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追問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445
  雍黎微微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梨花木的茶案上輕輕地叩,目光卻在他倒騰糕點的長案上緩緩地掃過,最終落在之前慕淺絳攪拌玫瑰花瓣的青花寬口碗中。

  “那個慕淺絳,什麽底細?”

  席岸詫異得看她一眼,他自認這件事自己瞞得還算挺嚴實的,不過真的要瞞住自己人精一樣的主子還真是不容易,隻得如實交代,“之前無意間收到的消息,這個慕淺絳背景似乎不普通,聯想到昌王的突然進京,還有朝中爭位的苗頭,我覺得有必要調查一下。”

  “你調查的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雍黎漫不經心的諷刺了他一句,“果然你最近日子安穩得過了,你若閑得很就給昌王和黎貞弄點事出來,動靜越大讓他們越頭疼越好。”

  “你盯著昌王我倒也理解,什麽時候這個淑儀公主也倒黴地入了你的眼?”席岸向來對她諷刺的話充耳不聞,隻抓住重點。

  “給她點警告罷了,省得一天到晚搞些小動作不得消停。不過布一個局引他們入甕,這個慕淺絳你倒是可以好好利用。”雍黎語氣淡淡是她一貫清冷的調調,偏偏神情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冷凝。

  席岸看了雍黎一眼,留意她那一瞬間不同尋常的神情,沒有多說什麽,隻垂首應了。

  他忽又想到今日早間才下麵的人才送來的消息,那個消息似乎是深藏於永夜之中不得揭露於人前的隱秘偶然露出的若隱若現卻不可捉摸的一絲真相,他當時乍一聽聞也是一陣驚怔,猶豫再三,還是不得不開口,“今晨有北邊送來的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雍黎輕輕敲敲桌子,見他神情有些踟躕,淡淡道。

  “是關於八年前長公主,華陽長公主並非薨於景平十七年十一月初四的北境戰場,而是逝於十八年正月十一,在燕州霽城。”

  席岸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雍黎感到有驚雷於上空轟然炸開,一直以為,一直以為母親是逝於北境戰場,那日母親血流的那樣多,那日攬著母親接了一懷鮮血是那樣慘烈刺眼的紅,那日聽得母親輕輕的呢喃。

  “三微月,別哭……”

  “你不該來的,母親心疼……”

  “三微月……,你去看看你大哥大姐,你記得……帶他們回家……”

  “別恨你父親,三微月……,他,未曾負我。”

  她記得自己淒烈而痛苦的聲音,“你想見他是不是?母親,你撐住,我這就讓人去找他,你撐住……”

  “三微月……”黎瓔珞費力地抬起手,看著她微微地笑,她修長的手指拂上她的臉頰,帶著鮮紅血跡最終停在雍黎的眼角,她的手指沾了雍黎的淚卻在空中一頓,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滑落下來。

  她費力地微微仰起頭看著有些昏暗的天空,仿佛想要看破那半片硝煙未散的天,良久方閉上眼睛,溢出一聲歎息,雍黎卻聽得她語聲淺微,“清岩……,清岩?”

  清岩是雍寒山的字。

  雍黎到今日都還記得她那兩聲輕喚,第一聲是無盡的追憶思索和懷戀,第二聲卻帶了微微的疑問,那疑問明朗清晰卻絲毫不見懷疑責難。

  母親,你想要的,是怎樣一個答案?

  “主子當時也在北境,華陽公主……”席岸原本想問她為何所有人都以為華陽長公主薨於十七年的北境,卻見她神色不對,便忙停住。

  雍黎微微抬頭時便已神色如常,她道,“那時我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後所有人都知道母親逝於北境戰場,這件事雖後來我也查過,但其中多多少少也有些有心人的手筆,更何況當初我醒來後一心報仇,於這件事上也有所疏忽。還有,他……”

  雍黎停了停,沒有再說下去,她那一刻神色有些迷惘,卻又莫名地帶了些詭異的平和。席岸也知她此刻定然心緒不寧,隻安靜地等她吩咐。

  “那幾件事你及時安排下去,我近日應該都在府中,若有急事你可直接來見我。”

  話畢起身離去,席岸甚至沒來得及回答,看著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咂一口早已涼了的茶,歎了一聲命苦,然後便忙去安排雍黎交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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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璟王府內儀門入,經內府華儀門有東西走向的主道,往西可經望春廊過西苑直接到千古高風的正門;而往東卻是雍寒山住的東苑。從華陽長公主去後,雍黎若在京素常就住在千古高風,若非必要也少往東苑走。

  今日進華儀門後,她在門前略微站了站便徑直往東走,這些年她來此的次數屈指可數,但今日她卻想親口問一問,這八年未曾問出口的那個疑問。

  或者說,是她從未想過去問。

  走到雍寒山日常起居處理政務的兼濟堂門前,便有小廝將她迎了進去,至清流館前長亭,雍寒山身邊親信書辦林棹便已從裏麵出來,親自將她引至清流館內。

  雍黎進門,一眼便看到案上土定陶瓶,那是當年與母親玩陶土最後燒製出的唯一一件成品;兩側層疊的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書卷上有錦綢墜著竹片,那是母親素常做標記的習慣。

  掀開內室門簾,長長垂地的帳幔卷著透窗吹來的清風拂上窗前刻“千山雲起”的茶案,茶案上的風爐、玉書碨、孟臣罐、若琛甌似乎一如當年,就連一側花器中插著的幾枝紅梅也似乎是當年一模一樣的香氣。還有牆上那幅《石玉》的書法,前篇婉轉清華卻瀟灑朗然,後篇筆勢沉厚卻疏朗平和,是景平十一年,她父母共寫……

  雍黎從那幅書法上收回目光,看向桌案前坐著的她的父親,眼中悲喜全無,卻有一份的寒涼,她冷淡平靜地微微躬身一揖,“父親。”

  雍寒山見她來尋自己,心內閃過一絲欣喜,他站起來招呼雍黎到茶案前坐下。

  雍黎沒有拒絕,她平靜地斂衽趺坐榻上鋪著的厚厚的錦墊,看著一旁雍寒山煮茶烹茶,茶香氤氳裏滿室清香濃烈,他二人平靜對坐,似乎完全沒有這近十年父女之間的隔閡。

  一旁的林棹見她父女二人似乎有話要說,正欲告退,卻聽雍黎道,“當年冀方山的茱萸長得甚好,林先生可還記得?”

  “自然不曾忘記。”林棹不假思索含笑應答,卻在話說出口時驀然一怔,他看了雍黎一眼,又看向雍寒山。

  雍黎不管自己是否是在套話,也不管林棹此刻懊悔不已,她親手取了坐在炭火上的另一小壺斟了一杯茶,站起身遞與林棹,道,“當年之事多謝林先生成全,鳳歸在此再謝。”

  “殿下客氣了。”林棹見她如此,知道她定然已經猜到當初冀方山上那人就是自己,隻得含笑接過。

  “孝之,你先去吧,晚些時候再過來。”雍寒山見林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知道自己這個屬下鬥不過自家女兒的手段和言辭間的陷阱,隻得先開口讓他離開。

  “是。”林棹擱下茶盞拱手應諾,又向雍黎拱手一禮方才退下去。

  室內一時安靜,雍黎沒有說話,隻看著雍寒山燙壺溫杯分茶,他的手法熟練清致,帶著積年沉澱的厚古寧和。她想到曾經雍寒山似乎並不擅烹茶,會的也隻是行茶的一套手法,並沒有如今韻雅的情致。

  “從前一向偷懶,並不擅煮茶,也沒想過好好去學。”雍寒山分好茶,遞了一盞給雍黎,“你嚐嚐我如今的手藝。”

  雍黎接過,平靜地看他,沒有說話。

  “你母親在時我喝她釀的酒煮的茶,她去後我大醉三日,除了上次你送來的她釀的酒我便再未飲過酒。後來我也學會了煮茶,而這輩子不會在讓其他人為我煮茶。”雍寒山這是第一次如此平和地主動談起黎纓絡。

  而雍黎卻聽出了他話語中隱晦的意思,這輩子不會有人取代母親他妻子的位置,也不會有人取代自己璟王府繼承人的位置。她冷冷一笑,鄙夷中卻有心酸,為母親心酸。

  似乎看出了她目光中的鄙夷不屑,雍寒山微歎一聲,卻沒有再開口。

  “母親到底逝於何時?”雍黎擱下茶盞,直截了當地問,其實她再怎樣怨他,卻從來都相信他說的話,不然當初也就不會一直相信他說的母親是逝於北境戰場。

  雍寒山訝然,“你知道了?”

  雍黎沒有回答,但雍寒山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已經知道,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茶,然後沒有絲毫猶豫地開口,“你母親逝於景平十七年十二月初七。”

  “當年陳國叩關來戰,直接進攻廣平關,我奉旨出兵駐守廣平關;沒多久卞州玄羌族也趁火打劫,是沈懿沈老將軍帶兵鎮壓。當時國內兩線戰爭,兵力調度也確實無法兼顧,若非沈老將軍的兵略與你母親的無雙智計,也幾乎不能維持兩線戰事的平衡。”

  “但是連我與你母親都沒有料到,陳國的目的並不在廣平關,而是直接舉兵十萬攻襲平野。當時國內兵力分散,從各地調兵一時也幾乎沒有可能,隻有你母親封地的八萬兵馬可隨時出發,而且當時陳軍的統帥是陳國先殷國公河西將軍關祝,你母親少年時與他交過幾次手,可以說是他最強勁的對手。”雍寒山將茶盞舉在唇邊,頓了頓卻沒有喝。

  “當時的情況下,你母親無疑是出征平野最合適的人選。但是我卻知道陛下寧可親征也不會再讓你母親獨自犯險。但你母親還是去了,我知道她是使了些手段的。”他終於將手裏的茶一飲而盡,聲音中有些戰栗,“她是與我有了爭執才會有此不顧後果的義憤,她不是向隅自苦拈花自憐之人,當時的滿腔意氣讓她有了重回戰場的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