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琴祭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177
  雍黎安靜地聽他講,那時的事她也記得些,包括父親與母親的爭執,包括舅舅與母親的密談,當時舅舅不同意母親領兵,執意禦駕親征,但是後來母親進宮與舅舅密談半日,舅舅最終妥協。

  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雍黎旁敲側擊過幾次,成安帝卻緘口不言。

  那時雍黎在華陽公主出兵的第二日便偷偷跟上去,隻是她畢竟年幼不及母親舅舅思謀周全,剛到遲應城便被華陽公主發現送回。華陽公主知道自己女兒的性情智謀,便是皇宮也不定能困住她,倒是太衍天牢陣法重重守衛森嚴倒還能困住她幾日,且太衍天牢以精鐵築成,機關密布,外攻不得入,那時於她而言倒是一個最安全的所在。

  於是,雍黎回京後卻被請入了太衍天牢,盡管成安帝疼惜甥女,牢中布置擺設皆是雅致清貴的精品,一日三餐都是禦膳房緊著這裏先送,侍女婢仆成群,成安帝怕她悶,甚至下旨挑了公侯大臣家的貴女來作陪,他自己也是每日下朝都來陪雍黎說說話。

  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雍黎卻偏偏隻用了十五日時間,躲過前呼後擁的人群,解決太衍天牢殺機重重的陣法和機關,躲過精銳森嚴的守衛,直接奔赴平野戰場,那年八歲的她用十五日時間走了三十日的路程,但她沒有想到,迎接她的是那樣的慘烈,就這與母親分別的短短一個月,便是永生之隔。

  她的沉思落在雍寒山眼中,雍寒山有些疼惜,動動唇想要說什麽,卻聽雍黎道,“你隱瞞母親的薨逝的時間,是為了掩陳軍的耳目?”

  “是,你母親當年拚死一戰,陳軍十萬大軍死傷大半,援軍未到,對上華陽軍和後續到達的三萬援軍幾乎沒有取勝的可能。更何況關祝獨忌憚你母親,不敢貿然出手,甚至有退兵以謀後戰的打算,而當夜你母親有片刻蘇醒,她讓我放出她的死訊,果然你母親的死訊讓關祝有了破釜沉舟的孤擲,後來陳軍十萬兵馬全軍覆沒。”

  “那十八年正月十一是什麽日子?”雍黎端起茶盞,原先灼熱的溫度已經漸漸散去,隻餘柔柔的溫暖在掌心。

  “她去後,我一直不敢相信,我去見了九生大師,但是當時我精神恍惚,隻記得他說阿絡死而未絕,後來才知道我那時是斷章取義。屬下尋來了破蠡玉,我便守著你母親,總希望她是氣息未絕,破蠡玉能讓她死而複生。我看著她的三十多日除去最初的昏昏沉沉,我卻一天比一天清醒,九生說她是神降之命,天時天命,喈喈滄華,辛辰為安,可佑你萬年。所以盡管看她容顏如生,在景平十八年的正月十一日,我還是送她沉眠疏朗蒼蒼的平野。”

  雍寒山聲音似乎很平靜,但他極力掩飾的痛苦,卻還是在緊緊扣住茶盞突出泛白的手指關節上顯露無遺。這麽多年愧悔自責,這麽多年追憶懷念,越發想,越發覺得此生無意。

  雍黎冷冷一笑,“十七年十二月初七,十八年正月十一?既如你所說,又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

  “這是陛下的意思。”雍寒山似乎歎息一聲,“你該知道以陛下對華陽的愛重,定然不允許後人以她的生死為所謂秘聞,肆意言談;他也知你對你母親的維護,總不願你多生思慮。”

  “今日,我多謝您的坦誠。”雍黎站起身,朝雍寒山恭敬地抬手舉杯,然後將杯中已不再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

  “阿黎,你……”

  看著雍黎擱下杯子轉身離開,雍寒山忍不住喚了一聲。

  “父王還有何事?”雍黎停住腳步,微微轉身,問。

  “這兩年,無論是陳國還是我上璋,我總覺得有來自長楚的勢力,你要小心些。前兩日我的屬下查到了一個人,似乎和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有關,但我手下勢力到底不擅追蹤,你若有暇幫我查查。”雍寒山起身從身後書架的暗格裏抽出一個信箋,遞給雍黎,“這是已有的記錄節略,你看看。”

  雍黎怔一怔,這八年來,似乎除了母親的事,雍寒山從未要求自己做過什麽。

  她想到景平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母親殺了因意圖謀反而被擒的父親的兩個庶弟,也因那件事他二人有了爭執幾乎不曾反目,及至後來母親一怒之下領兵平野,被困孤城浴血一戰……

  若那日成安帝所言是真的,那是不是從最開始的那場謀反開始,便是一個針對上璋針對母親的局?

  如果是,那是誰有這樣的籌謀?

  當真可怕……

  “好,我安排人調查。”雍黎頓了頓,又道,“關於當年的事,你若需要什麽調查皆可找我,隻但望有一日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給我一個原諒你的理由。”

  話畢接過雍寒山手中的信箋,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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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安城東有三山一水,從簡水分流而來的長水繞山而行,明珠山和紫閣嶺承了上璋開國以來六位帝王的陵墓,這六座金碧輝煌氣勢雄偉的陵宮共埋葬了六位帝王,八位皇後,十一位妃嬪,還有一位公主的衣冠塚。

  紫閣嶺東側有一處歸來崖,崖下是深不見底的長水,而隔崖相望的長陵沉睡了先孝帝,和華陽長公主的半縷香魂。

  山林深密,看不見對麵陵寢的層疊的宮門式建築,隻有山嵐之中若隱若現的長頂和長望樓金色的殿頂還能看得分明。

  雍黎臨崖趺坐於地,她足下是滾滾長水,而目光所及之處是層巒重嶂千裏江山雪。她覺得此刻胸間有昂然意氣,而心中卻是纏綿不絕的深痛。

  母親,若有什麽儀式來紀念你,哪怕以江山為祭,以我這一身鮮血為引,我亦毫不猶豫,隻望你清魂有知,護佑我早日尋到真相,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從深淵之中破水而出,清清楚楚暴露於陽光之下的最終的結果。

  母親,我從不懷疑父王對你的愛,但是我怎麽也想不通當年他做出那樣的選擇到底是為什麽,我答應過你不恨他,但他至今,未曾給我一個回答,我怕我有一日會壓製不住那般的深恨。

  愛屋及烏者有,恨此及彼者亦有。當年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殺了沈清薇,我恨上了沈氏皇族,如今我卻不得不壓製這般恨意步步籌謀。我囚了關祝的孫子,卻未曾傷他一毫,也沒有見他一麵,我怕自己會衝動地就此將他斬於刀鋒之下。關家,終有一日我會讓這個百年大族永永遠遠覆沒於曆史的煙塵,而現在我卻不得不為如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洶湧的天下局勢隱忍謀劃。

  母親,我此刻這般地想你,若非京中風雲暗隱,我多麽想去平野看看你。

  雍黎在崖上靜坐良久,九淵太華琴裹著細亞麻繪紅梅書清致行書的琴衣,鬆鬆垮垮地斜背在身後。長風漸起,吹得雍黎寬長的衣袖烈烈揚起,崖上古鬆上吹下來的三兩片雪片子悠悠蕩蕩從她眉間劃過。

  似乎方回過神來,雍黎取出身後背著的太華琴,線條流暢漆色沉透的伏羲氏古琴有一種陳年積聚的厚古韻致。這是黎纓絡留下來的,據說這琴是六百年前一代斫琴大師何堪的絕作,據說當年何堪製作這把琴之後便再未斫琴,之後的二十年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再拿起斫刀。

  何堪去世後,這把九淵太華琴便不知所蹤,直到三十年前被黎纓絡帶回,這把琴才算是重現人間。不過這琴到底是在哪裏出現的,連雍黎也說不清。

  那把琴平平穩穩地擱在膝上,雍黎伸手從琴弦上劃過,許是在這山裏坐得久了,連手指也凍得冰涼,她竟未曾感到琴弦沁涼的寒意。

  一指微動,琴音錚然,連山間寒風也越發泠冽了。

  母親,這天下有什麽能配得上為你作祭?這天下你看不上,我能給你的,不過借此長風,就此清雪,近這山河疏闊,為你作一曲曠朗豪意。

  琴聲漸起,音調清切,疏曠琴意不絕,隻在餘音中有漸散的淒厲。

  “風蕭蕭兮清雪寒,山河萬裏兮思今還。尋遺澤兮何處,被四海兮盡從安。”

  “意重重兮風揚,挽長劍兮引蒼茫。平生不愧兮曠野莽莽,長歌當哭兮吾家青凰。”

  長吟稍住,而琴音不絕。

  山石崎嶇處,緩步而來的一人腳步頓止,那人青衣廣袖,卓然而立,他看著崖間安坐的雍黎的背影久久未動。

  琴聲洋洋,一改之前疏曠,似乎灌注可裂金石可破雲帛之氣勢。

  “長君之遭兮少籌謀,長君之遇兮何怨尤!之君於我兮九霄承軸,攬雷霆兮破金甌。”

  “悠悠長夜兮天日昭昭,四海奔流兮江河濤濤。廣莫風起兮扶搖,鳳皇高飛兮可安朝!”

  她這最後一調突作變徵之音,其音淩冽,而其勢之高其境之廣其情之慟當可直破雲霄,而音韻太高,其弦終不能持。

  那琴弦錚地斷開,而指間餘音卻在山間迎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