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2114
  上璋景平十七年十一月初四。

  北風卷地,四野茫茫,飛雪朔朔掩長刀,勁風烈烈展旌旗。

  雍黎踏著平野漫地鬆散如沙的雪,一步步將手中的劍遞了出去,“我再說最後一遍,帶我過去!”

  十五日時間從定安奔馳而來,數日不眠不休,極至這裏乍聞噩耗,她早已熬得搖搖欲墜,不過靠著一息執念支撐著罷了。

  元濯看著這個年僅九歲的孩子,即便滿麵風塵泰山將摧,卻依舊目光沉凝穩穩地握著手中的劍。他原以為養在深閨的天家貴女,不過是比之一般人家的女子大氣了些,畢竟又有誰能及得上風華無雙的華陽長公主?可今日他見著這個少女,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風華氣度若到了極致,竟也可以不計較年齡。

  “恕元濯難以從命。”元濯抬手一禮,道,“平野戰事危急,元濯安排人送郡主回京。”

  “你當真以為我隻是個養在深閨弱不禁風的大小姐?當真以為我不過九歲的年紀就由得你做主?”雍黎往前一步,原本抵在元濯心口的長劍便沒入一分,血色慢慢殷出他淺色的外袍。

  元濯絲毫不在意胸前漸漸染出的血,一如之前恭謹而不失氣度的姿態,卻帶著不可轉圜的堅持。

  “若有一日你認我為主,我定不忘今日。”雍黎突然收了手中的劍,麵無表情地看著元濯,迎著風聲音寒涼,而語氣卻詭異地平和,“這一戰已近尾聲,母親的生死天定,已非我能掌控。這場以命相搏的慘烈也該有個最完美的結局,陳軍若敗逃必經峽原口,給陳軍的這一擊重創合該是陳軍送予我華陽軍的最後的輝煌。母親若周全,此戰可終;若母親不得天佑,除了祖父,恐怕這裏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平野的地形了吧?”

  雍黎零散的長發舒展在風中,一字字道,“你想清楚,你希望你日後要認的主子是江南無骨的和風,還是北境凜冽的風雪?”

  她清淡的話語擲地有聲,在這烈烈北風中又添得幾分雄渾氣勢,元濯看著她從容寧和的神色,想起自己的主子不免心下長歎,也許天懷仁德終為上璋送來另一隻青鳳。

  他突然整袖掀袍,委身於地,而聲音卻朗朗清華,“屬下元濯遵少主令,少主請。”

  凜冽寒風如刀刮般沁入肌骨,冰雪漫漫的原野一跪一立的影子刻入天際,雍黎看著伏跪於地的青年,心中早已預知,從此刻起她在原本平順的路上走出了另一條風霜遍地的路,她再回不到從前,與母親笑對世間的風起雲湧煮酒烹茶,即便母親還活著。

  雍黎在元濯的護送下去了駐紮在禹城的華陽軍大營,她打發了元濯孤身進了大帳,元濯原本以為此刻自家主子與一子一女迎敵平野草原尚未回營,這個在京中甚少露麵的王府郡主並不能說通留守軍營的副將徐圖出兵峽原口,卻不想不過半個時辰徐圖便持節而出,點了僅剩的八千華陽軍出城往峽原口去了。

  驚訝之餘元濯進了大帳,卻見那少女扶著凳子搖搖欲墜,似乎因為聽得有人進了大帳不動聲色地用袖子掩了掩眉目。他忽然想起方才進進出出的幾個傳令兵皆是麵色倉皇,不由心下一沉,忙上前扶住她。

  雍黎推開他,支著椅子站直身子,伸手將白色的裏衣袖子撕開一節緩緩地綁在發上。錯愕地看她無悲無喜的這一番動作,明明是該讓人心疼憐惜的年紀,元濯卻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為這樣一個孩子心疼。

  雍黎最後還是去了平野草原的戰場,她貼伏在奔馳的馬上,遠遠地看到已近尾聲的那一場戰役,看到且戰且退的交戰雙方,看到漫天箭羽屍橫遍野,看到戰火狼煙風雪破雲中陳國河西將軍關祝送出的破空一劍,她看到那把劍以不可阻擋的萬鈞之力沒入母親的胸膛……

  “不——”

  雍黎隻知道自己發出這般慘烈的呼號,馬跑得再快,卻終究趕不上,趕不上……她原本以為救不下長兄長姐至少也能救下母親,而當此刻結局真真實實的展現在眼前,她覺得人生之至苦至傷,莫過於此刻元神崩裂般的痛。

  陳軍漸漸退出平野,華陽軍僅剩的一萬多人迅速結陣將黎纓絡護在中間。雍黎未等馬完全停住便已跳了下來,她持著黎纓絡的令符一往無前衝入陣中。

  “母親,母親……我來了,你看看我,看看我……”雍黎抱著躺在地上的黎纓絡,接了滿手鮮紅刺目的血,言語間早已泣不成聲。

  黎纓絡費力地睜開眼,她看到漫野血色中小女兒蒼白的臉,欣慰而心疼,終忍不住輕輕地咳了兩聲,漫野寂靜中隻聽得她聲音清淺。

  她道,“三微月,別哭……”

  她道,“你不該來的,母親心疼……”

  她道,“三微月……,你記得去看看你大哥大姐,你記得……帶他們回家……”

  她道,“別恨你父親,三微月……,他,未曾負我。”

  雍黎摟緊了母親,試圖讓母親漸漸冰涼的身體變暖,“你想見他是不是?母親,你撐住,我這就讓人去找他,你撐住……”

  “三微月……”黎瓔珞費力地抬起手,看著她微微地笑,她修長的手指拂上她的臉頰,帶著鮮紅血跡最終停在雍黎的眼角,她的手指沾了雍黎的淚卻在空中一頓,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滑落下來。

  她費力地微微仰起頭看著有些昏暗的天空,仿佛想要看破那半片硝煙未散的天,良久方閉上眼睛,溢出一聲歎息,雍黎卻聽得她語聲淺微,“清岩……,清岩?”

  雍黎覺得自己的世界頃刻崩然成灰,她伸手握住自母親背後透出的劍,鋒芒未斂的劍刃在她掌心割出深長的口子,她不覺得痛,隻覺得原來世間真的有心喪若死。

  她看著掌心的血汩汩地流出,與母親的血融在一起,印在這片斑駁的地麵上,那顏色比天邊的血色殘陽還要壯美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