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離道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2805
  雍黎的邀請,謝時寧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拒絕,“除夕之夜,身在異鄉,橫豎沒什麽好去處,自然不會辭鳳歸的好意。”

  雍黎帶著謝時寧繞到主街一家酒館,這家酒館已經開在此處二三十年了,專做各色湯食暖鍋。雍黎幼時吃過幾次覺得味道很是不錯,前段時間偶然路過這邊,發現這家餐館依舊開得甚好,今日一時念起,便就來了。

  因是除夕夜,大家多在家中飲宴守歲,因此此刻酒樓雖還開著,但在這邊吃飯的人卻不多。店夥計手腳麻利地送上銅暖鍋和各色菜食,還有兩大盤片得薄薄的羊肉。

  “這家的薄片羊肉極嫩,在鍋裏微微涮兩下,配著酒吃,口感極好,你嚐嚐。”雍黎素來沒有替人布菜的自覺,不過將排著羊肉的盤子往謝時寧那邊推了推。

  謝時寧神色無異,夾了肉在鍋裏燙了,先布到雍黎碗裏,又自己燙了兩片。

  眼看著謝時寧將微微沾了孜然胡椒的肉片往口裏送,一旁的馮子肅驚訝喚出聲來,“公子?”

  謝時寧沒理他,慢條斯理地咀嚼。

  “怎麽?”雍黎看向馮子肅。

  “無礙。”謝時寧撈了塊酥爛的雞肉給雍黎,不動聲色笑道,“我素來脾胃不太好,大夫雖未交代忌口葷食,但我一向不願吃這些葷腥食物,子肅便以為我不能吃。”

  雍黎點點頭表示理解,“這雞湯裏加了藥材,清淡養胃,少吃些無礙。既然脾胃不好,這酒便不再喝了吧。”

  “黃酒暖胃,少喝些無妨。”謝時寧與她斟了酒,“你如何會出現在花虛坊那種地方?”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是,怎麽?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這世間對女子向來有諸多不公,比如花虛坊那種地方,男子過去再正常不過,而女子一但涉足便會受無端責難。”謝時寧打量的目光落在雍黎麵上,“鳳歸是大家貴女,但能輕而易舉到這種地方,也不是個情理之中的事吧?”

  “這世上能限製我的人並不多,這花虛坊說去便去了,何必想那麽多?”在宮裏吃了餃子,雍黎其實並不餓,當下也不過隨便夾了兩口蔬菜吃。

  “確實。”謝時寧微笑。

  隔著沸騰朦朧的鍋氣,他看到雍黎原本蒼白的臉色被熏蒸得泛起些許紅潤,削弱了她往日裏眉梢眼角的清冷,越發顯出青春靚麗女子本該有的一絲嬌色。

  謝時寧手指不經意落在胸前,那裏有一絲莫名的悸動,他活了這二十多年,還從未感受過這樣的一絲柔軟。

  仿佛是天生冷情的,即便十五歲時家中欲為她選大家貴女為妻,而他堅持不娶,最終不過是後院多了兩個妾侍,而他連她們的名字都記不得,後來時局變幻,那二人也凋零在家族爭權朝野傾軋之中。

  他冰冷了這麽多年,也曾目光淡漠地掃過形形色色的女子,卻從未有人能如此讓他落目。

  數次見麵,看似言詞清淡溫和晏晏,實則你來我往試探不輟,但謝時寧卻不得不承認他為她氣度風華所吸引,為她的思慮恂達所吸引,也為她看似清雅溫和實則疏離清淡地那種矛盾所吸引。他對她試探不斷,除卻家國立場,也未嚐不是因為心下對那種吸引的探究。

  “這鍋子味道不錯,在長楚雖也有這般的吃法,不過卻是另一種風味,兩次承鳳歸款待,下次若鳳歸往長楚,在下為東道答謝鳳歸,屆時還望鳳歸勿辭。”謝時寧姿態優雅,言詞周到有禮。

  “自然。”雍黎含笑斟酒,她微微垂首,在謝時寧的角度,看到她光潔的額頭,精致的鼻梁,還有纖長濃密的睫毛,睫毛下掩住深邃幽遠的一雙眸子,唯笑意如晚春安靜綻放的荼蘼。

  “我去過長楚一兩次,也很向往其與上璋完全不同的風物。”雍黎頓一頓,“貴國陛下賢明,朝野氣象與陳國不可同日而語,時局穩定素來難得,貴國百姓之福。”

  “素來朝局之事如何能輕言穩定,即便表麵風平浪靜,暗中卻是波濤洶湧。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鳳歸久居上璋,哪裏又知道長楚真正的局勢如何呢?”謝時寧似乎完全沒有深思,笑道,“陛下皇子皆已長成,各個勢力不容小覷,爭位之勢已現,局勢如何能安穩?更何況還有叔輩的淮陽王,涇陽王。”

  “還有……南陽王。”

  雍黎接了下去,卻見謝時寧麵色如常,道,“南陽王謝岑是陛下的幼弟,雖極為受寵且頗受倚重,但他素來有些怪癖,倒不見得會願意爭位。”

  “就想你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心中所想如何你又怎會知道?”雍黎不客氣地抓住他言詞間的漏洞,她其實也是聽說過長楚南陽王超然無欲誌在山林,差一點就出家的傳聞。

  “有時候看似無欲無求的人,並不是真的無欲無求,而是他知道如何不動聲色地布局知道如何籌策千裏厚積薄發,這樣的人其實最為可怕,不在於他所求大到驚人,而在於他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已經將那大到驚人的所求收入指掌之間。”

  謝時寧淺笑看雍黎,“鳳歸通透,在下不及。所以你是覺得最後長楚帝位是歸了這位南陽王了?”

  他這話落,目光卻微微落在侍立一旁的馮子肅身上,他敏銳地注意到原本安靜立於一旁的馮子肅那一刻微微一僵。

  不在意地一笑,他的重新看向雍黎,等著她的回答。

  雍黎不以為意,淡淡道,“長楚帝位最終歸於誰我不知道,即便知道又與我何幹呢?”

  “也許吧,但是,萬一呢?”謝時寧笑,“也許世事之間各有牽扯,原本刻意置身事外,但最終還是會心甘情願地卷入其中。”

  “你說得很對,我也頗有預感,謝氏皇朝與我的糾葛也許還真不少。”雍黎語氣隨意戲謔,略停了停,突然卻問,“冒昧問一句,謝公子可有妻室?”

  大抵她這問題問得實在太突然,謝時寧怔了怔,有些詫異。

  雍黎見他怔然不語,便猜測他已有妻妾,了然一笑,也不強求,“是鳳歸冒昧了,謝公子勿怪。”

  “我並無妻妾。”謝時寧神色有些怪異,卻很幹脆地回答了。

  雍黎笑笑,沒有多說什麽。

  世家子弟大多十七八歲便已議親,二十歲左右子女也有該幾個了,看謝時寧這樣的,若說無妻妾無子女,她還真不怎麽相信。

  天色漸晚,雍黎起身告辭,“再謝謝公子當日不歸園出手相援之恩,今日除夕,家中長輩還等著鳳歸共同守歲,恕鳳歸不能作陪了。”

  “鳳歸自便。”謝時寧沒多說什麽,依舊帶著不變的微微笑意。

  雍黎點頭,“多謝謝兄體諒,願謝兄新年喜樂,心之所求,無所不應。”

  雍黎的話讓謝時寧的笑意越發深明的起來,他道,“同願。”

  雍黎離開後,謝時寧仍舊在桌邊坐著沒有動,看了眼一旁的馮子肅,“坐下一起吃點。”

  暖鍋咕嘟嘟冒著熱氣,謝時寧從鍋裏撈了片羊肉,微微沉思,良久釋然一笑,將已經有些涼意的羊肉送入口中。

  “您今日?”馮子肅還是疑惑未解,忍不住出口探問。

  “不過是改了一個數年的習慣而已,何以大驚小怪?”

  謝時寧不以為意,抿一口酒,心下卻有微微朗然疏闊。

  “您十數年未沾葷***讀道家典籍,世人眼中您超然無欲尋道問道,即便不是信仰,又如何能說隻是一個習慣呢?”馮子肅似乎有些為他著急。

  “尋道問道?”謝時寧哂笑,“那隻是世人眼中所見而已,我可從未想過。”

  他道,“離塵循道不過表象,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世人非我,如何知我心中所想。”

  他道,“循道求無欲,從前我尚靜尚安然,而今,我找到了我的思想,所謂至道一念棄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