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舊交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185
  雍黎轉了一圈,發現這書肆裏的書籍也是不少了,難為黎叔渝能搜羅回來這些,她自牆角書架上抽出一冊落了不知道多久灰的琴譜,撣了撣發現竟然是本《山月寺琴譜》,翻看一看是本手抄本,隻是紙張有些泛黃,看樣子是許多年前的了。

  這《山寺月琴譜》是前朝大越末年隱士獨幽先生所做,當年大越末年,天下大亂紛爭不斷,獨幽先生之名傳天下,與北方東方氏青並稱為天下二士。甚至後來亦有民間流言傳頌,言天下二士,得其一者可得天下。

  隻是這位獨幽先生卻並未有兼濟天下的想法,更沒有汲汲營營於名利的心思,即便外麵征戰不斷,他自安然高臥,懷名琴獨幽,隱匿於江河山川,即便後天下定,他亦不知所終。

  但當時與他並稱的北方東方青卻選擇了投效當時長楚謝氏,甚至還公開批判獨幽先生,懷驚世之才,卻終選擇獨善其身,無“士”之風骨,終格局太小雲雲。

  但獨幽先生卻絲毫不以為意,而是以一側《山寺月琴譜》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當時天下文才凋零,深諳琴之一道的大師也少之又少,他這冊琴譜初初流傳出去之後並未引起什麽樣的大動靜,直至來天下三分局勢初步顯露,這樣一側琴譜才終被東方青看到。

  曆二十餘年,東方青當時已近半百,扶持謝氏建立基業割據一方,但也僅僅是割據一方而已,與當初天下流傳的“二士得一可得天下”的傳言相去甚遠。當初投效謝氏時,他也是懷著少年成名的意氣和成竹在胸,欲為謝氏謀劃整個天下,但最終也不過就是天下三分,謝氏得其一分得結果,而如今局勢幾乎已定,翻盤也幾乎無望,而他也再無另一個可供他意氣風發得二十年了,他不能不說是很有幾分失望的。

  而正是那個時候,他看到了那冊《山寺月琴譜》,那琴譜疏朗闊然,他當時心境遠遠不如,而細細看來,抹挑勾剔之間卻有自省自明之頓悟。

  獨幽先生仿佛少年時便未曾為天下盛名所惑,他清楚地知道“得一人可得天下”傳言不過就是無稽之談,而當年天下人將他推到的那個高度,於他而言也許拚盡半生氣力也不一定能達到,他清楚地知道,無論是投效哪方勢力,他的能力也助不了誰去取得整個天下。這份自知之明讓他豁然退隱,不為天下流言而有絲毫動搖,便以琴表心境,一聲便隱於山野鑽研琴道去了。

  當時凡以“士”自恃,大多雅好精擅琴道,東方青也不例外,即便二十年戰場布局謀劃,讓他早失了幾分琴心,也失了幾分從前的琴意,但他觀那琴譜卻突有頓悟之意,他當時合了琴譜,拍案長歎,“獨幽,你與獨幽謀的才是這天下啊。”

  他這句話有深意,當時左右近侍卻盡皆不解,東方青卻令人好生收了琴譜,照舊一切如故。隻是沒有人知道,他將原先“再十年謀天下”的籌謀,漸漸換成“三年定長楚”的布局,果然,未至三年,天下三分局勢最終平定,長楚成了這天下鼎立的三國之一。

  長楚已定,這位東方先生卻未未領絲毫官職,也亦遁入山野,自此不知所終。

  有人說,當年這天下二士,一人獨善其身,一人兼濟天下,格局不同,終非同行之人;有人說這天下從前同樣驚才絕豔的兩個人,大半生走著不同的兩條路,最終殊途同歸,一同去探求他們的天下去了。

  雍黎也並未在心中給這兩人的選擇劃出什麽三六九等來,她敬佩東方先生為天下先得選擇,即便一生所為未求得那個最初設想得圓滿,但也是為天下謀的勇氣;她亦羨慕獨幽先生的通透和豁達,明自身而退隱是為通透,知名利而退求山水天下是為豁達。

  這冊《山寺月琴譜》承載著當年英才們的故事,也不知將來當他們這一代成為曆史,又有什麽能夠留在子孫後代的言談中呢?

  雍黎翻看了兩頁,雖不是孤本,但也實在難得了,她又是個一向愛搜集琴譜的,怎麽會放過?於是便重新收好,想著一會兒離開時將這個琴譜買了回去。

  書肆裏繞了一圈,那兩個埋頭謄抄的書生照舊在埋頭,絲毫沒有被突然進來,又已經轉了一圈的雍黎的動靜打擾到。

  雍黎隱在書架後麵,目光卻似有似無地透著縫隙打量那兩人,那兩人皆衣著樸素,身上地粗布衣裳已經漿洗得發白,其中一人袖口還掛著兩個補丁,瞧起來果真時世人眼中固有得酸儒的“窮酸樣”。

  大約是真的窮,沒什麽閑錢買書所以才這麽徹夜不眠地謄抄,雍黎想著若是她祖父在,或許惜才,觀其言行考其學識,若能得了他的眼,大約是要給些幫助和支持的。

  這兩人看著是沒有問題的,雍黎在這書肆裏也沒發現什麽異常,她便揣那琴譜去結賬,誰知剛想走,那邊突然傳來些異動來。

  那兩個埋頭抄書的書生,其中一人大約是抄得累了,想著伏案小憩一會,卻不小心打翻了油燈,卻沒有發現,那油燈的火星子瞬間就點燃了他手邊的書冊,待他清醒過來想去撲滅的時候,那火苗已經蔓延了他身旁的一大摞書上去了。

  雍黎趕忙去叫那個還在睡著萬事不管的書肆掌櫃的,叫了兩下才把人叫醒。

  他原先被雍黎叫醒了,還滿臉不高興一副沒睡醒的,一點就要爆的起床氣模樣,但還沒來得及發作,一眼瞧見那邊火勢,立刻哭天搶地哀嚎著撲過去。

  卻一時手足無措地團團轉,雍黎吼他,“你亂轉什麽,快去打水呀。這屋子裏都是書,再晚片刻整個房子都要燒了。”

  那掌櫃地卻沒有立刻去打水,而是朝那兩個書生吼道,“你們兩個,前麵兩口大缸裏有水,快去拎水來!快!”

  他邊吼著,自己卻往裏麵跑過去,他奔跑到那個方才雍黎注意到的樓梯前,沒有做絲毫停留,立刻又跑上去,上麵有道門,他似乎打不開,伸手乒乒乓乓猛烈地敲門。

  裏麵立刻傳出一人粗聲粗氣地聲音,“幹嘛呢,爺有事,你好生守著外麵!”

  那掌櫃的聲音都快抖起來了,“東家,快出來吧!下麵著火了,油燈倒了,已經燒了很大一塊了,您和那位客人快點出來,我要去救火了!”

  “什麽!”

  裏麵傳出一聲怒吼,然後刷地拉開了門,先跑出來地是個靈活的胖子,他三步兩步跑下了那有十幾層台階的樓梯,那速度實在是迅速得與他這體型完全不符合,差點撞得還沒到下麵的掌櫃的一個踉蹌。

  他下來後從書架旁繞出去,正見著那一人提著一桶水進來的兩個書生,還有跟在後麵一個人提了兩桶水的雍黎。

  來不及詫異這同樣與外形十分不相配的力氣,黎叔渝瞧著那兩個書生兩桶水澆下去還有點火苗子還沒滅,趕緊兩步上前去搶了雍黎手上的一桶水,往那火苗上澆了澆,那火苗瞬間便熄滅了,隻留下滿地狼藉。雍黎瞧著他倒光了水,站在那邊鬆了口氣抹汗的模樣,又慢條斯理地遞過去手上的另外一桶水。

  黎叔渝想也沒想順手接過來,接過來到手上時,他有些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又接過來這桶水。

  “這下麵火苗子大約是還沒熄滅幹淨的,再澆上一桶保險些。”雍黎睜著眼睛說瞎話,

  “你說得也是哦……”黎叔渝將那桶水澆上,拎著空桶子轉頭去朝雍黎道謝,“謝謝你……啊!”

  他最後一聲“啊”明明本來該是個語氣詞的,卻聲音一轉變成了驚嚇得一聲尖叫的“啊”,他指著雍黎,“你你你……”

  “我什麽?兩個時辰未見,四公子便不記得我了?”

  雍黎含笑反問,她笑得明明很是完美很是溫和,黎叔渝卻實在從中看出了她的幾分不懷好意,目光下意識求救地看向雍黎身後方向。

  盡頭書架轉角處,還是方才他下來的樓梯的那個方向,緩步走出來一個人,明明一身玄色勁裝,卻穿出了幾分瑰姿豔逸的風度,當真骨像應圖。

  雍黎覺得這人的容貌風度,無論是見多少次,無論是在哪裏見到,都會讓她覺得有那麽一瞬間的驚豔。隻是不知為何,今日所見的他,較之從前遙遠高華似乎一瞬間便要羽化而去的不易接近的空遠模樣,此刻瞧著竟多了些往日裏未曾察覺到的異樣變化。

  謝岑還是那般從容微笑,神情氣度一如往日,而眼神裏卻實在有些從前所沒有的情緒。他這樣的變化,不光雍黎察覺到了,連他自己也覺得,他仿佛看別人看得更清,而看眼前這人,卻看得更深更遠。

  “終是南陽王殿下棋高一著。”雍黎瞧著他冷笑。

  謝岑卻神色絲毫沒有變化,反而覺得她略帶怒氣的神情竟然有些可愛。

  “我並不是刻意瞞著你的,隻是偶然得知你離開使團孤生來此,我不放心,便暗中跟過來了。”謝岑解釋道,“隻是我來得匆忙,並沒來得及弄清楚你有何安排,我擔心突然出現擾亂你的計劃,所以才請叔渝出手幫忙,給你一二提醒的。”

  “我多謝你的好意!”雍黎冷聲道,“隻是我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的行蹤被人牢牢的掌握在手裏,而你!你與我是何關係?你有何立場來給我提醒?!”

  雍黎難得與他說這樣重的話,“你當真以為你那日給我的解釋天衣無縫,當真以為我該對你所說的一字不落地便信了?!”

  她今日這怒氣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喜歡謝岑盯著她地行蹤是一回事,但說到底,大約還是覺得他二人分處兩國,不過是之前的些微牽扯,他謝岑有何立場一次次走進她的計劃中?甚至還做些他自以為是的犧牲?

  雍黎冷笑,他所有的接近,不論是不是懷著什麽樣的目的,她每每感念著他的付出的時候,卻更加告訴自己該報的恩要報,該遠離的距離要遠離,畢竟他謝岑的那些一次次的接近,終究不過是一次次將她推進了一個她自己輾轉反複終究難以突破的迷局。

  “鳳歸曾道視我為友,我為朋友所作的一切有何不可?”謝岑麵上神色微變,他看著雍黎一字字道,“在你上璋境內,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能做什麽?鳳歸,你不必疑我,我隻想護你周全而已。”

  “那他呢?!”雍黎指指一旁有些呆呆地不知眼前是何情況,卻還不算傻到徹底,還知道讓掌櫃地趕緊將那兩個書生先再出去的黎叔渝,她問,“他是昌王四子,你與他是何關係?”

  她說到這般程度,謝岑自然明白她話裏的意思,無非是覺得他與昌王四子站在一處,若非已經站到昌王那邊與昌王暗中有何勾結,便也定然是暗中另有手段。

  謝岑麵色略有緩和,微微笑起來,他道,“我與叔渝是舊交,還是少年時在邊境偶然遇到的,如今認識了也有快十年了吧,這些年見麵次數時屈指可數,,不過偶爾通一兩封信,且我常在外,他給我的信我還時常收不到,不過我與他之情誼也算頗為不同常人了。”

  雍黎沒想到他從前一直未曾注意到過的昌王府四公子,竟然還有這樣一份奇遇,竟然在十年前便與當時盛名在外的南陽王有舊,還將當年的那份點頭之交維持了這麽多年。

  能得謝岑另眼相看的,定然有一份出彩之處,也定然有常人所不能及得心性,或許大概真不是外人眼中碌碌無為的模樣吧,也定然不是他表麵所表現出來的這般無所事事的模樣吧?

  雍黎再仔細瞧著這人,看他照舊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那個憨憨的模樣,突然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這家夥,就這憨直模樣,當真有常人所不能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