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野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265
  “江山……,何及空山茅屋梨花一盞?”

  山間空寂,鬆風澗響,鳥語清啼,有女子聲音清泠冷絕,疏朗空闊的語句卻自語聲氣息中輾轉出一絲冷冽。

  月白棉麻布衣衫的女子麵對崖間蔥蘢古木,箕踞石上,聽身後水聲浩浩潺潺,粼粼冷冷。山間但有木**氣,便襯得她自有超絕。

  那女子對著深林幽澗良久,方歎息起身,抱了懷裏的青灰粗釉的小甕子,自身後不遠處的泉眼處汲了一翁水。

  略有些寬長的衣擺浸在水裏,那女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一貫的麵色清冷,隻小心地捧著甕子站起來往山下走。

  “阿黎姑娘——”

  隔著重重山路,遠遠地看見對麵有一少年遙遙地朝這邊揮手,雍黎微微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緩步而行,山風掠起她的衣擺帶著崖間桂子的清香。

  她徐徐而行,步伐始終不急不緩,便是轉過山路那少年已經快步迎上來,她依舊波瀾不驚神色未有絲毫變動,甚至完全沒有在意眼前這人。

  “阿黎姑娘,山路難行,你下次要再去打水喚我來就好。”那少年說著便伸手去接她抱在懷裏的水甕。

  “不必。”雍黎原本語聲清冷,看那少年滿心熱切,又加了句,“多謝。”

  “阿姐讓我來喚姑娘吃飯,今日我打了隻山雞,阿姐做的山菇雞湯最是鮮美,阿黎姑娘可要多喝些。”

  少年被拒絕也不惱,隻跟著她的步幅,天南地北地胡扯。

  “我小的時候阿爹給我做了張弓,雖然不精巧但很是好用,我第一次用它獵到山雞的時候,就想著什麽時候能用它去戰場上殺敵才好呢。”

  “可是我都走不出這個村子,更別說去邊境殺敵了……”

  似乎以為雍黎不喜歡他聒噪,少年忙住了口,見她神色如常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遂放了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卻有一種讓自己仰望而不可接近的氣勢。

  雍黎卻在聽他最後一句話時停了腳步,微微偏頭看他,淡淡問,“你想從軍?”

  “是。”少年有些詫異,卻還是認真地回答了。

  “既然想為何不去做?”

  “一直都很想,但是我不能丟下阿姐,這場水災後山下的田都淹了,我若走了阿姐怎麽辦?還有,我爹娘的……”少年突然住了口,下意識看了看雍黎,見雍黎已繼續緩步前行,似乎完全沒有注意他說什麽,方長長舒了口氣。

  “寧德八年,修武將軍直為北境軍左翼副將,時敵軍設伏,主將剛愎,險陷萬軍於死地,直刀逼主將,抗令不從,寸步不退,救數萬軍於修羅。當年吳直的選擇,孫捷,若是你,會做何選擇?”雍黎遠遠地看著籬笆交錯叢林掩映的幾間茅舍,停下腳步淡淡問。

  孫捷乍一下沒反應過來雍黎的意思,直到雍黎微微偏頭看他,方略微思索片刻,小心地組織了言辭,“這是《**戰》中記載的,吳將軍剛直,為萬軍所想不顧己身,便是背上刀挾主將叛軍叛國之名也不在意。但是我想,免陷萬軍於死地,這是一定要做的,若是我必然不會用這種方法,若軍心因此而亂可不是鬧著完的。至於到底如何做,我……,我還沒想好。”

  “抱誠守真,允執其中,荒野生珠,如日之升。我上璋之幸。”雍黎語聲極輕,偶爾幾個字落在孫捷耳中卻聽得有些莫名其妙。

  “阿黎姑娘,阿捷,快些過來吃飯。”茅屋內走出一個女子,端了兩個碗碟安置在院子裏的桂樹下的桌子上,見雍黎二人走來忙站起來招手。

  雍黎放下懷裏的小甕子,自院角的水缸裏取水淨了手,接過阿珠遞來的粗陶碗,淡淡道了聲謝。

  “阿黎身上的傷才好了些,要取水什麽的就讓阿捷去取,可不要累著,來,多喝點湯。”一邊說著,一邊給雍黎碗裏又盛了幾勺湯。

  “在這裏這麽多天也出不去,我們的存糧也吃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下麵山路何時能通。”說著又向孫捷道,“阿捷,這兩日在山裏看看,有沒有其他下山的路。困在這裏,阿黎的家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尋得到,若能出去也還好點。”

  孫捷怔怔地看著雍黎,還未從方才在外麵的那一番對答中反應過來,他預感自己的渴望似乎有了一絲可以實現的可能。而眼前這個,慢條斯理優雅喝湯的少女,即便握著粗製的調羹,吃著僅有的紅薯粗糧,也有著不同於常人的非凡氣度。

  “阿捷,在發什麽呆呢?”阿珠見自家弟弟沒有反應,忙推推他。

  “哦。”孫捷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想著阿黎姑娘看樣子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我們這粗食,難得這些日子姑娘一點都不嫌棄。”

  聽了他的話,雍黎沒有反應,她領兵的那兩年有時糧草供給不上,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錯了。阿珠卻覺得自家弟弟莽撞,忙拍了拍他的頭,“我方才說的你聽到沒有,亂說些什麽?”

  “是,阿姐,我這兩日就四處看看有沒有下山的路,阿黎姑娘的傷也總該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

  “我無礙。”雍黎擱下碗,想了想,又道,“你們不必擔心,再過三兩日便可出去。”

  “姑娘如何知道的?”阿珠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口,又想到這兩日常有信鴿往來,都是與雍黎聯係的,遂試探的問,“是姑娘的人送來的消息嗎?”

  “這場秋澇到如今也算解決,天災無情,切莫等閑。”雍黎沒有接她的話,抬手接了頭頂桂樹飄飄撒撒的花粒,道,“你們的相救之恩,我會報答。”

  “我姐弟二人相救姑娘並不是想要報答的,天災無情,人若再無情,這世間可還活得下去?而且,我出去後,我應該會和弟弟去華陽,然後……,也許以後就不回來了。”阿珠笑笑,語氣溫柔,雍黎卻聽出了其中一絲低沉。

  “華陽?”

  “有一個姑奶奶早些年嫁去了華陽,我們舉目無親,好歹也就剩這麽一個關係還算近的親戚。”阿珠解釋道。

  “我也會去趟華陽,你們閑暇時可先整理收拾,屆時我安排人送你們。”

  “姑娘家是華陽的?”孫捷好奇地問。

  “我……”雍黎有些猶豫,有些失落,自母親去後,定安,華陽,平皋,她不知道哪處才算是自己的家,苦澀一笑,“這兩年住在華陽,我家,算是定安的吧。”

  “定安?”阿珠似乎抓住了定安這個詞,隨即略有些急切地問,“那姑娘可認識大理寺卿?”

  韋繼堯?

  雍黎詫異看她,阿珠似乎覺得有些突兀,“這次水災也是大事,不知道朝中派的誰下來?”

  雍黎沒有接話,低頭看一本孫家小子不知道從哪裏尋來的書,忽然想到什麽,道,“今晚你們早些睡,我那邊無論有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

  大抵她向來氣度非凡,語氣神態雖向來親和,而行事舉止有種久居高位的平定,她二人雖有疑惑,卻下意識地答應了下來。

  晚上阿珠送來了家裏僅剩的一些小米熬的粥便回房了,雍黎一口口慢條斯理地喝完粥,用簪子撥了撥燈芯,窩在床腳看書。

  一本不厚的書三三兩兩地翻完月亮已經升了很高,那邊姐弟兩屋子裏的燈早已熄了,雍黎推開門看了看外麵月色,沁涼如水,流光皎潔,她微微站了會兒便抬步往屋後走。

  屋後有一大片竹林,月光裏竹影搖曳越發顯出幾分陰森幽怖,雍黎站在月光下,語聲清冷,“既然來了就出來吧。”

  靜默半晌,竹林中走出十來人皆黑衣勁裝,為首那人開口道,“殿下好謀略好膽色,我替我家主子問候殿下。”

  “你家主子也好算計。”雍黎衣袖微展,負手而立,月光之下清華之姿,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素來清冷的麵容,此刻竟也勾勒出幾分戲謔的笑意,“取我性命嗎?”

  那人沒有否認,“北境戰後你失蹤,若是死在這處荒無人煙的郊野,這上璋怕是得亂了,渾水摸魚什麽的在這樣的大亂下最合適不過了。”

  “你這番說辭於我這裏可沒什麽用,他要的恐怕不隻是我的命。當年冼家在這附近二州勘探數年都沒有發現的鐵礦,竟被一場洪水衝了出來。這天賜的寶貝他想獨占,想做什麽,這是司馬昭之心。若你能活著回去且帶句話給昌王,‘祈麟山的鐵礦,他若有那個手段和膽量,隻管來取。’。”夜晚有些凉,雍黎穿得單薄,傷口也有些隱痛,而一字字雖平和清淡,卻也有淩厲刀鋒。

  “殿下這話說得可是太過自信,您自己若能活得過今晚再說。”那男子似乎在笑。

  “誰能殺我?”雍黎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問。

  “我。”

  “不,想殺我的昌王殺不了我,而此刻殺得了我的你,卻不想殺我。”雍黎無聲對那人說了兩個字,滿意地看他僅露在外麵的眼睛多了一絲迫人的淩厲,方繼續道,“昌王選了你可真不是明智之舉,當然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你,你身後左後方離你最遠的那兩個人,可是昌王親自安排的人呢。”

  那人詫異地看著她,卻刹那抬手一劍割破後麵那兩人的喉嚨。

  “你知道什麽?”他揮手示意屬下將屍體處理了,卻目光緊逼著雍黎。

  雍黎吐出的那兩個字是,“合珠”。

  而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當年華家老家主臨逝之前說的兩個字也是,“合珠”。

  盡管自老家主去後,華家已被滅門十七年,但他至今都沒有想通這“合珠”二字的真正意義,也從未調查清楚華家滅門的真正原由。

  “合珠者,定隨珠也,生於天地自然成形之初,據說是春秋時期出世的隨侯珠的母珠。此珠相傳有追尋往事,預知未來之能,可認主帝王。定隨珠最後一次出世是四百多年前越初十六國的亂世,當時越太主尚未龍翔,不過是山間放牛的十來歲稚子,某日偶然與溪中發現此珠,以手觸摸,瞬間光芒大勝,有龍鳴之聲。後二十三年,東征西伐,收十一國,建大越,主天下。”雍黎語聲朗朗,徐徐道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有心人眼中,華家,要不起這定隨珠。”

  “你這話何意?‘合珠’又是什麽?我聽不懂。”那人故作平靜,語氣冷冽。

  雍黎毫不理會他裝傻的行為,“你若不知道,聽了那兩個字的時候,又為何殺了那兩人?”

  “你到底想要如何?”那人舉劍直指著雍黎,厲聲問。

  “我以為當年華老爺子精心培養的繼承人不會這麽沉不住氣,看來是我高看你了。”雍黎不動聲色,即便此刻劍光生寒。

  “你如何知道……”

  “如何知道你是誰?”雍黎抬手撥開了他的劍,看著他一字字道,“淮西華家第十三世孫,華燁。”

  很滿意地看到他臉色再變,雍黎繼續道,“你不必那般神色看我,我既然能算到你今天來,那你的一切我定然一清二楚,包括‘合珠’,包括你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一切。”

  “要求?”華燁也非庸人,他一番沉思後,直入主題,“你有何要求?”

  “何意?”

  “我想知道,關於我華家與合珠的一切。若有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不必客氣。”

  “可以。”雍黎神色朗然,“兩個月後我回京,希望望江石亭上能開著北國的重瓣藪春。”

  雍黎這話雖然隻是簡單地說了下時間地點——兩月後定安望江亭,而華燁卻還是詫異了一下,又重新看了眼眼前這個清瘦的少女。他解決此間事後去廷河的打算不過是臨時起意,連昌王都不知道,卻不知道這個少女是如何知道,其背後勢力當真可怕。

  “好,一言為定。”華燁收劍入鞘,也斂了周身冰冷冷的殺氣,“往後但有所求,我定當竭力,也望殿下不會食言。”

  “自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