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再遇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274
  這條暗道修得並不多精致,不過是一條最便捷的道從元和宮一直通向宮外的千古高風,雍黎從千古高風半隱湖畔的亭閣中轉出來。外麵天色漆黑,看不到半顆星子,隻有沿湖的長廊偶有兩盞守夜的家人點的宮燈,映在水波裏微微漾起的光影,帶著清寒的光。

  雍黎在亭閣前站了一會兒,便沿著長廊往她之前常住的院子去。因為她要回來的消息早就送回京了,府裏的下人定然已經將半甌茶打掃幹淨,在那裏休息一晚也便宜。

  從湖麵吹來的風帶著深秋的夜裏清淩淩的寒意,層層重重的黑色樹影隨風輕輕的搖。雍黎順著長廊轉了個彎,卻突然感覺原本清寂的夜色中,忽然就有了種越發明顯的寒涼氣息,那氣息極淡極輕,而雍黎卻感覺仿佛冰雪落於眉間慢慢融化後那絲清潤的凉。

  她腳步未停,腳下步伐韻律一絲未錯,一步,兩步,三步……

  到第七步上,她突然停住,與此同時有氣勢迫人的勁風直麵而來,那風雄渾沉厚卻毫不淩厲,宛如鬆風過大江而來,疏闊空朗。

  雍黎一動不動,那勁風直逼她麵門,玉色暗繡蘭紋的寬長衣袖被那風吹得錚錚揚起,而她卻連眼睛也不眨。

  那風逼得她眼睛有些酸,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下意識地避開,而雍黎卻突然迎著那風往前邁了一步,隨著她這一步出,那勁風頓止。

  而長廊盡頭緩步走出一人,不同於暗夜窺探之人通常的黑衣的打扮,那人一身寬衣廣袖的淺素衣色,水青色雲錦壓邊,一概墜飾全無。而他身姿卓然,舉止風華奇絕曠世,骨像應圖。

  那人在雍黎四五步距離之外停住,雍黎借著清淺的光影,才看清這人容貌,盡管麵容普通尋常,而眉眼間卻自有意氣風華,甚至隱有久居上位的威嚴。

  “沒想到竟還有人這時候過來這裏,果真這園子景色殊異。”他語氣平朗,而目光中卻帶著笑意。

  風行朗朗,雍黎粲然一笑,“閣下奇思,在下不及。聞言千古高風是名家石淳子親自設計督建,其中自有大光明,閣下來此,可有所探尋?”

  “自然。”那人一笑,“待得冷霜寒雪過,且留春住,問取高嶺一枝。”

  他輕輕吟誦了一句詩詞,語聲慢慢朗朗,而詞意卻語帶雙關。他那雙關之意中有一絲含笑的戲謔,而雍黎卻絲毫不為所動。

  “那閣下自便。”

  雍黎微微側首點頭示意,便要抬步離開,而那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與他擦肩而過的雍黎的手腕。

  隔著不薄的衣袖,他感覺到雍黎的手腕驚人的纖細,不由地微蹙了眉頭。

  雍黎詫異地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腕,順了抓著自己手腕的那隻勻稱清瘦的手慢慢看上去,然後她在那人眉目間微帶的笑意中,莫名地生出了些惱意。

  “北麵似乎又有人來,這府裏護衛被那人驚動了。”那人不以為意,將雍黎往自己身邊一帶,輕聲道,“隨我來。”

  雍黎被他拉著,以不急不緩的速度沿著半隱湖靜靜地走。從雍黎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神情,而他行走間衣帶當風,姿態怡然,波瀾不驚,似乎完全沒有在意不遠處已經漸漸靠近的府內的護衛,隻是時不時偏頭提醒被自己拉著的雍黎注意腳下台階什麽的。

  甚至在雍黎還沒反應過來為什麽要跟他走的時候,那人已經帶著雍黎走進了半隱湖偏西側的清疏閣。

  清疏閣是一處七層的高閣,與之前雍黎走出來的那座連著暗道的亭閣相距不遠,算是千古高風內最高的一處建築。在上麵可縱觀半隱湖全貌,北望甚至能將宮城收入眼底。

  那人拉著雍黎很是輕車熟路地進了清疏閣,然後直接上了第三層,就在雍黎以為他要繼續往上走的時候,那人卻停住了,他在三樓與四樓之間的樓梯處站了站,目光卻在仿四開扇屏的壁畫上逡巡良久。

  那壁畫是一幅完整的斫琴圖,仿繪扇屏,四扇排開,沒有人會輕易注意屏扇與屏扇之間故作精工的連軸,其實是為掩飾那兩邊微不可查的縫隙。

  在雍黎詫異微驚的目光中,那人隨隨便便地便打開了這處刻意掩蓋的暗門,他拖著雍黎進去,身後機簧軋軋收起,慢慢恢複如初。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一個暗層?”

  雍黎看著黑暗中那人模糊不清的影子,眼中急電流光瞬間閃過,然後將一絲晦暗神色重新斂進黑暗中。她那一瞬間的神色,若是了解她的人,定然知道她那一刻是起了殺意。

  那人摸索著點起蠟燭,燭火一起,瞬間照亮暗閣四壁通繪的九山三江圖,那人的臉色在燭火映照下更增冠玉之色,他微微垂首將蠟燭在桌上放好,道,“若沒有準備,我怎會就這麽大喇喇地進來這園子?這園子,主人家不在便已如此守衛森嚴,若那位宣陽公主回來,恐怕連進來也不易。”

  他話畢微微偏頭看雍黎,道,“也不知哪裏來的人驚動了守衛,看他們過來的方向正是往我們這邊,這座樓閣估計不多時也會有人搜過來,我們暫時先在這裏等等,天亮之前出去。”

  “這地方幾乎沒有人知道,你能知道這個地方,可見背後勢力不凡,我……或許該防備一二。”雍黎自顧自往旁邊的矮榻上一坐,順勢倚著擱臂。這處暗閣確實沒幾個人知道,雍黎自己也很少過來,但石淳子奇巧心思豈非那麽淺顯的一絲半點?其實雍黎知道這暗閣中另有暗閣,自上而下暗梯回環,可通向外院。

  那人一笑,“聽你語氣對這裏頗為熟稔,我也想問一句,你深夜來此是為了什麽?”

  雍黎深深看他一眼,然後漫不經心地答,“我來見一個人。”

  “哦?”那人微笑如常,“這麽說來……“

  他突然停住,外麵有雜遝的腳步聲迅速靠近,那些腳步聲聽來嚴謹有秩,似乎在一層一層地迅速搜索,看樣子已經上了第三層。

  雍黎微微抬頭往上看了看,然後目光微移,最後在東邊的某個方向上落了落。那人似乎也注意到那個方向,朝雍黎打了個淺顯的手勢,然後……他在她對麵坐了。

  外麵有兵戈殺意有伺機暗伏,而這裏無門無窗的暗室,卻有二人對一燈如豆的靜謐安寧。她安靜寧和而心思百轉,他平淡自若而智珠在握。

  雍黎在微晃的燭火中看著那人清晰的影子朦朧的麵容,她突然從沉思中驚醒,當事實連接著她的猜測一一鋪陳出來的時候,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這男子為何能得到她從內心裏生出的那一絲信任和認可。

  明明他和她,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立場,甚至也僅僅是兩麵之緣。

  外麵雜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大概除了這處暗層整座樓閣都搜遍了,一時寂靜了清疏閣越發寂靜了下去,但雍黎卻知道,夏輝謹慎,今夜必然各處都安排了人守衛。

  “出去?”雍黎淡淡問了句。

  那男子挑眉,燭光在他眼中跳了跳,“你確定現在出得去?”

  “隨我來。”雍黎示意他端上燭台,然後起身往東南側角落走。

  掀開曳地的簾幕,她手指在壁畫上幾處微微叩了叩,一兩聲噠噠聲響,牆壁靜靜移開,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那人端著燭台,詫異地看著雍黎的背影,隨即神情釋然,而眼神裏卻露出些奇怪神色。

  一路向下,借著燭光,可清晰地看見暗道兩側也繪有天下山川大江圖,看筆勢畫風與上麵的那九山三江圖似出自一人之手。

  那人將手裏的燭火往牆壁微微靠了靠,更清晰地看到了上麵的畫,那些縱橫磅礴的氣度從牆壁上噴薄而出,不可否認,這樣壯麗的將天下山川江河一筆筆繪下的氣勢,已非常人能及。若無行遍天下的閱曆,若無世事堪透的深沉,又何來這樣一筆繪天下的魄力和眼界?

  “這些壁畫囊括了天下知名的山川,你覺得如何?”雍黎看他似乎一直在看那些壁畫,心下驀地生出一絲異樣,“可惜的是還未完成。”

  “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大氣磅礴之中確實有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但其中又有種冷漠氣勢,作此畫的人,似乎早失了求生之心。”那人語聲很輕,低低響在雍黎耳畔,“這出自誰手?”

  “我畫的。”

  雍黎靜靜一笑,給了這個答案。

  這是華陽長公主去後的三年中,思及舊事,每每心神馳蕩痛不欲生時,她便來此作畫,三年中除了自己曾經走過的幾處山川,她將雍明之舊友所贈的內容翔實的《山川地理雜記》翻爛了,後來漸漸地來的次數少了,再後來離開定安去了華陽,這裏的畫便也沒有畫完。

  “當年息子著《靈衍經》,譽曆記古今成敗禍福存亡之道,謂曰,清虛以自守,卑若以自持,此君人南麵之術也。如今見這畫中所繪,卻似記天地乾坤自然法則,寂寥中獨立不改,苦妄中周行不殆,雖失求生之心,但亦有轉圜生機,看來,你亦有修道的機緣。”他語聲清淨,先還帶著絲超脫之意,但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雍黎卻不太分得清他到底是玩笑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