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狀詞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549
  “早知道你會這麽說,你這懶散性子,也幸虧有那一份周全的思慮,要不然如何在這樣的亂流中保全自身?”黎緗語氣中不無寵溺,又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你是一貫喜歡毫不客氣的攪著渾水,自己躲在後麵冷眼看熱鬧,說吧,還有其他什麽要使得手段?”

  雍黎微微後仰,閑閑散散地靠著椅背,“明日朝上不就知道了?現在說出來多沒意思?”

  她笑,“原想著借此件事殺殺他們威風,斷斷他們的羽翼,現在這件事也沒什麽太大的作用了,左不過是在火上再添根柴澆把油罷了。”

  “你這說得到輕巧,這幾件事一起牽扯多少人你不知道?若一下子拔除,中央地方正常運作如何保證?”黎緗頭疼地揉揉太陽穴,“你那件事就不能放放?”

  “遲則生變,我答應了別人的。”雍黎從袖囊裏摸出一張疊地整整齊齊的紙箋遞過去。

  “答應了誰?”黎緗接過紙箋,隨口一問。

  “那日在祈麟山救了我的孫家姐弟。”雍黎微微一笑,“我這算是還他們的恩情,舅舅不願相助?”

  黎緗打開紙箋的手停了停,詫異挑眉,“還有這樣的事?”

  “所以這件事還是盡早解決的好。”雍黎指指他手中的那張紙,“我連後路都給您安排好了。”

  黎緗聽言,展開那紙,發現是份完整的人員補充調動,看了兩眼頓時目光一亮,細細看來,才發現這張紙上幾乎周全地考慮到此次事件發生後所有可能的人員變動情況。

  反複斟酌良久,發現並沒有更好的方案,黎緗道,“你果然是準備周全,看來那件事你也是誌在必得了,既然如此,明日朝上我等著聽那姑娘的狀紙。”

  “那就勞煩陛下了。”

  ————————

  次日,卯時初,早早候在午門外的眾臣踩著大殿前廣場上厚積的寒雪,陸續走上高廣的漢白玉台階,走進肅穆莊嚴的長明殿,走進上璋這一泱泱大國權力政治中心。

  隻是那些神色各異卻各個恭謹斂衽的大臣們,那些各懷心思搖擺觀望的宗室們,卻不知道這些天在皇帝陛下刻意按壓下,埋了那麽久的火引子,蠢蠢欲動了那麽久的火種,即將在這樣一個與往日無異卻又顯然不同往日的清晨,發生最猛烈的一次爆發。

  這次爆發波及之廣,影響之深,甚至連最初那個執棋人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被卷入其中,成為這場棋局中掙脫不得的一枚棋子。

  雍黎沒有要輦轎,而是自己帶著阿珠從元銘宮慢慢走過來的,元銘宮到長明殿的主道上積雪早有內侍清掃幹淨,偶有雪片子悠悠飄飄地落下,方觸及地麵也就化了。

  長明殿在望,雍黎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微微側首,“你不用緊張,你隻需陳述你知道的,其他的我來安排。”

  “我有點害怕。”阿珠看了眼莊嚴肅穆的大殿,原本就有的一些自卑膽怯似乎一下子更深地湧了上來。

  “怕什麽?這世上可怕的唯有人心,而我今日便是來誅心的。”雍黎淺笑,目光落在遠處最後稀稀拉拉走進三兩個人的內宮門,心中似乎所動。

  沒有再說話,雍黎一步步走向長明殿,一貫地四平八穩波瀾不驚。她不是個會安慰人的性子,也沒有那份憐憫之心,斷不會多費口舌去做那些在她看來毫無意義的事。

  阿珠似乎也明白,盡管內心膽怯遲疑,抿了抿唇,還是跟了上去。

  長明殿內皇帝陛下還沒過來,重臣皆垂拱而立,偶有相熟的互相私語竊竊,見雍黎過來,俱都麵露訝異神色。而能在這朝中的哪個沒有幾番沉浮之後的圓滑世故,當下都按禮拜見。

  雍黎微微含笑點頭,她性子冷,不喜多與人做沒必要的交流,更別提為難,因而全無她這個年紀的世家子女會有的一絲驕矜,所以除了這些年積累的聲名,她在眾人眼中竟也留下了溫和自持的印象。

  阿珠亦步亦趨地跟著雍黎,第一次踏進這處她這一生都從未想象過的地方,她緊張到掌心滲出密密的汗,在眾臣偶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下怯懦地低下頭去。

  雍黎看她微微垂首有些蒼白的臉色,盡管雙手因緊張緊緊地握著,而神態中卻透出一股堅定,不由帶出兩份微帶讚賞的笑意。

  與上前來的黎賢黎賀寒暄了兩句,雍黎敏銳地捕捉到黎賢神態中的一絲試探和不自在,還有黎賀神色中帶出的一絲愧疚和尷尬,她心下微帶冷意,便不再說話。

  倒是黎賀多看了站在她身後的阿珠兩眼,雖然有些疑惑,卻沒有說什麽。

  “阿黎。”雍寒山遠遠地走過來,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雍黎幾眼,見她精神還好,也沒有什麽外傷,方放下心來。

  “父王。”雍黎拱手行禮,淡淡喚了一聲。

  因為靠的近,加上所有的關注都在雍黎身上,原本一直微微垂首的阿珠,很奇怪短短兩個字語氣中透出的疏離,也敏銳地感受到她在那一刻情緒的一絲波動,隻是那一絲波動轉瞬即逝。

  阿珠微微抬頭,想看清到底是什麽樣的父親能讓從來都沉靜平和萬事不驚的阿黎姑娘露出這樣一絲情緒的波動。

  阿珠思緒微動,雍黎尚未察覺出什麽,雍寒山卻已注意到雍黎身後這個並非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看了兩眼,目光一縮,似乎突然想到什麽,麵色露出些不讚同的神色,語氣微沉,“長明殿是什麽地方?也容得你如此肆意妄為?即便是你貼身侍女也不該隨意帶進來,縱然陛下許可,祖製禮法也不許,還不把人遣出去!”

  “父王多慮了。”雍黎微笑,“我上璋建朝以來於北午門設‘達冤’‘敢諫’二鼓,百姓有冤屈諫言,不論身份,皆可過而撻之。報有司裁定,有冤情重案者,當達天聽,以待禦審。”

  “阿珠姑娘的冤情已呈報大理寺,韋大人按製裁定,提報陛下,陛下親允當朝審理。鳳歸不過是小小還恩於人,免去她奔波周折之勞罷了,一步一行皆按製而為,何談有違禮製?”

  雍黎總是能用這種四兩撥千斤的言詞讓人啞口無言,朝上眾臣,除了最近兩年新入朝的新貴,大多對這對父女之間看似父慈女孝,實則針鋒相對的暗流湧動心知肚明,當下也都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恭謹而立。雍寒山卻有些氣惱雍黎不能體會自己的苦心,他隻是擔心雍黎被仇恨掩蓋清醒的思緒,從而冒進妄為不能周全,以致最終將自己也卷入亂流,自傷根本,不得脫身。

  皇帝陛下來得及時,打斷了她父女二人之間的針鋒相對。

  眾臣陛見過,皇帝陛下很給麵子地直入主題,“不歸園一案諸卿甚為關注,朕也不會輕縱,大理寺按製察詢,不違法理,朕心甚慰。韋尚書,此事還需多久審訊結案?”

  “回陛下。”韋繼堯恭謹出列,“不歸園一案大致已結,尚有細節需再加明確,隻需兩日臣必呈上詳細奏報。”

  “甚好。”成安帝不痛不癢讚了句,看了眼韋繼堯,問,“韋卿還有何事奏?”

  “臣日前收到宣陽公主代宣州民女孫氏送至大理寺的狀紙,狀告宣州府總督齊湯,強占良田,欺壓百姓,重征徭役,逼死人命,屠戶焚村等十一樁大罪,並附證言證物七。此為節略,請陛下禦覽。”韋繼堯恭敬呈上厚厚一疊卷宗。

  黎緗快速瀏覽了狀紙,眉頭微蹙,目光掃過含笑淡然而立的雍黎,落在低頭有些畏縮的阿珠身上,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又看了看雍黎,卻怎麽也看不出來哪裏不對勁。

  “你就是告狀的苦主?”

  “是……是。”阿珠顫了顫,回頭看了雍黎一眼,頓時安下心來,還不忘大禮參拜了,“民女孫珠參見陛下。”

  “民女狀告宣州府總督齊湯,欺壓百姓,不恤民生之重;強占良田,唯圖私囊中飽;重征稅役,陰私奸佞之心;屠焚村戶,殺戮梟獍之行……民女父母長兄三人,困於重役,亡於淩虐;故鄉村鄰百戶,殘於天道,辱於人為。宣州北三村,上下千口,亡魂在上,怒怨作色不申;有殘軀苟延,血淚泣冤未絕……民女以此殘軀,輾轉千裏,得幸陳情於丹陛;出生入死,且卻人心之惡恨。民女頓首頓首,望陛下先之於萬民,請益聖明之道,昭朗嚴製之法,以慰冤魂於九泉,以安殘民於中道!”

  阿珠話畢頓首,這段狀詞自然是雍黎代筆,而阿珠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背出來,輕軟瑟縮地嗓音帶著刻意的堅定越發地具有讓人震驚的穿透力,滿殿翁然不止。

  在朝的這些人各個都是人精,誰都知道齊家是黎紹的嶽家,黎紹長子三年前娶了齊家的嫡長女。此事明麵上雖說是狀告齊湯,但眾人卻自然而然也都想到深層次東西,大多目光探究看向雍黎,見她毫無異色,又都奇怪地看了眼臉色微冷的雍寒山。

  雍黎不用想也知道,這群陰謀陽謀裏翻滾地久了的朝臣,怕是很敏銳地覺得這件事其實是璟王府背後的手筆。但那群人越想又都覺得奇怪,雍寒山有六七年不問朝事,隻守著封地和邊疆,璟王府一直半隱於野,就連雍黎這兩三年也不過是在對外的戰事上多了些存在感,一向都是不管朝中黨派紛爭的,怎麽這個時候突然就對昌王出手的?

  莫非是璟王府安心重入朝堂一家獨大?還是此事真的與璟王府沒有關係?或者說僅僅是宣陽公主自己的動作?那麽璟王哪個的態度如何?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想多了的群臣還沒想明白,上麵皇帝陛下目光定定看著阿珠開口,“你讀過書?”

  阿珠被那般帝王之威壓得有些承受不住,她想開口,卻發現連聲音也發不出,卻聽成安帝又道,“你這狀紙的行文詞法倒像是宣陽的意態,你告訴朕,這狀紙是誰與你代筆?言意文辭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他人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