裏自然是上趕著想要在他麵前露臉跟他說話的多了去,也不可能有人會讓他尷尬。

  但今日裏他卻一直試圖與雍黎說話,他聲音溫沉好聽,說話言辭也有禮有度,既不會讓人覺得太過親近,也不會讓人覺得太過冷漠。

  饒是雍黎平素淡漠,不想說話時恨不得一句話也不說,也覺得順著他的話題聊下去,其實也並不是個無趣的,或者讓人覺得排斥的事情。

  “前幾日,遇到一個遊方道士,偶然聊了兩句,聽他提到說晏城有佳木,長於深山,人所未知,叩之有金玉之聲,伐之為琴材最是難得。我聽了覺得稀奇,既然是在晏城一地,什麽樣的木材從前都沒聽說過?便專去翻了些古書,果然發現了些記載。”

  “其實這道士所說的佳木,其實原名喚作‘清河木’,是硬檀的一種,確實是種難得的古木,原本便是長在南方晏城一帶的,百年前也是晏城周遭三城獨有。隻是這種樹百年前便已被傳滅絕,近百年來也不曾有人見過,卻不想這道士竟然在晏城深山又見著了。”

  黎賀言辭和緩,絲毫不提朝局正事,隻說些野聞趣事,雍黎也不排斥,聽他說起“清河木”倒是有了點興趣。

  雍黎擅琴,自然也曾了解過可以斫琴的各種良木,作為良木中排得上前三的上品,還是近百年來隻流傳在傳說中的這樣一種好琴材,雍黎自然多多少少有些興趣。

  “清河木?我曾見過一床琴,便是清河木所製,確實是難得。”

  “你若是喜歡,回頭讓人去晏城尋尋,找到了清河木要新做床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黎賀笑道。

  “還是算了吧,古木長成不易,又已瀕臨滅絕,長於深山或能再持之百千年,若因我個人貪念毀之,實在是罪過。”

  雍黎從不會為了個人**,去花費那許多人力物力去滿足自己,這是天性也好,是自幼的教養也好。

  總歸不苛求,是她自幼便知道的,也以之自持的事情。

  被拒絕,黎賀也沒有絲毫不悅,隻沉默著走在雍黎身側,許久之後才聽得他又道,“還有件事情,想問問你。”

  “何事?”

  雍黎看他一眼,心下卻知道,他前麵不過是些漫無目的的閑聊,大約這會兒才是說到正題。

  “沈妤……”他隻說出這個名字,卻又突然停住,沒有再說後麵的話,言辭間的踟躕,仿佛是不知道該如何問下去。

  “你與和婉公主沈妤的一紙婚書,應該是作廢了,這事陛下想必應該也有與你透露過一二了吧?”雍黎道輕描淡寫道,“之前兩國和談,這場婚約的存在,原是我考慮不周,如今以這樣一個方式結束,雖然不見得是件利於大局得事情,但是終究說來也是有它的好處的。”

  “得了你這麽肯定的回答,我確實算是鬆了口氣。”黎賀說話間,卻絲毫沒有鬆了口氣的模樣,而是淡定地仿佛早知道這樣的結果。

  “我其實之前一直沒有想通你當初為何要與陳國談這樣一個婚約回來,即便當初你離京北上之前給我的模棱兩可的答案,我從中也理出了些緣由。也許如你所說的,是為了以明麵上的虛假的‘聯陳抗楚’之盟,掩蓋暗中的上璋與長楚之約。這場婚約最大的作用不過是雙方心知肚明的維持著表麵和諧的契機。”

  黎賀之前曾反複推敲過雍黎的話,覺得她那些不多的話裏,雖句句看來尋常,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提醒,但仔細斟酌之後卻又覺得她話裏話外都帶著刻意的提點。

  隻是那些意有所指的提點,若不是特意去注意,大約也很容易被別人注意道。

  “那些或許是最主要的理由,但是我有時候總覺得,你在此事上應該是還有別的想法和安排的。”

  “比如?”

  雍黎笑起來,帶著點並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嘲笑戲謔的意思來。

  “我隻是有些沒有根據的的猜測……”黎賀也曾做了不隻一個兩個的猜測,有些猜測出來之後又很快便被自己推翻,而有些猜測反複斟酌之後卻又沒有證據來推翻或者佐證,但總也有那麽一兩個是他心裏所想的最大的可能。

  “你最初的打算,是不是想對陳國有些什麽動作,而讓陳國使團以和親的名義來上璋來定安,便是想現在陳使團中提前做些安排?而和親一事隻是借口?”黎賀想到之前所謂兩國和談來的是陳國禹王沈慕,而這次陳國禹王沈慕和孝王沈蒙卻同時送和婉公主沈妤來定安,若雍黎確實有目標的話,那極大的可能是不在沈慕身上的,畢竟若是雍黎想利用沈慕,去年沈慕在定安時便可以動手了。

  那些收集到的林林總總的碎片消息,拚湊來拚湊去,連自己都不能說服。

  他又道,“莫非整個和親之事,你的目的隻在沈妤,或者沈蒙?”

  他話一出口,想想又覺得不對,若真是在沈妤的話,和親禮成,沈妤定然是要以安王妃的身份留在上璋的。而且雖說是安王妃的身份,但作為一個別國公主在上璋,即便不會行動受限,估摸著上到陛下下到諸方勢力,都會有不少人盯著她。那時陳國沈妤大約是回不去了,或許便是給陳國通通消息怕是都困難。

  既然是這種清苦,那雍黎即便想對陳國做些什麽,這沈妤也遠夠不到陳國去,對她來說這樣一個人估摸著也是沒什麽利用價值的,又何必費心費力借口著和親這一說。

  或者說……

  “你是不是早便知道,這所謂的兩國聯姻,到最後便是一場空談,根本不可能順利完成?”黎賀突然想到這一點,也不想拐彎抹角地試探了,直接問道。

  “你當真是想多了。”雍黎淡淡道,“聯姻之事,當初隻是陛下授意,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