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已足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226
  他話雖說得坦然,但雍黎聽來似有隱射,她一向與他人言辭往來各有隱射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甚至她自己也一向精熟這般不落痕跡卻能明明白白表達自己意思的說話方式,隻是不知為何其實並不喜歡謝岑這樣的他喻。

  雍黎皺皺眉,微微壓下心中的那點不滿,謝岑坦然卻道,“鳳歸,你看我與叔渝的這段友情,同你我之間的關係何其相似?!我想告訴你的是,當我處在黎叔渝那方的角度時,我當遠比他更能容忍你因家國立場之故,而對我產生的不坦誠不信任。”

  一時屋內靜默,雍黎執著酒杯的手微微抬起,又放下,然後又舉起送到唇邊,大約時神思恍惚,她想也沒想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椒柏酒是以高度白酒浸製,一向不怎麽飲酒的雍黎有些不適應,酒水入喉才反應過來,她漲紅著臉壓抑著咳嗽,直到壓抑不住方扶著桌子咳得天翻地覆。

  謝岑瞧了忙站起來,走到她跟前給她拍背,見她略有緩和,又倒了杯水遞過去,埋怨道,“這酒度數不低,你方才也嚐了,怎麽不慢點喝。”

  雍黎捧著杯子喝了大半才壓下去些,也不咳嗽了,隻是臉上仍然有方才咳嗽之後的潮紅,大約還帶著些酒意,便更顯得有幾分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的嬌憨。

  謝岑原本在她身側後站著,正瞧著她這模樣,突然覺得心有暖流。

  “是我心神不寧,發呆了。”雍黎擱下水杯,用袖子壓了壓嘴角,也未曾掩飾自己方才的那點走神。

  她微微抬頭看向謝岑,正對上他垂首看來的目光,目光交匯之處似雲散霧退,頓現日月大光明。

  素來驕傲自信如雍黎,便是從前長明殿上眾臣的咄咄逼人,她也未曾避開過絲毫他們的目光,而此刻她卻難得的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去,掩飾性地端起桌上的梅子湯,卻也不喝,不過就是拿著勺子攪動著裏麵漂浮著的幾顆梅子,用來盛放不知該如何避開的目光罷了。

  “當初在晏城,你是不是曾舊疾複發?”大約是屋內太過安靜了,安靜到雍黎覺得再這樣下去大約天都要黑了。

  她想到當初在晏城從密道出來的那晚,她替謝岑取水回來,卻被他敲暈了,她當時尚以為他大約是有什麽事不能讓自己瞧著,或許是長楚那邊他的屬下趕來,他有必須避開自己去謀劃布局的事情。

  卻未曾想過他那時是舊疾複發,或許大約是不想讓自己看到他那樣痛苦掙紮不願為人所知的一麵吧。

  公孫十三闕。

  雍黎之前雖知道有這麽一種奇毒,卻也並未有多了解,不過昨日聽元濯提起,以及他說起那毒時的語氣,縱然她讓人去查此毒還未有結果送來,她便知此毒不簡單。

  怕便是九枝雪縱然能抑製此毒,卻也未必能根治。

  “是。”謝岑道,“其實你應該也知道我那不是舊疾,隻是身中奇毒吧?那日傳說中的那位扶梅先生來尋你,他見到我,一眼便看出我的症狀是中了公孫十三闕,他既是你的人,沒道理未曾跟你提起過。”

  雍黎點頭,“所以想問問你,此毒可解麽?”

  “可解。”謝岑繞過桌子又回到位置上坐下,語聲十分平淡冷靜。

  “當真麽?”雍黎目光灼灼看著他,神色裏卻並不十分相信。

  “當真。”謝岑目光含笑,“隻是我這毒能解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那株九枝雪之上了,所以還得勞你替我好生留著九枝雪,妥妥當當得養護著它到開花為止。”

  “你莫要騙我。”雍黎麵色一冷,“當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麽?九枝雪是神藥,能緩人生機,也能解這世間諸多的毒,卻未必能解公孫十三闕之毒。”

  “單靠一味九枝雪自然無法徹底解我身上的毒,但辦法確實有的,隻是暫時還未到時候,這是出溪許諾我的。我信他,得名醫出溪這樣的一諾,大約便是我此刻已一隻腳踏進黃泉,他也能將我拉扯回來。”謝岑眼角清清淡淡的笑意越發明顯了,漸漸的漾出幾分如春日湖水的溫軟,“其實你若問我到底是何辦法來解我身上之毒,我自然是說不清的,但你若有一日再遇著出溪,或許可親自問他一問。”

  雍黎默默沉沉,眼中猶疑已有些淡去。

  他既然提到出溪,她也自然希望,出溪真有辦法解他的毒,否則,這樣一代英才,若真於某日徹底湮滅,也終究遺憾。

  “這毒發作時,有何症狀?”雍黎輕輕又問。

  “不過就是心口疼痛,高燒不退,身邊的大夫略替我放個血便可緩解,並不十分痛苦。”謝岑淡笑,說得十分輕鬆,仿佛每次發作是那般元神掙裂的痛從未落在他身上過。

  雍黎麵上神情微斂,謝岑說的這樣輕鬆,她卻心裏知道,那樣的奇毒,怎麽可能僅僅是他說的這樣的雲淡風輕?

  “你這神情,莫非是憐憫?”謝岑笑起來,“我這毒發作的不算頻繁,有時候三五年也未必會有一次,縱然史籍記載此毒毀人生機,但也僅僅是每次毒發之後,你瞧如今我這模樣,有哪裏像是生機盡失的模樣?”

  “並未是憐憫你,你哪裏是需要別人憐憫的人?”雍黎也露出絲笑意,她也不在與他繼續這個話題了。

  但雍黎心裏卻未曾放下這件事情,便是為報答他之前數次相救相助之恩,她也是希望他能好好的活著的。即便往後也許他二人終有對立一戰,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好好活著。

  所以,她會好好去了解公孫十三闕這種毒,也會讓人好生去尋找解毒的方法,她便不信,窮天下之大,怎會沒有絲毫辦法。

  “你這毒,是如何……”雍黎原本想問,他身上怎麽會有這樣一種毒,想了想又覺得這樣直接問起來也實在太過突兀了,遂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這話本也不該我問的。”

  謝岑卻不覺得雍黎問這話有何不妥,隻要是她問得,隻是是他覺得不會讓她身處險境的,他都願意對她坦誠,他道,“你是想問我為何會被人下了這毒?又有何人敢對我下毒?有事何人能對我下毒?”

  雍黎點頭,見他神色微微有些遲疑,卻道,“我不過偶然興起一問,你可不必……”

  “其實這事也不是不能跟你說的。”謝岑卻突然打斷她,“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講起。”

  他看著雍黎,目光未移開片刻,反而漸漸生出些期盼來,他道,“若有機會你來長楚青川一趟吧,屆時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然後慢慢與你說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一個我已有猜測卻還未證實,也不敢去證實的故事。若到那時,我還未曾邁出去確認真相的那一步,我亦希望你能夠陪我一同,去揭開那個我到目前為止還未曾敢去觸及的真相。”

  雍黎動了動唇,她便是遲鈍,便是抗拒,便是以言語行動一次次拒絕,但哪裏未曾看出謝岑對自己的那點特殊?

  隻是她卻覺得,陪同他去揭開這個如今看來或許晦暗不堪,或許是他心底最大的隱秘的那個真相的人,不該是自己。

  但他眼底的脆弱,雍黎卻看得明明白白,她甚至能感覺到,一向從容完美得不似常人的謝時寧,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脆弱似乎都漸漸一點點坦坦然然地展露在自己麵前了。

  “為何是我?”

  她問得直接,也問得莫名其妙。

  謝岑卻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未曾回答,隻是因為他知道,她其實是明白的。隻是她的那份明白,對她而言也僅僅是明白罷了,她終究不同往日女子,因這份明白輾轉反複,因這份明白便從一墜入其中再無自拔。

  隻是他不想逼迫她的同時,在為她傲然於天下人之上驕傲的同時,卻終究還是希望,她能對著這份明白,有著如往日女子一般的模樣。

  謝岑未答,雍黎卻開口了,她說的話坦坦然然,全無半點尋常女子的羞赧神色,照舊是一如往常她與人論事時閑淡自如的神色,“你對我……,是何感情?”

  她道,“總不會是如你對莊溯之生死之交,對黎叔渝之莫逆之交吧?”

  她道,“你不必回答我,我其實也慶幸你從未曾說出口,不然我大約真的再無與你私下見麵的時候了。”

  她道,“謝兄,將來如何,且不必說,我這十年從來都是戰戰兢兢地走一步算十步,這是第一次,如此任性地不過家國立場,隻求你這個朋友。”

  雍黎知道,她早該跟謝岑劃清界限的,但事實陰差陽錯,而她也無法阻止前事的推動,她也想順著自己的心走一回。她清楚地明白,也許有一日,當璟王府和華陽府真的太過木秀於林的時候,當長楚與上璋維係的盟約關係破裂而雙方反目的時候,當她與謝岑的這段密切過往被人翻出一絲一毫時,無論是誰,或許都可以給她扣上一頂通敵的帽子。

  好在她也不是那樣隨隨便便便任人宰割的人,也不是沒有半點籌謀手段的人,她既然決定從心而為,自然也有能力去安排妥當一切。

  “有些話,並不是要說出口的,我也從未想過說出口。”謝岑道,“我原以為我所做的一切,你大約隻能看明白十之一二,而那十之一二或許根本不會讓你明白我真正的意思。但我卻總堅信著,這十之一二終有一日也會讓你徹底明白,你瞧,我從未說過一句話,但你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鳳歸,你與往日女子不同,你所處的高度,你的眼界,你的格局,也自然注定著你該有著這份不同的。這天下人,無論是誰,便是我自己,也絕不可能阻礙你前進的腳步的。我隻望著,若前路一同,我們便一路同行;若有一日終是要分道揚鑣了,那麽便做個徹徹底底的對手吧。”

  謝岑著幾句話說得大度坦然,甚至大度坦然到有些不似他自己了。但大約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話雖字字肺腑,未有絲毫欺騙隱瞞,但也絕不會時他的性格。

  若有一日終是要分道揚鑣了,那麽便做個徹徹底底的對手?

  謝岑暗暗一笑,他怎會由地他們之間最終落得分道揚鑣的地步?他又怎會讓自己成為她的對手?既然要一路同行,那麽自然這一生便一路同行下去,他二人前麵的路隻能有一條,若真的出現了一條岔路,那麽他便斬斷其中一條,然後仍舊緊緊跟隨著她的方向。

  雍黎漠然,她不大明白深情這種東西,也不相信有這種東西,不過謝岑的話,她聽來到底還是有幾分動容的。

  “我明白了。”雍黎擱下手裏一直捧著的盛著梅子湯的小盞,一字字道,“前路未定,將來會有哪處的長風,哪處的驟雨,哪處的霜雪,你我皆難預測,即便如此,但終究也願縱性隨心一回。”

  “得你這句話,我已然欣喜萬分了。”謝岑笑得明媚燦爛,語氣中似有玩笑,但其實確實幾分鄭重。

  外麵韓柏突然敲門問詢,雍黎略提高了聲音,問道,“何事?”

  “新收到一些消息,想與您稟報,您此刻方便麽?”外麵聲音傳進來。

  雍黎下意識看了眼謝岑,謝岑笑道,“你自便,我先回避,晚些時候可再見。”

  雍黎不解偏頭瞧他,謝岑又道,“還未跟你說,我這兩日也住在這間客棧。”

  他說著又指指右邊一間屋子,笑得更加明麗,“很湊巧,正是旁邊那一間。鳳歸若得了空,歡迎來串門。”

  這人……

  雍黎不想理他了,朝外麵喚了聲,“進來。”

  謝岑見韓柏進來,便自覺得出去避開一二。

  “時寧。”雍黎喚住他,見他停下腳步,不過背影微微一頓,卻未曾轉過頭來,她又道,“時寧,道義之交,隻此已足,於我而言不必更為介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