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奏表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353
  五脊四坡重簷廡殿式殿頂的長明殿於晨曦的微光中越發屹立出其莊肅宏偉的氣魄,清寒的冬雨中簷脊十方走獸略顯猙獰幽怖。

  沿三層三十六階漢白玉石長階而上,但見簷下密集鬥拱,透過上嵌菱花格紋下部浮雕雲紋圖案的高而寬的門窗,殿內瀝粉金漆木柱兩側排開,上浮精致蟠龍藻井。

  寬闊的大殿,百十人恭然肅立,半聲不聞,安靜地有些詭異,唯有為首的雍寒山安然而立,目光中始終帶著不深不淺的溫和爾雅的笑意。

  禦座上高高在上的成安帝,在那樣的笑意中沉寂了下去,他看著八年未見的曾經的兄弟,恭敬而疏離再不複從前同生共死的意氣,目光掃過空曠的大殿,掃過殿下群臣,他道,“璟王有何事奏?”

  “這封書表是宣陽親筆所書,臣受宣陽所托,代為陳情。”雍寒山從袖囊中取出奏表,略微掃了眼上麵的內容,隨即神色一變,而僅僅是微微色變,他很快恢複如常,一字字從頭朗聲讀出。

  “臣璟王府嗣子雍黎,殿前陳情:臣受先帝遺澤,陛下寬恩,以女子之身得繼先母父王,承華陽三州之封,嗣平皋璟王之業。而今八年持身以丹心,衛國以諶摯,未有敢怠。見鍾鼎於堂皇,聞弦歌於平史;而隱蕩歸於朝野,殺伐起於邊門。臣安能自恃綺羅,望平皋華陽之貴裏;敢不持戟風雲,守上璋定安之神皋?陛下之恩帝王之賜向未敢辭,九錫之禮雙王之封何能敢受?臣叩請陛下回收成命,朝綱之正,未若有序;國祚之安,莫如集權;九錫之禮,不可輕提;雙王之封,莫能輕予。……”

  隨著雍寒山明朗清晰一字字地讀出,原本安靜至極的大殿內竊竊私語此起彼伏,黎緗看著下麵目光始終落在手中書表上的雍寒山,神色頗異,他沒有說話,聽他一如尋常平靜無甚起伏的聲音。

  “……璟王府之榮盛,華陽府之勢高;臣與父王惶然惴惴,不敢有亂朝綱,有危國祚。今此上表,請削平皋華陽六萬兵馬,請收璟王宣陽四州封地……臣三思再三,未有虛言,望陛下準允之。”

  他最後一個字方落,原本竊竊私語之聲頓止,大殿又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雍寒山目光無所閃避地對上黎緗,慢慢合上書表,一個恭敬謙和的姿勢呈上。

  一直站在黎緗身側,很有眼力見識的餘海忙下去接了呈到禦前,黎緗接過,卻沒有看,他也看著雍寒山,道,“這是璟王的意思,還是鳳歸的意思?”

  “鳳歸的意思,便是臣的意思。”雍寒山的回答斬釘截鐵。

  黎緗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他原本還擔心雍寒山的妾室有了孩子會動搖璟王府的承嗣,而他絕不允許璟王嗣子沒有黎家的血脈。

  不過如今聽他這麽一說,他便知道雍寒山到底……心誌未改。

  “璟王之意,朕明白了。”黎緗抬頭掃視了一眼階下群臣,慢慢道,“諸卿以為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多不解宣陽公主此舉何為,明明是大功一件當得厚賞,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呈上這樣一封請求削藩的折子,但對此卻連璟王也沒多說什麽。

  而少許思緒通達目光如炬的人卻知道雍黎這是以退為進的一步,樹大招風,強極則辱,官場上摸爬滾打久了,誰不知道這其中道理,而真正能做到抽身退步向死而生的又能有幾人?

  “璟王府華陽府之功當得厚封,但誠如宣陽公主所言,為安國祚為正朝綱,九錫之禮當不可輕提。然公主之大功亦沒有不賞反削的道理,削兵力收封地之事,請陛下三思。”說話的是一貫秉義持正的吏部尚書周童。

  為官四十載輔政兩朝的老尚書在朝中也是素有人望,他這一言出基本上就代表了朝中大半官員的意思,頓時下麵附議之聲頓起。

  直到眾人附議之聲漸漸停了,一直安靜隱在文官中的一人往前一步,朝上長揖一禮,道,“臣聞宣陽公主奏表,言辭酣暢字字珠璣,深有所悟,問世之通達如此能有幾人?然周老尚書所言亦字字在理,臣以為封賞可重,但何止於名利地位?”

  雍寒山看一眼那人,印象中似乎這人隻是個普通的五六品的文官,好像是姓安,沒想到這幾年竟有如此變化,僅僅是想了想,他抬頭對黎緗道,“陛下厚賜,臣不敢不受,然九錫之禮雙王之封太重,臣亦不敢領受。若陛下允準,臣替阿黎向陛下求一樣東西。”

  黎緗正欲出聲問是什麽東西,他手裏翻著的奏表中突然滑落出一張紙,餘海忙撿了遞過去,黎緗接過,掃一眼紙上的內容,麵色如常,而眼中卻有陰晴不定的神色。

  他將那張紙在掌心一團,冷聲道,“封賞之事來日再議,但這件事朕不同意!”

  他話音一落便起身離開,臨進後殿時交代餘海道,“請璟王和安鶴翼元和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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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璋的宮城肅穆大方,多以青玄黃三色為主,少了許多富麗堂皇。

  雍黎的馬車平穩地駛過宮門,駛過長長的宮道,最終在禦園前停下,立刻就有宮人抬了軟轎過來,她揮手拒絕,在車裏坐了大半個時辰著實氣悶,這會兒還是走走的好。

  她今日早起原本是去了尚晴園的,但因沈慕要求有些細節需與陳國諸副使再多商量,所以尚過午時雍黎便離開了,又因尚晴園離宮城不遠,她也想著回京這麽多天還未去見見外祖母,著實不妥,遂幹脆進了宮。

  太後的萬壽宮在禦園西側,隻需要穿過這個設計精致而格局大氣的有“臨仙處”之稱的禦園便可到達,她年少時一向喜歡在這裏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看書發呆消磨時間,那時若她刻意也幾乎沒有人能找到她。

  繞過主道翠嶂,雍黎走上了一條青磚時鋪就的掩在鬆竹林中的小道,青石苔痕古樹杈枒一如當年,就連風中略帶清苦的鬆香之氣也與當年一模一樣。

  那時候,自己在鬆林中布了簡單的陣法,躲在裏麵看書睡覺,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隻有兄長一眼看出玄妙,將自己從樹幹上撈下來,笑道,“你倒是會躲懶,和母親進了宮便樂不思蜀了?”

  當時自己會笑著攀上他的背,“這少有人來的幽僻處,我喜歡,如果沒有你們在身邊,我就歸隱了去。”

  那時的話語帶著稚氣的玩笑,有些嬌俏,現在想來一邊是一語成讖,一邊卻又走上了與歸隱完全相反的路。

  “你又胡說。”雍青陽反手朝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們璟王府的寶貝自然是會被放在掌心疼寵一輩子的,怎會讓你有獨自一人的時候了,這樣的話以後不許說。”

  “世間之事瞬息萬變,誰又能說清未來如何?”雍黎的聲音清淡冷靜,全然不該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徹悟,她感覺到雍青陽聽到她這句話時後背微微的僵硬,忙轉了話題,“又是母親讓你來找我的?你怎麽每次都能找到我?”

  雍青陽向來通達,也明白她的心思,遂順著她的話,笑道,“我若不找到你,總不能讓我們的小寶貝餓著?外祖母和母親親自包了餃子,三微月不是向來最愛吃的嗎?”

  那時兄長背著她走在這條青石小道上的腳步平穩如風,那時的日子也平靜溫和,那時的這條路幽深而漫長,如今回憶再起,心緒已非昨日。

  雍黎走出小道的時候有些心緒不寧,遂在太華池邊的小亭子裏坐了。

  “宣陽。”

  有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人的聲音帶著重刻意的沉雅親和,雍黎不轉身也知道是誰。

  那人正是如今在朝中頗得賢名的成安帝長子黎賢,向來都是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賢德風範,縱是雍黎之前在宮裏住過幾年,但卻對自己的這位表兄卻不怎麽親近,更談不上有什麽好惡。

  這位大皇子心機深沉,絕不是像表麵那樣親和賢明的一個人,對這樣的人,雍黎向來都是敬而遠之的。

  “這樣的僻靜處遇到康王兄,真是巧呢。”她微微轉身,語聲帶笑。

  “許久未見,妹妹越發有華陽姑母的風姿了。”黎賢也邁步進了亭子,朝雍黎道,“正要去拜見父皇,宣陽妹妹也一起?”

  雍黎對他莫名的親昵語氣表示十分地不適應,她站起身,裝作看風景隨意地錯開了步,道,“我去拜見外祖母,晚些時候再去元和宮,就不與康王兄同行了。”

  “那也好,宣陽妹妹這次回京,想必父皇的意思是不會再讓你離京,以後再見的機會也有的是。”黎賢微微傾身,袖手含笑,道,“你有時間到我府裏坐坐,你大嫂子也說許久不曾見你。”

  “那是自然。”雍黎很和熙地寒暄之後便想離開。

  今日在此的這一麵,她根本就不相信僅僅是一次所謂的偶遇。黎賢,黎賀,黎貞,成安帝的這三個子女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她現在可是一點都不想與他們扯上關係,不想在如今的時局之下攪入他們爭位的渾水。

  “宣陽,你且等等。”黎賢叫住雍黎快步走到她近旁,“有件事,想請妹妹幫忙。”

  雍黎挑眉看他,沒有說話。

  “是這樣。”黎賢從懷中摸出一塊青玄鐵製成的長形浮雕祥雲獸首的令牌,遞給雍黎,“這是津平玉戟門的令牌,執此令牌幾乎等於掌控了整個玉戟門,我希望你替我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