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舊人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147
  將靈山是雍氏停靈之所,雍氏嫡係故後都葬於此處,山頂亦有家廟安放靈位。而目前為止最後葬於此處的是雍寒山與黎纓絡的一子一女,是雍黎的長兄長姐,曾經的璟王世子雍青陽和安陽郡主雍明月。

  當年雍青陽與雍明月同逝於北境戰場,遺骨被尋回之後便被葬在此處。雍黎每一年也都會抽時間來將靈山看看,她印象裏長姐是溫和清傲的女將風度,而兄長流於表麵的卻是一貫爾雅高華。

  如今八年已過,她卻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寒雪紅梅中長姐淩冽劍意裏透出的舒散清華,也記得雨夜簷下兄長平和疏闊的琴聲中透出的金戈殺伐。

  最是人間留不住,這樣一對天之驕子,終還是被天所收。

  雍黎沒有在將靈山停留太久,為他二人靈前添了三柱清香便啟程往華陽去了。她知道哥哥姐姐的驕傲,不是永享廟堂,不是靈位上的追封,而是曾經如母親一般為上璋百姓灑了滿腔熱血。她也知道長兄長姐並不希望自己沉於舊事,不得自拔,知道他們對自己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在地活著。

  雍黎從將靈山直接經明州去華陽,並未再返回平皋,說起來華陽府離平皋不過就隔了一個明州,不過兩三日的路程。她這兩年都住在華陽,從前的華陽行宮,現在的華陽府,如今算來也就雍黎一個主子,甚至比之璟王府還要冷清許多。

  華陽府門前,雍黎一掀車簾就看見珍娘帶著人等在外麵,見她下來忙就迎了過來,雍黎心下一暖,眼角已帶了笑意。

  “馬車高,殿下小心些,別摔著。”珍娘扶著車轅,小心地接了雍黎下來。

  一身素衣的珍娘頭發微微挽起,發間隻簡單簪兩支樸素的珠花,她的麵容普通,而麵對雍黎時笑意卻極為溫和,一舉一行皆有大家女子的從容風範。

  她曾是華陽長公主身邊司劍的侍女,華陽長公主每次出征她都會隨侍,當年那件事後,她傷了心肺一身功夫盡失,雍黎便把她安置在華陽府。

  雍黎虛虛搭握著珍娘的手腕,雖麵上還是平常對人的疏冷神色,但顯然比對雍寒山要親近許多,“外麵寒涼,何勞你親自出來接我。”

  “我沒事,就等著您回來。之前聽說殿下受傷,如今可好了?”珍娘細致地給雍黎拉好有些鬆垂的披風,殷殷詢問。

  “有崇先生在,沒有大礙。”雍黎看了眼打掃裝點地尤為隆重的府門,握了握珍娘的袖子,笑道,“今日風大,快進去吧。”

  華陽府雖是帝王行宮建製,但並無太過的富麗堂皇氣象,而景致排布頗有章法,很有北地疏闊氣象。

  華陽軍從年初開始編製整改幾本已經步入正軌,雍黎此次回來倒也不是專為華陽軍,這次承旨回京,估計每個三兩年回不來,華陽府內一應大小事務,人員安排總得有她過目之後才能妥善處置。

  進了內院,雍黎讓珍娘先回去休息,自己卻往府裏最北邊的一處荒無人煙的院落去了。在赫赫煌煌簷宇重重的華陽府內,這樣一處掩在竹林子裏的院子顯得尤其不起眼。

  雍黎在這小院歪斜腐朽爬滿藤蔓的門前站了站,透過歪斜的門縫能看到院子裏的另一番景象。不大的院子分門別類地種了數十種草藥,許是侍弄的人花了不少功夫,那些草藥長勢葳蕤茂盛,連空氣中也帶了淡淡的藥香。

  站了良久,雍黎伸手輕輕推了推門,腐朽的大門纏著藤蔓便倒了下去,壓壞了牆下的兩盆忍冬。

  雍黎頗為可惜地看了眼那兩盆忍冬,然後不甚在意地踏了上去。大門離院子裏的主屋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雍黎還未走到簷下,便聽到屋內有男子清朗溫潤的聲音,“我以為朽門青藤是腐朽中見生機,也算是自成一景,殿下今日這動作還真大了點。”

  雍黎沒有說話,隻是抬眼便見得那男子從裏麵打開了門,灰藍色泛白的衣色一瞬間被陽光照著,有些灼灼地刺目,尤為晃眼。

  那男子腳上耷拉著木屐子,閑閑散散地披著頭發,眉眼間有種清和大氣的絕美,他一手扶著門框,一手還握著幾枝曬幹的叫不上名字來的藥材。

  雍家黎家素來出美人,雍黎也自認見過不少容貌不凡的人,但那些人容貌大多精致深刻,讓人見之難忘。而這人的容貌卻帶著種迷離朦朧,如隱在山間雲嵐中的朗月,飄忽朦朧,卻著實有著震撼人心的美。而這種美卻絲毫未被他眼角美人遲暮的皺紋所掩,反而更增添了曆經滄桑積澱下來的沉渾。

  “我們這算第一次見麵吧?如何稱呼?”雍黎正對著他站在門前,微微仰頭。

  “按輩分我當得你稱一聲叔叔,我過這稱呼我似乎聽不太習慣,你還是直接稱我南璿吧。”南璿開著門,也沒管雍黎,隻丟下這一句話便轉身進去了。

  雍黎絲毫不在意他的態度,波瀾不驚地走進去,屋子裏一應擺設簡單質樸,不過打掃布置地極為順眼,臨窗的一條長案密密齊齊地排列著各種藥材,一進去便能聞見撲鼻的藥香。

  南璿在矮榻上坐著,倚著桌子挑揀藥材,聽到雍黎靠近的腳步聲,頭也不抬,淡淡道,“我以為你並不想看到我的,怎麽?殿下今日來是替你母親給我送鴆酒的?”

  “你何時回來的?”雍黎看著窗前靜坐的男子,語氣中沒有帶一點情緒。

  南璿輕笑一聲,淺笑著轉頭正視她,“九年前你母親沒有殺我,我也應諾消失了九年。我自問來去行蹤隱秘,而你也從未注意過這個地方,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這裏?”

  “華陽行宮如今也算是我的地方,我不在意這個偏僻的地方也不代表我沒有注意過這裏。你這九年在這裏呆了多久我不知道,我也確實是三年前初到華陽時才知道你還活著,當時我便知道,原來母親待你一直與他人不同。”

  雍黎平平淡淡的語氣中不無追憶,她神色朗然,南璿在這份朗然裏卻看出幾分死灰,他笑了笑,放下撥弄的藥材,隨意撣了撣手。

  “她的那份不同,終究不是我想要的。我承她這份不同,苟活了九年,卻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不過到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他看著雍黎,神色平靜,“事事循環,自有因果。造成最終的果報也許會有無數的緣由,當年那件事還未有個結果,我如何能輕易地消失。”

  雍黎看他這般神色怡然,漸漸才將眼前這人與母親曾經的隻言片語中那人的形象重疊起來,她想,若不是因為他,母親又如何能與父親反目才憤而奔赴戰場?但如他所說,事有因果,那件果的因,到底不隻是因為他,便是沒有因他與雍寒洲而造成的父母的齟齬,以母親的心性,又如何能退避錦繡而置戰亂不理?

  “你既然早早地就抽身出去,這天下之大由得你四海徜徉,為何要回來?你究竟有多恨璟王府,才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對璟王府出手?”

  “宣陽公主說笑了,我一個已經死了九年的人,又怎會再插手那些烏糟事?”南璿不動聲色地笑,“你雖未曾見過我,但我想你也該對我知道那麽一二,你以為我的手段就隻是那麽點到為止?要我說,黎賢背後那人,不過是耍著他試探一二罷了,虧他還以為自己得了天下大才,當真可笑!”

  雍黎見他神情不似作假,雖不知道為何自己得到的消息隱隱綽綽地指向這人,但心下卻已相信了他的話。她也相信母親的眼光,能得母親推崇引為知交的人,即便承了一點點舊誼,也不會如此大喇喇地把矛頭指向璟王府。

  “是我失禮了。”雍黎微微欠身,頓了頓又道,“今日來此,我不是與你釋怨的,母親已去萬事皆空,我想對於所有置她如此終局的人,即便我不恨,恐怕也不會輕易原諒的。但家師曾對我說,不希望我的格局隻限於往日仇怨,我亦不想背上不得不背的罪孽,所以,我也勸你,早些放下吧。”

  南璿捏著幾顆使君子在掌心摩挲,目光卻落在雍黎身上,他道,“你比你父親通透,卻遠沒有你父親心狠。”

  他笑了笑,看著雍黎繼續道,“其實也不然,你父親心狠,你又何嚐不是?你對自己比任何人都狠,你從一開始就堵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而你逼自己走的那條路卻是真真切切的一條死路。”

  “死路?”雍黎嗤之以鼻,“你又怎知我不可能死地求生?”

  “璟王府華陽府早已卷入其中,你還有何依仗可以死地求生?遠在定安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南璿笑意中頗為不以為然。

  “我的依仗,從來都是我自己。”雍黎負手而立,身姿昂然,她這般卓然意態,即便身形清瘦卻依然挺拔傲立如玉山,這般的女子,如何需要以他人為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