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護花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4      字數:4355
  祝詞從善如流,慢慢走上前去,他在雍黎旁邊一臂地距離處坐下。

  身旁的幾棵石竹有些歪斜,是方才被雍黎的手壓倒的,他看了眼那一小叢石竹,動作輕柔十分憐惜地扶了扶。

  雍黎餘光看到他的動作,目光從西邊夕陽處移開了,轉過頭去看他,玩笑道,“你竟也是個護花人?”

  “花色憐人,不護一護終究可惜。”祝詞道,“這石竹花顏色燦爛,不比名花傾城,但自有精致之處,瞧著也有幾分歡喜。”

  “還是言深兄境界高,山野小花自有清麗之處,但入了我的眼便也隻一二欣賞罷了,能讓我護著的大概也就隻有兩種,其一,珍貴無倫,我不得不護;其二,與我合契,我願意相護。”雍黎的笑意裏有幾分明朗,明朗之後卻是不知不覺染上的黯然。

  祝詞仿佛沒有注意,他沒有看側過頭來看他的雍黎,而是微微抬頭,目光遠遠地落在西方地天空。

  他的眼眸裏籠著一層夕陽的色彩,長而密地睫毛上也綴著薄薄地餘暉,他道,“我對山野小花的相護,不過是一時施舍而已。而我想護著的玉堂金闕明闌錦繡裏長成的傾國名花輪不到我相護,我想護著的風刀霜劍生死涅盤中長成的傲然奇花用不著我相護……所以我能護著的也就那些一時施舍的野花而已。”

  他的話意有所指,目光卻一直看在西方天色,麵上沒有表情。

  雍黎神色卻又一絲變化,祝詞的語中亦有所指的深意,通透如她如何能聽不明白?

  隻是她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她沉默了下去,沒有開口。

  遠處天邊突然有雙鶴騰飛起舞,鶴鳴之聲不絕,其聲清亮,聲震九皋,傳於四野。

  雍黎轉過頭去看天邊白鶴雙飛,夕陽餘暉灑在白鶴羽翼,有九天仙境而來的夢幻之處的絕美。

  祝詞仿佛也在看那兩隻白鶴,他突然悠悠道,“鶴雌雄相隨,步行規矩,情篤而不淫,有至德。”

  雍黎一聽卻笑起來,“我以為以你的性情,應該會說些什麽‘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言身隱而名著,寓鶴鳴之士。’之類的。”

  “這些是你該說的話。”祝詞盯著雍黎,覺得內心裏方才湧上的一點彷徨無措頃刻間消失殆盡,他道,“招致高賢之時以為所用,這也是你該做的事。”

  “此處風景甚好,何必談得那些事情,這些日子四處奔波甚是勞累,好容易片刻閑暇,安靜悠閑片刻豈不是更好?”

  雍黎說著直接仰躺了下去,再次壓壞了身後的一小叢石竹花。

  她雙手枕在脖子下麵,一側首臉頰邊便是清麗的石竹花,雍黎也不在意,閉了眼養神。

  祝詞有些無奈一笑,他看著手指邊一朵紫紅間雜白色細紋地石竹花,那花隨著山風微微地搖晃,偶然間觸及到自己地手指,有些簌簌的癢。

  他看著那花許久,然後又轉頭看天邊漸沉的夕陽,夕陽已在西山沉了半張臉,天色漸漸不複方才明亮,祝詞卻將此日此刻深深地記在了腦子裏。

  這一日,山風疏朗。

  這一日,夕陽正好。

  這一日,她在身側。

  這一日,她頰邊花色明媚鮮妍,卻不及她容色傾城。

  祝詞也微微閉了閉目,不再說話。

  他二人一坐一臥,直到夕陽完全西沉,天邊殘月東升。

  雍黎這才動了動,伸了個懶腰,睜開眼時,看到祝詞還坐在方才的位置,笑道,“我這一覺睡得舒坦,你怎麽還坐在這裏?”

  “送走了雙鶴,賞完了夕陽,這初升的殘月也十分有意境,我今日貪心,想要再賞賞這蒼崖殘月下深林的景致。”祝詞笑道,“餓了麽?起來吃飯。”

  雍黎慢慢坐起來,覺得身上還是有些酸軟,懶懶地不太想動。

  天邊月色並不明亮,倒是旁邊他們紮營地地方兩三叢篝火甚是亮堂,雍黎借著那篝火的光看到祝詞手裏握著一片寬暢的芭蕉葉子,芭蕉葉子已經有些蔫了了,也不知是從哪裏弄來的。

  雍黎了然,這山野之處草木叢生,又是正逢夏日,蚊蟲怎會少?她又是一向招蚊子的,到了夏日,若是在家不出門方便的時候,驅蚊的草藥香包一向都是不離身的。

  而出門在外不方便,便也不在意了。

  祝詞怕是見她睡熟了,怕她被蚊蟲所擾睡不安生才特意尋了芭蕉葉替她趕蚊蟲的。

  隻是從申時到現在約莫也有一個多時辰了,他便在這裏坐了這麽久?

  祝詞見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裏的芭蕉葉子上,將那芭蕉葉子朝她舉了舉,道,“臨行匆忙,也沒想到帶碗筷之類的,他們方才獵了些山雞野味,做熟之後沒有餐具,便隨意尋了些芭蕉葉子湊合。此處蚊蟲太多,擾我賞景興致,我便取了一根來驅趕蚊蟲。至於你那邊我大抵是沒顧及得到的,怎麽?被蚊蟲咬了?”

  他說得隨意,好似真的隻是自己顧著自己,完全沒在意雍黎的樣子。

  雍黎心裏十分清楚,也不戳穿,伸腳輕輕踢他,催促道,“不是說有吃的麽?那邊燃著篝火太熱了,你替我取些過來,這邊山風涼快,我在這裏吃。”

  祝詞站起來卻給她取食物,走了兩步朝營帳那邊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一個屬下過來。

  祝詞低頭對仍舊地上坐著的雍黎道,“你睡了這麽久,起來走走,前麵那裏有一眼山泉,我讓人跟著你過去,天氣熱,你去洗漱洗漱,一會兒再去帳子裏換身衣服,舒服些。”

  雍黎眼見這婆媽祝詞上身,立刻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祝詞搖搖頭走了。

  跟著她的是覓鐸和祝詞安排的一個華陽府的護衛,之前祝詞北上的時候帶著的,後來因為人多不便,便留在了鄴城,前兩日從鄴城經過時便一起跟了回來。

  那侍衛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娃娃臉,眉毛深黑,眼睛很大很靈活,雍黎瞧著他覺得十分有喜感。

  一路走著,一路跟他閑聊。

  “你是華陽人?何時到府裏的?”

  “回主子,屬下祖籍正是華陽,也從來沒離開過華陽,這次跟隨祝大人北上是頭次出華陽。屬下到府裏有三年了,隻是從前一直在外院,去年才被祝大人提拔上來。”那小侍衛見雍黎垂問,忙恭敬回答了。

  “我不常在華陽,祝詞與你們應該更熟悉些,你們好生聽命於他,萬不可有所忤逆。”

  “主子放心,屬下不敢。”

  ……

  那眼山泉離紮營的地方也就不過一裏路的樣子,片刻功夫便到了。

  一眼山泉沿著石壁掛下來,水流不急,甚至因為山石的坡度倒顯得有些緩慢,山泉流淌下來之後積了下麵一汪清潭。

  那水看起來十分沁涼,倒映著一點淺淡的月色和侍衛手裏火把的光亮,看起來更有幾分清亮。

  雍黎沒直接用水潭裏的水,而是繞了兩步走到石壁旁,她伸手去摸了摸石壁上掛下來的泉水,確實十分涼爽。

  雙手浸進去,那涼意舒爽到心裏。

  那跟隨來的侍衛將火把插在山石上,自己往外走到二十來步距離的山口處,十分守禮地背對雍黎護衛著。

  雍黎很是暗暗感歎了一聲,祝詞那家夥教導出來的人果然不一般,這眼力勁兒很是讓人由衷讚歎。

  雍黎解了方才睡得有些散亂的頭發,手指扒拉了兩下理順了些,然後隨意地高高束起來。等覓鐸幫她將衣角整齊地紮到腰間,替她脫了腳上靴子,她這才迫不及待地捧了一捧泉水往臉上潑。

  這一兜水潑到臉上,她這才清醒了過來。

  簡單地洗漱了一番整理妥當之後,她讓覓鐸也洗洗,然後邊等她邊坐在石壁前看著上麵下來地泉水發呆。

  泉水下來地速度平緩,顏色原本還是那樣清亮,大概是因為天色的原因,突然漸漸地有些深了。

  雍黎初初沒有在意,隻當山間樹木影子照下來地顏色,她隨意地伸手去接了一把水。

  那水方一觸及到她地手指,她突然臉色大變。

  她的手指潔白如玉,而手中的水色卻鮮紅如血,那般顏色分明,竟然有幾分妖豔之感。

  如血?

  雍黎仔細地端詳了一眼自己地手指,然後湊近鼻尖聞了聞。

  就是血!

  她立刻拉開覓鐸,然後抬頭順著水流看上去,上麵水流的顏色更加深,最後汩汩流下來的已經不是清澈的泉水,而是徹徹底底的鮮紅色的血。

  那些血漸漸地將下麵一潭水染紅了大半,卻還有漸漸擴散地趨勢。

  “怎麽回事?”覓鐸緊張地將雍黎護在身後。

  雍黎卻一把將火把推到池水裏滅了,對察覺到異常轉過頭來的那個華陽府的護衛道,“你快去前麵,讓他們將所有火堆都滅了,營帳收起來,掩藏掩藏痕跡。然後讓祝詞來見我,立刻!”

  她神色淩厲語氣肅然,那侍衛不敢多問,應了一聲,立刻就依令離開。

  “這邊地形你知道多少?上麵是什麽地方?”雍黎問。

  覓鐸搖了搖頭,“我們走的是山腰的一條緩路,這條路雖說不是官道,但是附近幾州百姓常用的一條道,也是最便利額一條道。所以上麵是什麽地方便沒有多加關注……”

  “啊——”

  覓鐸還想說什麽,卻被一聲淒厲的喊叫聲打破。

  那慘叫聲驚懼聲音卻不是很大,且後半尾聲忽地壓抑進去,仿佛悶在嗓子裏蓄勢待發的一段音節突然被人劃拉開一道口子,就此散了開去。

  是方才的那個護衛!

  雍黎朝覓鐸示意一下,讓她注意周圍,自己疾步過去查看情況。

  那侍衛倒在山路上,身下血染了大半,一支利箭穿透他的喉嚨,而他雙目大張,神情驚懼詭異。

  他氣息已絕,雍黎有探了探他的脈搏,也已經幾乎沒有了跳動。

  山路盡頭,聽到聲音的祝詞也匆匆趕過來,著急問雍黎道,“無事吧?”

  見雍黎一切如常,方放心下來,他仔細查看了眼那侍衛屍體,道,“一箭穿喉,神仙無救。”

  雍黎點點頭,目光看向山泉上方層林密布之處。

  祝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他也看到了如血湧的泉水,目光一縮,十分不可置信,這樣多的血,那得死多少人?

  祝詞匆匆道,“這裏情況不明,十分危險,讓覓鐸護送你立刻下山,我帶人上去查看情況。”

  “我一起去。”雍黎打斷他,“咱們用不著那麽多人,車馬先行下山,以防萬一露了行跡。”

  “不行,你的安全最重要!不許涉險!”祝詞不同意。

  “你要在這裏與我爭論?”雍黎看向他,笑道,“你別小看我嘛,我像是那種會拖你後腿的人麽?”

  “那也不行,上麵局勢不明,看著樣子是一場屠殺,咱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勢力,多少人,你跟著我實在放心不下,我不是神人,難免不能周全,若你有什麽一二閃失,你讓我以死謝罪?!”

  雍黎深吸一口氣,突然拍拍他的肩,輕輕道,“言深,長於風霜雨雪之中傲然天地之間的奇花,是不需要藏於他人身後的。我若懼危險,次次都藏於別人身後,那我該與需要他人相護,而你不願相護的那些柔弱無骨的鮮花們沒什麽兩樣了……或者難道你眼裏的我,便隻是你施舍一二憐憫的山野小花?”

  她明白了,她明白的。

  祝詞看著雍黎,心裏說不清是坦然還是無奈,還是不知哪裏冒出來的一點苦澀。

  今日在崖山他語意隱晦的那幾句話,她明白的。

  她不隻明白,還能如此雲淡風輕以同樣隱晦的語意,輕飄飄地反駁自己的話,而他自己卻難得地不知該如何再反駁回去。

  祝詞隻能歎了口氣,“你若實在想一起便一起吧……”

  總歸……我還是想護著你的,哪怕用我的命來換。

  雍黎笑起來,快速地一疊命令傳下去,親自點了幾個人跟隨,讓剩餘人馬迅速撤離下山。

  祝詞看著地上躺著地那個侍衛,伸手遮下他大張的雙眼,十分痛惜道,“可惜了,還這樣年輕。”

  他又吩咐人將人抬下去,好生處置安葬,回華陽後,對其家小也當好生撫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