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夢魘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039
  雍黎沒有看到謝時寧是如何解決那些人的,等她好容易停住,倚著一處山石在坡下坐起身時,謝時寧已經從上麵衣袂翩翩的走下來。

  謝時寧看著趺坐在地自顧自處理傷口的雍黎,笑得意味不明,“你倒是急智,就是對自己狠了些。”

  雍黎沒有理他,處理了胳膊上不太重的外傷,微微動了下胳膊卻覺得肩膀處的痛越發明顯。她掙紮著觸了觸背後的一處傷口,正欲將藥倒在手上往傷上抹,謝時寧卻上前一步拿走了她手上的藥瓶。

  雍黎皺皺眉頭,“你做什麽?”

  “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謝時寧戲謔地瞧著她,絲毫未將她眉間的那絲不滿放在眼裏。

  “我敬足下為君子,以君子禮交,卻原來足下是這般輕狂性情?”雍黎壓抑著怒意,語氣卻越發冷了下來。

  謝時寧不以為意,也在她身側坐了下來,他輕笑一聲,似乎心情頗好,“這時我方覺得鳳歸你才像個女子。”

  未等雍黎說什麽,他一手解了自己已半幹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另一手卻一把按住她,輕輕拉開她背後傷處的衣服,見雍黎又似乎想要掙紮,柔聲道,“別動,我給你上藥。”

  謝時寧的手指帶著溫涼的溫度觸上雍黎背後的傷口,她僵了僵,直到藥末浸入傷口灼熱的痛感傳來,方收回她散亂的思緒。微涼的秋風帶得樹葉簌簌地響,草叢中偶有一兩聲秋日未盡的蟲鳴,雍黎卻覺得自己連背後那人綿長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藥也一般,你今日的傷雖隻是外傷,但昨日初見時我便看出你似乎內傷未愈,待出去後還是得好好調理,不可馬虎。”謝時寧仔細地將她的傷口一一處理好,見她原先自己包紮的左肩傷口又隱隱沁出血來,又問,“左肩這處傷可嚴重?”

  “無礙,並未傷到筋骨。”雍黎讓開他欲探上自己左肩傷口的手,整了整衣裳,覺得尚不失禮,便將他罩在自己身上的外袍還了回去。

  謝時寧將外袍接了過來,也不穿,而是隨手晾在旁邊斜伸過來的一個樹枝上,“這裏大概是在蠡州外沿,我們且在這裏休息一晚,待天亮了再出去。”

  雍黎沒有作聲,倚著石頭微閉著眼睛,隻覺得頭有些重。她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不出意外自己今夜必然會發一次燒,萬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了這林子。

  謝時寧看了眼雍黎,怕她冷,四處尋了些幹樹枝,輕車熟路地生了堆火,又將掛著樹上的外袍小心地烤幹。他纖長的手指動作輕巧翻轉著外袍,火光勾出他的身形意態,勾出他寧和端方的容色,雍黎有些迷蒙的目光掃過他的影子,掃過他托著衣袍的雙手,掃過他卓然如鬆的背脊,最終落在他精致如玉的側臉。

  她閉了閉眼睛,如果兄長還在,應該也是這般的風華意態,這般的君子如玉吧?

  這八年,這般孤寂地活了下來,多少次重傷昏迷獨自輾轉,多少次驚瀾突起獨自翻覆,多少次寒夢驚起,多少次兩履獨行,從來都隻覺得那是自己選擇的路,自當無悔無傷,為何此刻竟覺得心酸至此?

  雍黎一手捂著左肩的傷處,另一手隨意抓了根樹枝,因心神不寧,思緒紛紛,她掌心的那根樹枝啪地斷了。

  謝時寧微微轉身,昏暗的密林裏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姿態卻溫朗平和,他起身將烘幹的外袍小心地蓋在雍黎身上。這一番波折,雍黎早已昏昏欲睡,不過這幾年來養成的習慣讓她不得不時刻警覺,隻是謝時寧將帶著篝火燃出的草木氣息的外袍重新蓋到她身上時,那略帶灼熱的溫度,近乎熨帖地勻入她心裏,她枕著煙火氣中似有若無的甜香入了夢。

  “……上璋之行,未若所想……”

  聽到哪裏琴音錚然,隔著廣闊的湖麵泠泠流轉。那琴聲卷著孟春和暖的風,卷過半隱湖畔那株煙霞層層的老杏,卷向樹下笑顏雙生的二人。

  那是父母俱在時的樣子,捧著文書漫不經心的母親,端坐席上悠然撫琴的父親,風吹得杏花紛紛地落,而花間母親的容色卻風華天成。

  她伸手欲觸上母親的容顏,卻見一朵杏花從她掌間穿過,隻見得掌間橫亙的猙獰的疤。而母親卻淺笑抬頭看向她的雙眼,透過她看向她身後,石回路轉、曲徑通幽處一步步走出來安靜清冷的小女孩。

  她笑喚,“三微月,過來。”

  雍黎默然回首,她沒有看清幼時自己的樣子,天地旋轉之後,她看到了昏暗天色下平野疏曠不休的風,看到白雪覆蓋的平野草原,看到蒼茫白雪上流淌滲透的鮮紅和遍地屍骸,看到母親站在其中,衣帶翻卷,那樣近,又那樣遠……

  她看到母親看著她深深地笑,然後轉身隱沒入風雪之中,破空中隻留下空靈悠遠的聲音。

  “三微月,天許我永生,我在雲消霧散處,等你。”

  風雪散去,暗香忽起,入眼處是滿山疏密錯落的紅梅。

  有蒼綠衣色的女子拈著梅枝翩翩行來,那梅枝舒展頂著三兩朵未盛放的花朵,而那女子溫柔爾雅眉目間自有風華,她看著雍黎的方向,笑意和柔,“陽春白雪,梅雪爭春,三微月,這是你的季節呀。”

  雍黎急切地迎了一步。

  “姐姐?”

  不知哪裏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豁然回頭。

  梅雪深處走來玄衣錦服的兄長,一貫端方嚴肅神色此刻卻在眼角斂了三分笑意,長身玉立一如庭前玉樹。

  “三微月……”

  她被眼中逐漸湧出的水澤模糊了視線,耳畔卻漸漸響起悠長的鍾聲,將靈山頂寺廟青暗的大殿檀香幽重,偏角處兩塊靈位前三柱清香明滅,煙氣嫋嫋而上。

  “三微月……”

  “我們在峰回路轉處等你,你且賞賞今生,慢慢行來。”

  ……

  窗簾被拉開,一線天光照進來。

  雍黎皺皺眉,正欲睜開眼,卻聽到耳邊優雅含笑的聲音。

  “睡得可好?”

  怔怔地望著自己所處的陌生的房間,她感到自己眼角似乎還有未幹的淚澤,夢裏水波搖搖的場景如走馬觀花般一閃而過,她斂了眉目間暗淡的神色,一轉頭便看見床邊站著的風姿綽約的謝時寧,略帶疲憊的雙眼卻絲毫不掩其容顏絕俗。

  雍黎坐起身,四處看了一眼,方發現這裏似乎隻是個客棧。

  “這裏是蠡州的蠡東城,你昨夜燒得厲害,我便帶你來了這裏。”謝時寧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來,不動神色地解釋。

  “我……”雍黎想起夢裏的那些場景,心神有些飄忽不定,隻覺得心口窒了窒,她道,“我昏迷時許有些囈語,言行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擔待。”

  “不會。”謝時寧淺笑微微,並未告訴她,她昏迷是抱著自己不放手時的樣子,極像自己從前養的那隻會撒潑打滾的白老虎,“你睡得很安靜。”

  “餓了吧?我讓人熬了藥粥,你起來吃一點。”謝時寧自桌上倒了杯茶端著,遞到唇邊方看到杯中飄著的幾根茶梗,皺皺眉順手又放下了,那模樣似乎頗為嫌棄。

  雍黎坐在榻上,感受到窗外溫和的陽光,覺得身上輕快了很多,她看了眼迎著天光風神雋秀的謝時寧,感激一笑,“多謝謝兄。”

  “你我也算共曆了患難,鳳歸與我不必這麽客氣。”謝時寧微笑看她。

  雍黎但笑不語,慢悠悠從榻上下來,簡單地洗漱後便在桌旁坐了下來,謝時寧將放著小盅和調羹的托盤往她麵前推了推。

  雍黎不客氣地端過來,卻聽謝時寧道,“昨夜截殺你的那群人,你可心裏有數?”

  “嗯,有些猜測。”她攪了攪藥粥,不動聲色。

  謝時寧這人她雖覺得有種莫名的親近,但她素來心思深沉,多番觀察後她亦覺得謝時寧深不可測,所以,若非一切清白地展現在眼前,她絕不會輕易就這麽信任一個人。

  喝了兩口粥,雍黎抬起頭,道,“因有急事在身我打算改道瓊州,謝兄原先似乎是往北縣方向的,昨夜事發突然,我們恐怕不能再同行了,不知謝兄可有安排?”

  “改道瓊州?”謝時寧挑挑眉,眸光閃出一抹清和如窗外秋海棠的笑意,“你原先是想經琚州往平皋?”

  “不瞞謝兄,正是。”雍黎抬頭,卻見窗外有一閃而過的暗影,她故作沒有看到,繼續道,“家父病重,不敢耽擱。”

  “哦?”謝時寧笑得若有深意,眉眼間斂了萬千流光,“那我可不可以猜猜鳳歸的身份?”

  “思慮在你,你盡可隨意。”雍黎站起身,在角落的水盆裏淨手,卻沒有尋到擦手的幹布,想著自己衣服反正也髒了便捉了衣角擦手。

  衣角握在手上,水藍色綾錦布料杏白色織緞壓邊,雍黎怔了怔,這顏色雖是她一貫也會穿的冷色的衣裳,但顯然不是她昨日穿的,她忽的轉頭,略帶怒意地看著謝時寧。

  謝時寧輕笑一聲,眼底笑意越發深,“你身上衣服是我讓隔壁成衣鋪送來的,請客棧掌櫃家的女兒給你換的。”

  “怎麽?這顏色樣式,鳳歸不滿意?”椅子摩擦地麵發出不甚悅耳的聲音,謝時寧站起來,伸手拈了桌上心思細致的客棧主人家擺上的插了滿瓶的桂枝。

  雍黎有些尷尬的偏過頭去,餘光裏卻見得他拈著桂枝微微垂首的樣子,她突然覺得謝時寧這般神情姿態,竟透出幾分超然物外的意氣來,一如山間隱士垂首撫琴,指間彈著山嵐,眉間隱著天光,而懷裏攬著九天送來的疏朗的風。

  淡淡天光中似乎雍黎落在身上的餘光尤為灼灼,謝時寧將桂枝又丟入瓶中,向她踱了兩步,這個於雍黎看不見的角度,謝時寧眸光冥滅流出一絲無法道出的意味。

  雍黎看看天色,整理了下形容便欲告辭離開,摸到自己隨意披散著的頭發又有些無奈,她不會束發,更不會挽發,隻得隨意找了根發帶將頭發紮上去。

  整理妥當後方向謝時寧道,“還未多謝謝兄昨日相救之恩,鳳歸此刻無以為報,他日在上璋謝兄若有什麽困難,可往任何一處廣淩濤尋求幫助。”

  想了想,雍黎指指床頭昨日謝時寧替她收著的玉佩,“廣淩濤的主子欠我莫大人情,那玉佩算是信物,他見了這玉佩,你的要求隻要他覺得能辦到的,定然無所不應。”

  話畢,她抬抬手,“再會。”

  謝時寧沒有說話,見她頭也不回地便往外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良久,方往外喚道,“子肅。”

  馮子肅應諾之下便已轉身進來,恭謹立在一旁等謝時寧的命令。

  “你安排兩個人跟著吧,離得遠一些保障她的安全即可,送她進了瓊州城便回。”謝時寧聲音清清涼涼,不理屬下神思百轉的心思,取了擱在床頭的玉佩在手上。

  那玉佩通體青白,質感柔潤,沿著白潤處粗粗地刻了十分寫意的幾筆,乍一看倒真像雲濤翻湧的壯闊,圓圓潤潤地握在手上,不像玉佩,倒像個把件。

  “是。”馮子肅應了,忙又遞上去一封信件,“主子,定安那邊傳來的。”

  謝時寧接了信件,一目十行地看下來,順手壓在桌上,嘴角卻毫不掩飾地露出冷笑來,“黎紹,黎賢,這叔侄兩個還真是一個比一個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