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珍酒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406
  除夕這日雍黎很早就進了宮,但午時的宮宴她卻沒有露麵。

  那些看似繁華熱鬧,實則空虛清冷的笑容;看似笑意往來溫情脈脈,實則尖刀相向各懷心思的嘴臉,她向來厭惡得緊,也懶得花心思應付。所幸她素來性情孤僻,心思難琢,加之深受帝寵,便是眾人再有微詞,也不過私下抱怨兩句。

  元銘宮早些日子便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窗簾窗紗帷幔宮燈一律是新換的,但所換的紗絹錦帛卻還是與先前一模一樣的顏色紋樣。與別宮紅綢彩燈肆意渲染的熱鬧不同,元銘宮除了新換的桃符,恐怕隻有廊下兩盞紅紗糊的宮燈能看出些過年的氣氛。

  午後的陽光尚可,宮宴所設的建康宮管弦聲聲不斷,夾著外麵的風雪聲遠遠地傳來,越發顯得的熱鬧,也越發顯得此處的寂靜清幽。

  雍黎負手立於東配殿暖閣的窗前,遙望不遠處的平月湖和明櫻洲,平月湖的雪景向來也算是宮中一絕。湖中明櫻洲中的高閣是一處絕佳的賞雪妙處,但平月湖明櫻洲早些時候便被劃入元銘宮賜給了先華陽長公主,若無皇帝陛下首肯,宮中幾乎無人敢擅自進入。

  雍黎在窗前站了會兒,風雪帶著鬆梅的寒香鋪麵而來,細碎的雪花落在窗下案上,一觸及室內溫暖的空氣便慢慢融化。她呼吸著這樣清寒的空氣,突然覺得心下疏朗空徹,仿佛所有鬱結都比不得此刻飄然欲去的曠闊。

  她身後寬長桌案上被鎮紙壓著的荊南熟宣被風吹得微微卷起,紙上寬衣廣袖的少女眉目清冷,手抱鳳鳴古琴涉雪而行;背景是蒼茫無際的雪色,而山石鬥轉處卻斜逸出紅梅一枝,整個畫麵頓時鮮活了起來。

  “殿下,太後那邊送了餃子過來,您……”門外有侍女問請的聲音。

  “進來吧。”

  雍黎轉過身來,隨手關上窗戶。

  外麵太監宮女魚貫而入,不一會便在外間圓桌上擺放停當。雍黎一看,除了雙龍搶珠的青花寬盤盛的兩盤五色餃子,還有十來樣精致的菜肴,一看便知是精心準備的。

  “餃子留下,其他的,撤了吧。”雍黎將桌上紙張撫平,小心地卷起,交給一旁侍女,道,“送去內務府,裝裱好了直接送到璟王府。”

  她話音剛落,卻聽門外成安帝道,“朕專門讓膳房做的,你也忒不領情了些,看都不看一眼。”

  “看了。”

  “嗯?”成安帝挑簾進來,頓時滿殿侍女內侍跪了一地,隨意揮手喚了起。

  “我是說我看了一眼。”未等成安帝說話,雍黎挑挑眉,道,“那邊宮宴未散,您就正大光明地逃席了?”

  “既然正大光明怎麽能說是逃呢?靡靡繁音,無趣得緊,不如你這裏清淨。”成安帝毫不客氣地坐下,朝雍黎招手,“來,咱們爺兒倆喝一杯。”

  有侍女立即又送上一副碗筷來,雍黎便也在桌前坐了,兩個人吃飯總比一個人吃飯要好。

  成安帝之前目光撇到侍女手中的卷幅,心下了然,“你又作自畫像?”

  “嗯,母親想看。”雍黎隨意答了一句,伸手接過侍女遞來的醋,自己往碟子裏倒了些。

  成安帝也沒多說什麽,見桌上無酒,突然想起什麽,笑道,“你母親當年釀的好酒偏你守得緊,一壇子都舍不得給我。”

  “母親的酒珍貴。”雍黎咬一口餃子,淡淡道。

  “是,你母親的酒珍貴。”成安帝笑道,“當年你母親未嫁時,有一年從宮外運了幾車好糧回來,釀的多了,偏偏又不想破壞自己宮中景致章法,遂一股腦埋在我的元和宮內。這麽些年我也未曾挖過一壇,隻想著哪日我家鳳歸成禮,起了來做喜酒才好。”

  雍黎笑了笑,不置可否,聽他又道,“你素常不愛喝酒,但怎麽著今日也該喝杯柏葉酒才是。”

  雍黎看他一眼,起身往書案後博古架上抱了個青灰裂紋的瓷壇,“前年華陽的梅子長得極好,我用了來釀酒。這一壇我回京時帶了來的,算是,嗯,新年禮。”

  “新年禮?”成安帝笑得開心。

  “母親的酒珍貴,我的酒同樣珍貴,這一壇換你吳延子的兩幅畫也是綽綽有餘。”雍黎將酒壇子遞給他,又坐下繼續吃餃子,果然往日裏自己一個人吃飯時就是沒什麽胃口。

  “那你這酒可真是寸滴寸金。”成安帝打開,很享受地嗅了嗅,“果然清醇。”

  雍黎不理他饞酒的模樣,很可惜地看了眼剩下的許多餃子,“果然祖母包的餃子可口,再沒有其他可比了。”

  “你從小就挑食,這些年就沒改過。”成安帝看她一眼,將酒壇封好,又朝身後太監道,“這壇酒先送去元和宮,收好。”

  “那是習慣,一個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又豈是那麽容易就改的?”她這句話語意雙關,聽得成安帝怔了怔。

  雍黎又笑道,“這年下團圓的好日子,不去陪你的嬌妻美妾佳兒嬌女,到我這寂寥處來就是為了吃兩口餃子騙一壇子酒?”

  “自然不是,有話和你說。”成安帝站起身,往室內環顧了一圈,又透過窗戶往外瞧了瞧,“你這裏也太清寂素淨了些,過年也合該添些喜慶的色彩。”

  雍黎安靜地坐著,直到太監宮女井然有序地收拾了碗筷退下,才道,“有什麽事便說,今日除夕,我晚上還要回去陪祖父守歲。”

  成安帝鋪了輕厚的雪浪紙,又取了案上的大狼毫,飽蘸濃墨,龍飛鳳舞有二字立筆而成,他抬頭看一眼雍黎,“你知不知道長楚謝峻?”

  雍黎挑眉,詫異地問,“就是長楚年前被貶回封地的那個廣信王?”

  “你的消息倒比我靈通,想來未晏你用得甚好。”成安帝又抬筆在紙上落了款,“你如何注意到謝峻的?”

  “之前調查過謝岑,也牽扯出謝峻的一些事來,真正注意是因前些天我父王給我的一則條陳,他讓我替他深入查查長楚隴北杜家。”雍黎將一側軟榻上散著的自己之前翻看的書一一向書架上歸置好,“杜家如今的家主杜集是廣信王謝峻的妻弟,而杜集的正妻卻是玄羌族族長次女。當年玄羌族趁火打劫時,杜集恰好陪妻歸寧,而那時謝峻又恰好回封地為長子主持婚事。你說,我國內的一次大變,為何在千裏之外的他國會有這麽多恰好?”

  “當年的事看似尋常,但暗中勢力又怎會僅僅來自一方?你父王能有此發現,想必也花了些功夫。”

  成安帝擱下筆,往腰下摸了摸,摸出腰間錦囊裏的私章,沾了朱砂便按了下去。隨手將那印章放在一邊,他抬頭直視雍黎,“鳳歸,你認真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麽?今年答應我回京到底是因為什麽?”

  成安帝的目光有數十年帝王生涯淫浸的威嚴淩厲,王者威壓若是尋常人怕是早已經受不住。

  雍黎卻微微一笑,她放下最後一本書,撣撣衣袖,轉身道,“如你所想,卻不如你所願;你不必懷疑,也不必阻攔。”

  未等成安帝說話,雍黎又道,“這幾年我並非全無準備,我既然答應了你回來便說明我的第一步必須從定安開始。而我的決定,除了我放棄或者死亡,沒有人可阻止。”

  “鳳歸鳳歸……”成安帝坐下,微微一歎,便不再說話,他似有思索,良久卻釋然一笑,仿佛心境也開闊了許多,朗聲笑道,“鳳歸鳳歸,果然你比朕更加堅定而通達。”

  雍黎卻沒有接他的話,她這一生除了有生來的無奈,有八年前帶來的執念,並不願為人人所求的高位喈喈所求。母親是上璋曆史上第一個攝政公主,而她卻不願成為上璋曆史上的另一個更高於母親的存在。她比誰都明白帝王之心,更何況,成安帝,她的舅舅,還處壯年。

  她岔開話題,“您今日說起謝峻又是為何?”

  “元濯那邊送來的消息,你今日在元銘宮一日未出,所以直接送到我這邊。”成安帝看她軒然而立,神色無異,又道,“鄭勻似乎和謝峻有聯係,未晏截獲的他二人之間的信件,雖是往來寒暄之語,但言辭間有不經意間帶過的熟稔。”

  “哦?他二人竟也有此密謀?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雍黎挑眉一笑,又道,“那信件可在?”

  “這裏。”成安帝從袖裏掏了出來,遞給她,“這件事是元濯親自跟的,你早先時候不知道?”

  “我與他也有半年未見,他作為未晏首領本就不必事事向我匯報。”雍黎展開那張信紙,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心下了然,複又折起來,她朝成安帝道,“既又是一個與謝峻牽扯的人,這件事還是我來調查。”

  成安帝見她神色便知她已經知道了什麽,也知道她的性子,所以也不多問,反倒是將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枚私章拿起來,“這枚印鑒是我常用,你可收好,或許於你也有便利。”

  “謝了。”

  雍黎不客氣地接過,低頭又見他之前寫的書法,“鳳歸”二字力透紙背,氣勢淩然,旁有一列小字“除夕年尾新春年頭祝吾家青鳳平安喜樂”,她笑道,“淩厲平勻,意態昭然,舅舅這字寫的越發好了。”

  “你這句話我為什麽聽出了些諷刺?”成安帝哈哈一笑。

  “想來是你聽錯了。”

  雍黎回了一句,右手卻往鏤空五蝠的桌案側扣了扣,“啪嗒”極其輕微的一聲響,驚得成安帝抬起頭,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又轉身往背後書架上某處一按,書架立時緩緩移開,露出牆後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