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吐露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37
  “咚!咚!”——

  兩聲連響,反複多次。

  鍾樓上忽遠遠傳來有規律的鍾聲,清脆悠揚,寧靜深邃。

  二更起。

  “咱們回府吧。”聽得最後一聲鍾聲止,雍黎道,“陛下既然能把人留在宮裏,那麽自然有他的安排和打算,這裏用不著我來費心。”

  她已然是猜到成安帝留人夜宿宮城,約莫是帶著些目的的,想借著這一夜的功夫試探些自己想試探的。而陳國使團也不可能完全不明白成安帝此番邀請的真實目的,至少一個沈慕,定然會有所懷疑戒備。

  隻是雍黎想不明白的是,若沈慕真的有那麽哪怕一絲一毫的謹慎懷疑,也不該是像這樣很輕易地便答應成安帝此番夜宿宮城的邀請的。

  而既然應了,大約他們也是另有所圖。

  隻可惜,若不是府裏有人等著,今日留下看戲倒也很不錯。

  雍黎動了動有些酸僵的脖子,仰頭正看著方才躲進雲層的月亮此刻慢慢探出頭來,灑下明亮的清輝,連燈籠也不需要了。

  雍黎踏著月色緩緩前行,她一向腳步平定,此刻更是有幾分閑庭勝步的散漫,行動間衣帶當風,如鍍月色清輝。

  安定門前等著的黎賀,見她遠遠行來,目光一亮之後,忽又帶上了微微暗沉。空中有不甚濃鬱的清淡的桂花香氣,沐浴在月華之中的女子,氣度朗然卓絕,如九天神女蹈步而降。

  她這樣的美,從前皆掩蓋在清冷淡漠的性情之中,掩蓋在淩厲絕然的手段之中,眾人隻見得她超乎尋常女子的風度,遠比尋常男子的能力手段,或許也當得天下人一句國士無雙,但提起她時,卻少有人讚她絕麗傾城的容顏。

  她像一株泠然綻放與絕頂之巔的王者蓮,千山為盆,萬川為土,風雪養就,而耀眼與天下四海。隻是她的光芒太過璀璨,璀璨到眾人隻能看到她遠遠灑落的盈盈天地間的一二清輝,而那光芒之下,最真實的那個她,又有幾人能有幸得窺一二?

  大約自己是不能的吧?

  黎賀微笑著迎上兩步,笑道,“還以為宣陽妹妹已經出宮了,沒想到還是讓我等到了。”

  雍黎方才遠遠地見著他,便知道他大約是在等自己,還心道,這人倒是喜歡在宮門前等自己,前幾天回來進宮的時候也是。

  “方才路過靈桂宮外沿,遠遠地聞著滿宮桂香,覺得心裏甚是鬆快舒坦,便尋了個地方略坐了坐。”雍黎說話半真半假地敷衍過去,問他,“安王兄怎麽在這裏?”

  “得陛下之命,安置了陳國使團,回去複命時,恰遇著太後娘娘聽聞了今日事情派來詢問陛下情況的阿箬姑姑。太後以為你也還在陛下那邊,還道今日匆忙忘記了將太後娘娘親手做的月餅給你,我正恰好要出宮,便親自接了這差事。”黎賀微微揚了揚手裏的食盒,示意道。

  “勞動安王兄了。”雍黎微微一笑,身後明絳立刻上前去接了過來。

  “今日殿中之事實在事發突然,可受了驚嚇?父皇方才還道今日委屈了你,也未曾得空安撫你一二。因父王與璟王姑父尚有事情商議,父王也便令我先行送你回府。”

  黎賀微微側身一讓,與雍黎並肩往宮門外走。

  二人言談之間已至宮門前,早有專司其職的宮人牽了黎賀的馬,引了璟王府的馬車在宮門前等著了。

  雍黎本不想要黎賀相送,她其實與黎賀真沒什麽好聊的,但黎賀卻執意送她,雍黎便無可不可地自上車,任他去了。

  黎賀駕車行在雍黎馬車一側,他一向不是多話的人,比起從前黎賢上躥下跳的樣子,他實在是低調得很。除了近幾個月來,縱然有外力推動,但他似乎也在主動走向風口浪尖,一時風頭無兩。

  雍黎卻知道,他從前在軍中摸打滾打,有些武人的爽朗氣性,但私下裏他其實本就是一個安靜內斂的性子,一向並不算是愛多話的人。

  但今晚不知為何,他似乎話多了些。

  “今日算是頭次見著陳國的和婉公主,那女子大約也是個姿容豔麗的佳人隻是不知怎的,分明我連她容貌也未曾看得清楚,我卻覺得,那位和婉公主並不是個甘於家室的女子。”黎賀道。

  “你娶的是陳國公主,不是妻子……”雍黎看他一眼,有些不耐。

  黎賀卻打斷了她的話,“你想說的,我其實都明白的。”

  他頓了頓,道,“雖那日城外得你幾句點撥,我已然有些看開的豁然,但是每每細細想來,卻仍覺得不甚甘心。長在宮廷,也接觸過朝堂,我並非不明白其中利害關係,隻是我不是大哥,我永不能如他一般,為了可得的利益,去汲汲營營,如他們所重視的,渴求的,並非也是我所重視渴求的,我尚有一二分屬於我自己的情感。我珍視這份情感,這份思想與情感的自由,即便最終還是自己作不得主,還是不得不因外因左右而放棄……”

  他這幾句話,坦坦然然地剖開了他自己的內心,雍黎覺得詫異,這樣的話,在黎賀的立場,也不該是跟自己說的。

  雍黎看著的黎賀,覺得今日的他仿佛有一絲莫名其妙的脆弱。

  黎賀大約真的還算是個幹淨的人,雍黎想,便是當初不歸園那件事,他其實是做了些違背內心的事情,助他人對自己動手了,但最終還是忍不住提醒自己。

  雍黎暗暗一笑,笑意哂然,不知是笑他天真,還是對他如此一說有所鄙夷。

  他竟沒想到自己其實也是個手段狠厲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也能有所犧牲?他難道不記得上璋與陳國聯姻,犧牲他的婚姻的人其實是自己?

  與自己說這些,是為了什麽?控訴?責問?

  “為何與我說這些?”雍黎不客氣的問了。

  黎賀不過是有感而發,他其實完全在意雍黎所想的那些,他真的隻是想找個人一吐為快罷了。

  隻是他似乎沒想到她會是如此淡漠事不關己的一問,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偏頭狀似無意地去看街景。

  今日中秋,難得地沒有宵禁,繞是此刻已經過了二更時分,定安城內仍有一二處街巷,不知是哪家富戶大家還在燃放著煙花。

  色彩絢麗的煙花在如幕的青黑夜空中綻放開來,偌大的一朵招招搖搖地盛開之後才聽得那聲燃放的爆炸聲響從天際遙遙地傳過來。

  黎賀看著天邊開過了兩三朵煙花之後,剛才微微又側轉過身來,他麵容俊朗,街邊燈影下更顯得下頜棱角分明。

  “大約是今日頗飲了些酒,說話囉嗦了些。”他語聲漫漫,似乎隻是隨便找了個借口,而說話的語氣卻有些不同往日。

  黎賀自十五歲起便入了軍,此後也有十年左右時間是在軍中度過,也曾無數次戰場殺伐,故而多年養成的冷肅習慣,沉靜時,麵色冷厲酷然。而他眉眼其實頗似鄭皇後,鄭氏年輕時也是嬌麗容貌,故而他一笑時,一貫的冷厲散去,反更見溫雅柔和。

  其實連黎賀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在麵前,自己總有一吐為快的衝動,仿佛隻要被她那似乎般不然絲毫情緒的目光清清淡淡地看著,便想要將自己內心壓抑著的所有情緒,所有疑慮不解,所有憤懣不平,都毫無保留地一一向她吐露。

  而若說他信任她麽?

  黎賀知道,他應該是不信的。

  他忽然想起她那樣的女子,其實也是冷酷心狠的,她大約也有所珍視不可舍的東西,為了自己所珍視不舍的東西,她也是能犧牲一切的。她為了她的目的,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的,自然包括自己這個她或許根本從來未曾放在眼裏的,所謂的堂兄。

  雍黎將車窗盡數挽上去,任由中秋夜的月色伴著長街的風擁入車廂,她道,“我還記得那日我去裏府中見你時,我問你是否有奪嫡的打算了,你給我的答案是堅定而明確的。你說你這二十幾年不過是為活著而活著,奪嫡之路也不過是給平淡無趣的人生尋些波瀾壯闊的樂子。那麽如今朝中局勢,太子位似乎已在你掌中了,如今的你又開始求其他了麽?”

  雍黎話語中其實是帶著明晃晃的諷刺的,諷刺他得隴望蜀,諷刺他故作清高,明明本說一生無所求,奪嫡不過是隨意的選擇,而一旦得到了又開始求其他了。

  黎賀自然也聽出來了,他卻不惱,隻道,“你也說隻是"似乎"了,如今朝野上下半數人都覺得太子位已是我囊中之物,但你我都明白,那不過是假象罷了,陛下……”

  他話語突然一轉,語氣中有苦笑意味,“鳳歸,你一向目光如炬,能看出常人所不能看到的一麵,你看我如今的情勢局麵,是怎麽樣?”

  他這話自然不是疑問,也自然不是真的想要雍黎與他剖析局勢,而不過是自嘲一語。

  他這幾句話,雍黎算是明白了,這人並不是對自己的處境無知無覺的。

  如今他雖對自己這如日中天的表象狀似無覺,甚至還有些積極推動的意思,但仔細體會他語氣之意。大約是他雖心知肚明,隻是他雖明白,卻未曾想過去阻止改變這般境遇,或者他是已然沒有辦法去阻止去控製,雍黎想,這其中大約還是有皇帝陛下的手段的吧?

  他將黎賀如此高高地捧起來,若不能讓他一直走上去,直至走到最高的那處;或者慢慢地送他上去,待得利用完了再慢慢地送他下來,給他一條退路。若非這兩種結果,那黎賀的結局,大約便隻是從那般高處狠狠地摔下來,卻再無生路可言。

  她不同情黎賀,不同情他這般為人所利用,步步掣肘的境遇,而黎賀大約也是不需要她同情的。

  他走到如今的這般局麵,他自己比誰都清楚,他離最高的那處看似隻有一步之遙,但也許隻有他自己知道,其中阻隔,大約還有萬水千山和一片蒼茫的大海的。

  隻是沒有人知道,即便有皇帝陛下的手段,但走到如今這般的地步,其實是他自己願意的,他願意做父皇心中選定的那個人的最完美的靶子。

  畢竟,當年……

  黎賀突然看著長街盡頭淡淡笑起來,當年的事情當年遇著的那個人,明明該是一夢生寒不可回首的,但偏偏那一眼萬年,終究是讓他割舍不下的。

  雍黎方才一直注意著黎賀的神色,自然也看到他臉上那一瞬間神色的變化。雍黎早就知道他亦是別有懷抱的一個人,隻是他人隱秘私事,她不願深究探查。

  馬車忽然一頓一止,停在了璟王府的正門處。

  璟王府本就離宮城不遠,況且這一路上二人各有思索,未曾說得上太多的話,便到了。

  馬車停在門口,雍黎卻沒有立即下車,她照舊安坐再車上,朝黎賀道,“其實,你比黎賢的選擇要多得多,你若願意,你可走另一條路的,也總有的是辦法,將如今這看似堂皇實則危懸的一條路,走成雖遙遠卻寬坦的另一條大道。”

  黎賀明白雍黎這一句話的提醒,但他心中早有決定,如何會輕易更改一二?更何況,他知道,雍黎這兩句簡單的話,若真去做了,那大約也是需要許多鮮血與陰暗去遍撒一路的。

  他道,“宣陽妹妹的提醒和勸說我是知道了,每回與你聊幾句都覺得有豁然開朗之感。近來覺得鬱鬱,今日與你這一路相談,也算是一吐而快,也感謝宣揚妹妹願意傾聽,我在此謝了。”

  他指指璟王府門,“已經很晚了,你今日又頗受了驚嚇,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便不送你進去了,改日再來拜訪。”

  雍黎含笑頷首,見他拱拱手,然後頭也不回地利落地揚鞭而去,覺得這人也是個爽朗疏闊男兒。

  隻是,即便是雍黎自己,也摸不清他心中真正所想,也不知道他如此清醒的放任局勢變化,究竟是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