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聯軍
作者:長生千葉      更新:2020-12-27 08:34      字數:22431
  公孫滑, 姬姓、鄭氏,名滑, 鄭武公之孫,因此喚作公孫滑。他和公孫子都一樣都是公孫,不一樣的隻是輩分,公孫子都是鄭桓公之孫,公孫滑是鄭武公之孫,按照輩分排序的話,公孫子都乃是公孫滑的叔叔輩。

  公孫滑乃是鄭伯寤生的親侄子,鄭伯寤生同父同母之弟,公子叔段的兒子, 按理來說應該身居高位, 貴為公孫, 乃是鄭國的公族之後。隻可惜公子叔段在京城號稱太叔, 謀反作亂,鄭伯寤生平定了京城叛亂之後, 公子叔段逃往共國, 而公子叔段的兒子公孫滑則是不知去向。

  如今鄭伯寤生剛剛在梅山平定了共叔段的第二次叛亂,沒想到共叔段的兒子公孫滑竟然混在了鄭宮的膳房之間, 如此算一算的話,當年共叔段作亂兵敗,公孫滑不知所蹤,竟是逃往了鄭國的都城老鄭城, 進入了膳房,成為了一名鄭國的膳夫。

  怪不得日前公孫子都與祁律一同去探看被責罰的祝聃, 巧遇了當時還是膳夫的滑甘, 公孫子都卻說滑甘有些麵善, 好像搭訕一樣。

  其實並非公孫子都看上了滑甘的顏色,才因故搭訕,而是因著公孫子都當真覺得滑甘眼熟。滑甘與子都同為公孫,雖往日裏公孫滑沒有入仕,也極少參加公族的各種活動,但是公孫子都在很多年前還是見過公孫滑幾麵的,隻不過後來公孫滑跟隨他的父親公子叔段前往京城封地,便再沒有回來過,所以公孫子都許久未見到公孫滑,幾乎不記得他這麽一個人。

  說來也巧了,在老鄭城之中,見過公孫滑的人的確少之又少,除了公孫子都在許多年前見過還年幼的公孫滑之外,認識公孫滑的人不過兩個,也正因為這樣,公孫滑才混在鄭宮的膳房之中幾年,都沒有被人發現。

  唯獨認識公孫滑的這兩個人,一個便是當今的鄭伯寤生,鄭伯寤生和共叔段是親兄弟,自然認識自己的親侄子。而第二個認識公孫滑的人便是鄭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宰祭仲了,祭仲是整個鄭國的管家,事事都要他躬親處理,祭仲自然認識公孫滑。

  但是很不巧的是,膳夫滑甘最近雖很是出名,但是鄭伯寤生和祭仲都沒有把滑甘放在眼中,因此也從未特意去見滑甘一麵,也致使了滑甘在膳房之中如魚得水,竟然混到了膳夫上士這個位置。連帶著鄭伯和太宰在宮中的膳食,全都出自此仇人之手,如今想想,恐怕後怕無窮,需得出一身冷汗才是。

  公孫滑長身而立,站在眾人麵前,偌大的燕飲殿上,公孫滑可謂是鶴立雞群,他的樣貌本就出眾,美豔絕倫,如今在燈輝的照耀下,更襯托的出塵脫俗,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然而此謫仙麵上卻露出猙獰的狠笑。

  公孫滑看向跌在地上的鄭伯寤生,說:“怎麽,伯父沒想到是小侄麽?”

  鄭伯寤生眯了眯眼眸,嗓音沙啞,捂著自己的胸口,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沙啞的說:“沒想到你竟然跑到孤的眼皮底下來送死!”

  公孫滑抬起寬大的袖袍來,掩唇輕笑了一聲,暗色的衣裳顯得他的膚色白皙,麵容姣好,猶如白晝的光輝打在他的明眸之上,掩唇發笑的模樣讓公孫滑看起來猖狂到了極點,又高貴又做作,然而無論公孫滑有多做作,卻不失美豔……和那股乖戾的氣息。

  公孫滑笑的幾乎前仰後合,隨即笑容一攏,簡直說風便是雨,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翻臉無情。公孫滑瞬間換上一副狠戾的嘴臉,猙獰冷笑,沙啞的說:“送死?!今日我站在這裏,老鄭城的東門之位還有宋衛陳蔡四國兵馬,你還有什麽資格說我是送死?!送死的分明是你!”

  春秋時期是一個很“原始”的時期。姬林出生的時代是一個分水嶺,他的大父周平王活在東周與春秋的過度期,可以說春秋早期沒有太多的陰謀,打仗都是兩軍對壘,更沒甚麽三十六計。

  春秋戰國,春秋總是和戰國連在一起念,然而春秋和戰國之間橫穿幾百年,倘或問春秋和戰國有什麽區別,那麽其實一句話就能概括,戰國的人切開都是黑的,一個比一個黑心,但是春秋的人相對簡單一些。

  宋國、衛國、陳國、蔡國,四國聯軍發兵,竟然直搗黃龍,突擊到了鄭國都城的東門口,這聽起來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在春秋時期就是可以發生,原因也很簡單。之前說過,春秋的人相對比較簡單,他們打仗就是兩軍對壘,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和楚國打仗還要等楚國的軍隊安全過河,擺好了陣法,這才能開始進攻,可見當時的戰爭有多麽“正直”。

  簡單來說,這個時候的人,無論是天子還是鄭伯,都沒有見過諸侯聯軍。往日裏的諸侯你打我打你,無論是並吞還是征討,全都流行單挑,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罵。而從公孫滑遊說四國開始,諸侯戰爭開啟了一種新的打法,那便是聯軍!

  在公孫滑之前,諸侯之間根本沒有聯軍一說,所以別說是鄭伯寤生了,鄭國的地方官員也沒想到他們真的會發動聯軍,因此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竟然直接殺到了鄭國都城的大門口。

  不得不說,公孫滑是個人才,他能遊說四國,讓互相忌憚的諸侯,組織一場聯軍共同對抗鄭國,開啟了春秋戰役的新格局,的確是個人才。

  而這一場四國聯軍圍攻鄭國的戰役,在曆史上赫赫有名,被喚作東門之役,乃是鄭伯寤生戎馬一生,最為羞恥的敗筆。

  公孫滑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慢慢的在燕飲殿上踱步,神態似乎十足悠閑,輕笑著說:“怎麽,伯父您沒有想到麽?令您根本看不起的四個國家,竟然聯合在一起出兵?”

  公孫滑幽幽的說:“確實,侄兒為了遊說四國,著實費了很大的力氣,衛國的國君剛剛即位,因著恐怕觸怒了伯父您的淫威,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與小侄合作;陳國的地皮子太小,國君又是個搖擺不定之人,也拿不住主意;蔡國嘛,蔡國一開始是不太同意的,因著害怕鄭國記恨他們;至於宋國,宋公倒是最為配合的一個,但是宋公的本意也不是要給伯父您難看,隻是因著宋公十足擔心他的堂弟流落鄭國,會吃不好穿不暖,所以一心想要請他的堂弟歸家,乃是第一個答應小侄發兵的。”

  的確如此,想要一口氣遊說四個國家,便好像在用一隻漏掉的瓢盛舀海水,根本便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兒,然而就是這樣的事,公孫滑卻做到的。

  公孫滑笑眯眯的說:“雖諸位國君都有諸位國君的難處,但是伯父您可知道?這四位國君最大的難處,是看著鄭國日益壯大啊!”

  鄭國日益壯大,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裏,去世不久的周平王被鄭伯寤生捏在掌心擠咕,鄭國已經壯大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如果再這樣下去,整個天下都是鄭國的,因此其他國家非常憂心。

  無論是哪個國家,就算是強大的齊國,曆史底蘊深厚的魯國,或者是地大爵尊的宋國,都無法單獨和鄭國單挑。

  公孫滑笑起來,又是那樣陰陽怪氣的笑容,說:“伯父您可知道,甚麽是最可怕的,甚麽是最可憐的?真是巧了,都是恐懼,一個人但凡有了恐懼,可是甚麽都能做的出來的?”

  宋、衛、陳、蔡四國因為恐懼鄭國,所以經過公孫滑的遊說,竟然真的開始動心,暗地裏簽署了盟約,準備一同發兵攻打鄭國,終於促成了這場東門之役。

  鄭伯寤生冷聲說:“鄭滑!如今你引他國兵馬入我鄭國,你還算是我老鄭人的子孫麽?!”

  祭仲眼眸微微一動,似乎是受到了鄭伯的啟發,厲聲說:“公孫,您與鄭國的恩怨,不過是一己私怨,而如今您為一個人的仇恨,不止引四國兵馬進入老鄭城,竟然還連同天子一起謀害,這是甚麽意思?”

  公孫滑一笑,說:“祭仲,我知你是一隻狐狸,沒幹係,你放心罷,滑敢作敢當,如今這事兒便是我做的,滑自是承認……無錯,我便是連天子一起謀害,那又如何?!隻要能報大仇,滑……在所不惜!”

  祭仲本想挑撥公孫滑和洛師的關係,讓洛師也出出麵去對抗公孫滑,哪知道公孫滑卻如此“硬氣”,直接承認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公孫滑挑起嘴唇,慢慢的向前走去,一步步走向鄭伯寤生的位置,鄭伯寤生坐在靠近上手的位置,公孫滑一走過去,姬林立刻眯起眼睛,戒備的緊緊盯著公孫滑的一舉一動,還微微抬起手來,將軟倒在地上的祁律攬在身後。

  公孫滑沒有去動姬林和祁律,而是走到鄭伯寤生麵前,突然出乎意料,伸手過去一把掐住了祭仲的脖頸。

  “嗬!”

  祭仲短促的呻/吟了一聲,他的呼吸登時被扼住,雖祭仲指揮過戰役,但他並非是一個武將出身,竟被身材纖細的公孫滑一把提了起來,臉色瞬間憋得通紅。

  “放肆!你做甚麽!?”鄭伯寤生掙紮著站起身來,卻因為身體無力,“嘭!”的一聲又跌在地上,大聲嗬斥著公孫滑。

  公孫滑心情很舒暢的說:“不做什麽,伯父不必擔心,隻是和祭相打一個招呼罷了。忠心耿耿為了伯父,害死我父親的,也有祭相在內,不是麽?”

  公孫滑五指收攏,他的指甲幾乎陷進祭仲的脖頸之中,登時掐出了幾個印記,祭仲因為窒息,連咳嗽都咳嗽不出來,手指死死扒住公孫滑的手,力度越來越微弱。

  鄭伯寤生看在眼裏,眼眸中立刻升起一股狠戾的憤怒,怒吼說:“鄭滑!”

  公孫滑“哈哈”一笑,突然一鬆手,“嘭!!”將祭仲扔在地上,祭仲的臉色已經從紅到青,忽然被鬆開,狠狠摔在地上,不停的急促咳嗽著,嗓子裏突然湧進氣息,發出“嗬——嗬——”的粗喘聲。

  公孫滑拍了拍自己的掌心,仿佛在抖塵土,說:“伯父安心,滑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因為想要動手的人實在太多了,你聽……四國的大軍是不是到了?滑仿佛已經聽到了城門的殺聲,便不知道伯父的城門是否堅固,能不能抵抗住四國大軍的進攻了。”

  真的是殺聲,一片雜亂,不知是不是公孫滑的話太有感染力了,在場的卿大夫們似乎都聽到那四國聯軍的殺聲,仿佛就在他們的耳邊,旦夕之間便能破開老鄭城的城門。

  卿大夫們腹中疼痛,跌在席上不能動彈,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一個個小聲竊竊私語起來。

  公孫滑很享受眾人臉上的恐懼之色,目光轉頭,幽幽的落在一邊的祁律身上。

  姬林立刻眯起眼眸,抬手將祁律護在身後,公孫滑見到天子那戒備的眼神,微微一笑,說:“天子請放心,滑與祁太傅無冤無仇,說起來還要感謝祁太傅呢。倘或不是太傅可憐兒,我如今又怎麽能成為膳夫上士,如此光明正大的,在伯父和各位卿大夫們的膳食中動手腳呢?當真是有趣兒的緊,隻要裝作柔弱一些,便會有那麽多人上趕著來照顧,你說有趣兒不有趣兒?”

  祁律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膳夫們說,燕飲的菜色都是你親力親為,你的親力親為,可是因著要在膳食中下毒?”

  公孫滑微笑起來十足的坦然,說:“正是。”

  他一個磕巴也沒有打,隨即又說:“真是可惜,滑本很欣賞太傅的為人,也很想與太傅成為友人,隻可惜……太傅您站錯了陣營!”

  公孫滑說完,看向保護著祁律的姬林,說:“天子,滑與你做一場交易,可好?”

  姬林眯著眼眸,沒有立刻開口。

  公孫滑輕笑說:“天子還真是謹慎呢,這筆交易對於天子來說,不值甚麽。隻要天子立刻下詔令,誅殺鄭伯寤生,為我父親平反,那麽滑不但不會對天子和太傅怎麽樣,還會恭恭敬敬的送上解藥,可保天子平安無虞。”

  “平安?無虞?”姬林終於開口了,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甚至還笑了笑。

  在這種嚴肅的場麵上,隻有公孫滑一個人在笑,卿大夫們人心惶惶,麵色蒼白,鄭伯寤生一臉嚴肅,祭仲被掐的幾乎斷氣,唯獨公孫滑是個勝利者,所以他一直在笑,笑的前仰後合,而被聯軍同樣圍在城中的天子,卻突然笑了起來。

  姬林的笑容與公孫滑不同,公孫滑的笑容美豔中透露著乖戾,而姬林的笑容,貴氣之中透露著一絲坦然,甚至沒有一點子的擔憂與懼怕,饒是麵對如此場麵,還是如此有條不紊。

  姬林低沉一笑,反問說:“公孫滑,你可保寡人平安?外麵那些四國兵馬呢?你可以篤定,那些人之中,便沒有大逆不道之人,便沒有想要寡人項上人頭之人麽?你憑甚麽保寡人平安無虞?”

  公孫滑的臉色立刻一僵,他沒成想一個年輕的天子,竟然看的這麽長遠。的確,方才公孫滑隻不過是空口白牙的許諾罷了,就算公孫滑不殺姬林,外麵四國聯軍一旦打進來,他們連同鄭國和天子一起圍了,那可是大逆不道,如果不殺了姬林滅口,豈不是要被世人指指點點,以後再無抬頭之日。

  如此一來,四國的聯軍是打定著殺死鄭伯,連同弑君的決心,才來圍攻老鄭城的。

  別看天子上位才幾個月,但是這幾個月以來,簡直雷厲風行,而且大刀闊斧,這樣很多國家都十分自危。雖衛侯是天子扶持上位的,但是衛侯也覺得自己危險,天子可以扶持自己,也可以扶持別人,上位之後沒有一天能睡安穩覺。

  而蔡國呢,蔡侯措父被削掉了國君的頭銜,遣送回蔡國,隻覺得臉麵都丟幹淨了,這怎能不心生報複之意?

  宋公與夷完全是不放心他的堂弟公子馮留在鄭國,加之公子馮成為了天子的幹兒子,宋公做夢都夢到公子馮殺進了宋國,將自己從國君的位置上踢下去。

  至於陳國,陳國根本就是個牆頭草,他被宋國和蔡國夾在中間,又麵對著天子的威嚴,隻是耐不住寂寞想要分一杯羹,自然便參加了四國聯軍。

  這些國家,說白了,除了忌憚鄭國之外,更忌憚剛剛即位便如此風生水起的年輕天子,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抓住了姬林,怎麽可能養虎為患?

  公孫滑臉色難堪,但也隻是難堪了一瞬間,很快恢複了平靜,笑容收斂了起來,掛上一副狠戾的表情,他一步步走上上手的席位,慢慢矮下身來,抬起手,竟是突然湊近天子。

  姬林坐在席上根本沒動,甚至連眼眸都沒眨一下,似乎根本不將公孫滑看在眼中,一點子也沒有人為砧板我為魚肉的感覺。

  公孫滑突然湊近姬林,在眾目睽睽之下,輕輕的在姬林的唇邊吐息了一口氣,聲音溫柔的能掐出水來,嫵媚的說:“天子,滑生得不好麽?您若是能我家父平反,天子想要甚麽,滑都心甘、情願。”

  姬林麵對著公孫滑美豔嫵媚的臉孔,稍微側了一下頭,平靜的直視著公孫滑的雙眸,公孫滑雖然說話帶笑,聲音溫柔,但是他的眼眸深處沒有一點子的溫柔,反而冷冰冰的。

  姬林淡淡的說:“公孫心甘情願,倒也要問問寡人是不是看得上眼。”

  公孫滑眯起眼目,那溫柔的嗓音瞬間消失,簡直是切換自如,一把鉗住姬林的下巴,別看他身材纖細,站在高大的姬林麵前仿佛小鳥依人,卻透露著一股狠勁兒,沙啞的說:“天子,如今滑是給足了您臉麵,倘或天子執意不要臉麵,那可別怪滑心狠手辣了,今日天子若不下詔令,削去鄭伯寤生的爵位,替我父親平反,那滑……現在便割掉天子的舌頭下酒,如何?想必那滋味兒,必是甘美的。”

  公孫滑說到這裏,下一刻“啪!!”的一聲,隻覺得手背一陣刺痛,竟被人狠狠打了一記,直接將他捏著姬林下巴的手拍開。

  公孫滑吃了一驚,一來是對方出其不意,公孫滑根本沒有防備,二來這燕飲殿上之人,無論是諸侯還是卿大夫們,都應該吃了公孫滑親自料理的膳食,此時皆是疼痛難忍,軟倒在地上,根本拿不起勁兒來,哪裏會有人生的出這麽大力氣?

  公孫滑猛地側頭一看,竟是天子太傅,祁律!

  祁律深吸了一口氣,從姬林身後站起來,他長身而起,哪有一點子渾身無力的模樣?哪有一點子不舒適的模樣?哪有一點子被投毒的模樣?

  祁律站起來,幽幽的說:“律當真……忍你很久了。”

  “你怎麽……”公孫滑狠狠吃了一驚,甚麽溫柔,甚麽狠戾,甚麽陰沉,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瞠目結舌的看著站起身來的祁律。

  祁律挑唇說:“律怎麽?公孫是不是想問,律怎麽有力氣站起來?”

  祁律垂下目光,看了看案幾上的膳食,說:“公孫您不會真的以為,律在燕飲之前,進入膳房隻是為了看一看今日的菜色幾何罷?”

  因著祁律平日也經常進入膳房,祁律除了理膳手藝高超之外,其實還是個吃貨,每日裏都喜歡到膳房裏轉轉,看看有什麽可食的,所以膳夫們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孫滑也沒有任何防備。

  祁律幽幽一笑,說:“律進入膳房,特意問了膳夫今日有甚麽菜色是公孫您親自掌勺的,不得不說,鄭宮的膳夫們都很熱情啊,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訴了律……”

  祁律前日做了馬賽克版的春夢,困意全無,便從房舍出來散一散,遇到了值夜的祝聃,沒成想兩個人正巧看到了滑甘手執司馬部門的符傳離開鄭宮的過程。

  那之後祁律便開始防備滑甘,他進入膳房可不隻是為了看看吃什麽,其實祁律早有準備,他看了滑甘準備的菜色之後,立刻來到了小膳房,鄭姬和幾個膳夫已然等在了小膳房中。

  祁律便把滑甘親自掌勺的菜色全都複述出來,滑甘知道天子喜歡祁律的手藝,一直模仿祁律的理膳,所以這會子倒是便宜了祁律,祁律和鄭姬來了一個偷梁換柱,重新做了一遍滑甘掌勺的菜色,在上菜之時,將滑甘的菜色偷梁換柱,全都換成了祁律與鄭姬趕製出來的菜色。

  祁律微微一笑,很是溫柔親和的說:“當真是罪過,浪費了那麽多的好菜。”

  “不可能……”公孫滑喃喃的說:“你們分明……”

  分明毒發,全都癱坐在席上,根本動彈不了!

  公孫滑的話還沒說完,鄭伯寤生已然從席上站了起來,冷冷的一甩袖袍,剛才還胸痛難忍,根本沒有力氣說話的鄭伯寤生,竟然是裝出來的,他伸手將堪堪捋順了呼吸的祭仲從地上扶起來,說:“怎麽,好侄兒,也有你沒想到的事兒?”

  公孫滑的目光明顯有些慌張了,顫抖了好幾下,還是搖頭,覺得不可能,因為就算鄭伯寤生演技出眾,就算天子和祁律搭配的天衣無縫,那卿大夫們呢?

  這些卿大夫們癱在地上,必然是中毒的表現,這麽多卿大夫,如果不是中毒,如何能一個個裝的如此逼真?如何能沒有破綻?

  公孫滑可是個小心謹慎之人,倘或出現任何紕漏,他絕對會發現。

  祁律仿佛會讀心一般,了然的笑著說:“公孫您有所不知,在場卿大夫的確無一人中毒,隻不過為了然讓大家的表演更真實一點,所以各位在場的卿大夫可能會有一點點腹痛,隻是因著寒熱同食的緣故,並無大礙。”

  公孫滑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中計了!

  這一切都是圈套,公孫滑千算萬算,隻覺天衣無縫,卻還是掉進了祁律的圈套裏,摔了一個頭破血流。

  祁律看到公孫滑恍然大悟的失落表情,心中那股酸酸的滋味兒終於撫平了一些,無錯,是酸酸的滋味兒。

  祁律日前已然發覺,自己對天子存在著一股莫名的占有欲,公孫滑方才突然挨近天子,又是獻媚,又是威脅,還說要割掉天子的舌頭下酒,說甚麽天子的舌頭甘美之類的話。

  祁律那一刻心竅,險些被醋海給填滿,酸的直冒泡,天子的舌頭是否甘美,那也隻能自己一個人品嚐滋味兒,雖祁律也是偷偷的品嚐,但怎麽容得旁人置喙?

  祁律這個人,平日裏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但莫名的,他的占有欲竟然無比強烈,雖這個貌美的天子目前還不屬於自己,但獨占的欲望已經相當強烈。

  因著這些,祁律方才一個不小心,直接將公孫滑捏著天子下巴的手打掉了……

  公孫滑立在原地,本是一場天衣無縫的計謀,如今看起來卻如此的不堪一擊,他的眼眸快速的波動著,先是陷入深深的絕望,隨即猛的一米眼睛,突然拔身而起。

  別看公孫滑身段風流婀娜,但他其實是個標準的練家子,猛地向前一撲,“嗤!”一聲,直接從寬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眼眸一厲,紮向鄭伯寤生。

  公孫滑毫無征兆的突然暴起,祭仲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一把抱住鄭伯寤生,他雖沒有鄭伯高大,也沒有鄭伯魁梧,卻用後背護住鄭伯寤生,似乎想要替鄭伯寤生擋下這一記。

  祭仲撲過來,他脖頸上的淤血指印,和被掐的皮肉外翻的傷痕,在鄭伯寤生眼中異常刺眼,鄭伯寤生眸子一縮,猛地一把摟住祭仲的腰身,帶著祭仲向側麵撲倒。

  “嘭——”一聲,案幾被砸翻,雖鄭伯寤生的反應速度很快,匕首沒有紮在祭仲背心,但還是劃傷了祭仲的後背,瞬間將衣衫挑破,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與此同時,有人突然衝了出來撲向公孫滑,公孫滑一擊不中,還想要繼續刺殺鄭伯,卻已然來不及,那人衝過來,引劍刺來,公孫滑迫不得已回手迎擊,立時吃了一驚,竟然是司馬中大夫祝聃!

  祝聃手持長劍,“叮!!”一聲,手腕一轉一挑,公孫滑手中的匕首立刻脫手,手臂真的發麻,連續向後退了兩步,隻覺得手臂一痛,已然被祝聃一把擰住,“嘭!”一聲按在燕飲殿的牆壁上。

  “嘩啦——”一聲,緊跟著鄭國的虎賁軍快速開入殿中,直接將公孫滑圍在中間,祝聃還擰著公孫滑的手臂,公孫滑想要掙紮,根本脫不開身,方才還高高在上,轉眼間竟然成了俘虜。

  公孫滑“呼呼”的喘著粗氣,眼眸睚眥盡裂,死死盯著被虎賁軍團團圍住的鄭伯寤生,眼眸中幾乎能噴火,眼珠子赤紅,回過頭去看向祝聃。

  公孫滑的眸子一動,聲音突然收斂了不少,將怒氣壓下去,對祝聃說:“祝將軍難道忘了那日與滑如何纏綿了麽?隻要祝將軍肯殺了鄭伯寤生,滑做了鄭國的國君,便許諾你成為鄭國的大司馬!讓你做鄭國的太宰又有何難?倘或將軍喜歡,滑也是將軍的,如何?”

  祝聃死死盯著公孫滑,他如今已然沒有了大胡子,那威嚴的氣質卻絲毫不減,一雙虎目甚至比往日裏更加淩厲,他沒有回答公孫滑的招安,而是沙啞的說:“我的符傳,是你偷走的麽?”

  公孫滑一愣,隨即死死抿住唇角,這次輪到公孫滑無言了。

  祝聃第二次沙啞的開口,說:“你那日殷勤款留於我,都是為了符傳麽?”

  公孫滑依然緘口不言。

  祝聃第三次開口,聲音一次比一次沙啞,說:“你對我所說的救命之恩,也是為了博取信任,信口欺騙麽?”

  公孫滑眼眸一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欺騙?不,那不是騙你的。祝聃,當年鄭伯寤生發兵京城,你就是那個領兵的人!你還記得麽?!”

  祝聃被他這麽一喝問,猛地記起來了,是了,當年共叔段作亂,祝聃奉命領兵攻入京城,共叔段因為不敵而逃竄,因此祝聃對公孫滑根本沒有什麽恩情,反而是有仇才對……

  公孫滑笑著看向祝聃,沙啞的說:“祝將軍,你現在明白了麽?”

  祝聃望著公孫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以為一切都是公孫滑利用自己的欺騙,而如今聽起來,欺騙反而更善良一些,因為過往要比欺騙更加鋒利……

  鄭伯寤生摟著祭仲摔在地,眼看到祭仲背上一片血水,腦袋裏“嗡”的一聲,立刻大吼著:“醫官!!醫官何在?!”

  祭仲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連忙說:“君上,仲無事,隻是一些擦傷。”

  鄭伯寤生這才看清楚了祭仲後背的傷口,狠狠鬆了一口氣,眯著眼睛盯著公孫滑,嗓音中夾雜著風雨欲來的憤怒,說:“鄭滑,你的父親叔段在京城作亂,孤沒有殺他,已然仁至義盡,後來又在梅山,勾結鄋瞞戎人,險些連天子也一並謀害,實屬罪大惡極!如今你鄭滑卻不知悔改,來人!將鄭滑扣起來,暫時關押圄犴。”

  祝聃押解著公孫滑,喉結艱澀的滾動了兩下,說:“卑將……敬諾。”

  鄭國的虎賁軍都衝了進來,公孫滑根本跑不掉,大勢已去,一切功敗垂成,被祝聃押解著,也沒有反抗,一張美豔的麵容仿佛褪色一般,輕笑著就被帶出了燕飲殿,向圄犴而去。

  鄭伯寤生小心翼翼的扶著祭仲,祭仲背上雖是擦傷,但傷口很大,仍然十分疼痛,強自忍著疼痛,低聲對鄭伯說:“君上,仲的傷口不礙事,君上還是快些去向天子請罪,才是正經。”

  鄭伯寤生眼眸一動,立刻走過去,跪在地上,叩了兩次頭,行了大禮,說:“寤生有罪,驚擾了天子,還請天子降罪!”

  隨即又說:“祁太傅睿智多謀,此次我鄭國能擒拿共叔段之餘孽,還有賴祁太傅出手相助,寤生謝過。”

  祁律淡淡的說:“鄭公,謝便不必了,畢竟您的大門還被四國聯軍堵著呢。”

  祁律的話雖然“刻薄”了一點,但實在是大實話。

  祁律與祝聃那日雖然發現了滑甘就是細作,但是他們卻不知滑甘到底是什麽細作,而且時間非常緊迫,隻來得及破壞了滑甘燕飲的計謀,四國聯軍已然長驅直入,勢不可擋。

  祁律聽說了四國聯軍的事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東門之戰。

  姬林說:“如今四國軍隊就在城門之下,鄭公打算如何?”

  鄭伯寤生臉色陰沉下來,他身為強國的國君,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眯著眼睛沉吟了一聲。

  就在此時,祝聃去而複返,非常匆忙,大步衝入殿中,幾乎沒有作禮,急促的說:“君上,宋衛陳蔡四國軍隊已經包圍了老鄭城東門,還請君上示下!”

  “真的打來了!”

  “這如何是好?宋國和衛國都是大國啊!”

  “是啊是啊,宋國兵強馬壯,聽說剛剛即位的宋公善於兵法謀略,這可如何是好啊!”

  “打到家門口了,君上,快示下罷!”

  卿大夫們幾乎亂成一團,畢竟誰也沒有被打到老窩門口的經驗,鄭伯寤生還算鎮定,但是臉色也相當難看。

  祁律蹙了蹙眉,如今四國聯軍包圍鄭國的首都,天子恰好在老鄭城之內,因此不得不說,天子就算和鄭國再不對盤,他們現在也被迫變成了一個陣營的盟友。

  祁律仔細想了想東門之役的事情,這東門之役是鄭國的奇恥大辱,後來還是經過齊國的調停,大家才達成了共識。這之後鄭國和衛國、宋國又打了好幾次,全都是為了報當年東門之役的恥辱。

  因此東門之役也演變成了舊仇的意思。

  祁律眼眸微微轉動,他記得東門之役這場戰役其實沒有打起來,四國聯軍雖然包圍了鄭國的大門,但是因為這是第一次聯軍,也算是“實驗項目”所以說都沒有把握,再加之宋國“醉翁之意不在酒”,宋公的目的是抓住公子馮,並不想和鄭國拚個魚死網破。

  在整個東門之役中,宋國和鄭國才是對抗的老大,如果要出力攻打鄭國,宋國必須出大頭。出兵是需要財力和人力的,宋國沒道理為了抓一個公子馮,費這麽大的力氣,實在是吃力不討好。

  因此這一仗打沒打起來,關鍵就在宋公,曆史上宋公臨時退兵,東門之役就此告終。

  祁律想到這裏,便對姬林說:“天子,如今情勢不明,律敢情天子親上城門,觀察一番情勢。”

  四國聯軍就在門外,祁律卻讓天子上城門觀戰,簡直太危險了,卿大夫們一聽,紛紛阻止,說:“不可啊!”

  “天子,萬萬不可!”

  “天子乃萬乘之軀,切不可登上城門,萬分危險,萬分危險啊!”

  祁律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說:“四國軍隊之所以能圍攻東門,不正是因著邊邑回報不及時,欺上瞞下,堵住了眼目耳朵的結果麽?四國軍隊已然在城門之下了,律竊以為,天子在城中,還是在城門之上,都是一樣的危險,難道睡在城中,便能高枕無憂麽?”

  卿大夫們有些啞口無言,的確如此,如今四國隻差一點點便打入了老鄭城,城門上麵和城門裏麵已經沒什麽區別了。

  祁律又拱手說:“天子登上城門,律倒是有一計策,或可退兵。”

  “太傅有計策退兵?!”

  “都打到城門口了,怎麽退兵?”

  “就是啊,難道要打出去麽?”

  卿大夫們嘈雜的交頭接耳,姬林聽了卻隻是一笑,並沒有一點子的擔心,似乎對祁律的話深信不疑,半絲也不懷疑,說:“好,即使如此,有誰願意隨寡人登上城門?”

  天子的話一落,眾人麵麵相覷起來,卿大夫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抻頭,雖大家都知道,如果聯軍打進來,大家隻能一起死,但是如果讓他們登上城樓,很多人又是不敢的。

  鄭伯寤生眯了眯眼眸,立刻拱手說:“天子,寤生請命同往!”

  鄭國本就是寤生的,他去城樓是必須的,鄭伯寤生這個時候站出來,便是要做出一個大無畏的榜樣來。

  鄭伯一開口,祭仲立刻說:“天子,仲亦請命同往。”

  鄭伯寤生看向祭仲,不等天子發話,立刻說:“不可,祭卿受了重傷,該當好生歇息,決不可上城樓。”

  他說著,立刻招手喚來醫官,說:“快些,還不扶太宰去醫看?”

  醫官們也不敢違逆,立刻扶著祭仲,要將他帶下去。祭仲後背的傷口還沒有包紮,雖隻是皮外傷,但麵積很大,他心裏惦記著鄭國的事情,哪裏能安心去醫治,要知道,隻有鄭國強盛,他這個太宰才能享福,如果連鄭國都沒了,他這個作威作福的太宰恐怕會被其他國家的人手撕掉。

  祁律對祭仲說:“太宰不必太過擔憂,這一仗是打不起來的。”

  祁律為何這般篤定,當然是因著在場眾人之中,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曆史,而且祁律還有另外一個製勝法寶,隻要他祭出撒手鐧,不信這一場仗還能打得起來。

  因此祁律十分的鎮定自若,祭仲眼看著祁律如此鎮定,不知怎麽的,心裏竟然稍稍放心一些,鄭伯寤生的態度很強勢,祭仲隻好被醫官扶著去醫看傷勢了。

  鄭伯寤生要跟著天子登上城門,卿大夫們也沒有旁的路可以選,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幹脆伸著頭,也能顯得自己大義一些。

  在場眾人中,其實除了祁律,一個都沒有安心的,包括姬林在內,都覺得四國聯軍勢如破竹,都打到老巢門口來了,而老鄭城中,除了護衛鄭宮的虎賁軍,和天子帶來的虎賁軍,再無其他軍隊,就連日前鄭伯寤生炫耀的精銳軍隊,也在老鄭城之外,想要調配精銳軍隊便必須出城,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的。

  就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情況下,祁律卻如此自信。姬林是知道祁律為人的,因為祁律很怕麻煩,所以他從來不做沒準備的事情。姬林看到祁律這般自信,就算心裏沒有多少底子,但是也寬心起來,就是這般無條件的信任祁律。

  眾人立刻簇擁著天子,從燕飲殿出來,經過公孫滑這麽一鬧,天色已然黑的透徹,眾人來到老鄭城的城門口,守城的將軍吃了一驚,沒成想天子和君上親自來了,趕緊請著眾人登上了城門。

  這一登上城門,立刻看的清楚,老鄭城的東門之外,本該是禁夜的光景,而如今燦若白晝,火光衝天,火把的光芒竟然連成一片,此起彼伏,照亮了半邊天。

  四麵大旗迎風招展,每一麵旗幟顏色不一,圖案不一,就連旗幟上麵的旒也不一樣。

  世人常知周天子有九鼎,其實除了九鼎,還有九旗,《周禮》記載“日月為常,交龍為旂,通帛為旜,雜帛為物,熊虎為旗,鳥隼為旟,龜蛇為旐,全羽為旞,析羽為旌”。

  每一種旗幟的花紋不一樣,代表的地位也不一樣,甚至每一麵旗幟的旒帶數量不一樣,代表的地位也不一樣。禮製記載“上公九旒,侯伯七旒,子男五旒”。

  每個國家都有區別於其他諸侯國的旌旗,例如鄭國的旌旗,代表最高權威的,便是鄭伯寤生親自授予的蝥弧,而齊國的交龍旂則是名喚靈姑鉟的旌旗。

  祁律來到春秋也有一些日子了,身為天子太傅,總要習學一些知識,以免出門露怯,如今看到這四麵大旗,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麵最為“招搖”的大旗,大旗上麵飄蕩著九條旒帶!

  九條旒帶乃是上公標誌,除了爵位尊貴的公爵,就連齊國這樣的侯爵,鄭國這樣的伯爵都無法使用,更別說子爵和男爵了。

  九條旒帶,而且還是代表著國君地位的交龍旂,祁律眯了眯眼目,不做他想,原來宋公與夷竟然親自來了!

  果不其然,仔細一看,這四個隊伍之中,宋國的隊伍異常龐大,宋公與夷站立在華美的軺車之上,一手搭著車子的傘杆,一手搭在腰間象征著宋公地位的佩劍上,頭戴冕旒,身披國君朝袍,縱使是黑夜,宋公與夷這副模樣一站,也仿佛是一顆明星一般紮眼。

  姬林也看到了宋公與夷,除了宋公與夷之外,其他國家都不是交龍旂,說明其他國家都沒有國君出戰,最多也隻是將軍。

  姬林低聲說:“看來宋公這次是下了血本了。”

  祁律心中輕笑一聲,宋公是這次東門之戰最大的投資爸爸,雖看起來來勢洶洶,但是一旦最大的投資撤資,那麽四國聯軍便會不堪一擊。

  卿大夫們眼看著城門之下一片火海汪洋,四國聯軍來勢洶洶,兵馬鏗鏘而列,果然已經打到了老家門口,不止如此,這四國的兵馬之中,竟然還有一麵交龍旂!

  鄭國的卿大夫們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但是他們從來沒見過交龍旂出現在老家門口,這場麵未免太大了一些。

  但凡是打到了老家門口,那便是滅國的節奏,試想看,鄭國前一刻還不可一世,就連周平王都要把自己的兒子當成人質送到鄭國來求和,後一刻兵馬已經堵在都城門口,這轉變也太大了,不賴鄭國的卿大夫們一時反應不過來。

  卿大夫看到宋公與夷,立刻慌亂起來,互相交頭接耳:“如何是好啊,宋公竟然親自來了。”

  “正是啊,與夷竟然親自來了……”

  “這麽多兵馬,我宮中虎賁不過一千來人,這……這怎麽抵擋得過幾萬兵馬!”

  四國兵馬齊聚在老鄭城的門口,一眼根本看不到頭,烏泱泱的一直蔓延到天邊,將整個黑夜打成了白晝。

  宋公與夷站在軺車之上,扶著寶劍,在黑暗中挑起一抹笑意,他不在乎城樓上的人能不能看到他的笑容,但是宋公與夷此時笑的歡心,因為他知道,他日夜忌憚的公子馮,就在老鄭城之中內,隻和他隻隔著一堵城門。

  宋公與夷朗聲說:“與夷拜見天子。”

  姬林站在城樓上,淡淡的說:“宋公,你還知寡人是天子?寡人倒以為宋公忘了寡人這個天子呢。”

  宋公與夷的態度十分囂張,完全沒有了在惡曹會盟的乖順,笑眯眯的說:“天子明鑒,與夷怎會忘記天子呢?與夷忠心耿耿,一心為我大周,不像有些人……鄭伯寤生軟禁天子,與夷聽聞之後心中擔憂,立刻馬不停蹄趕來營救天子,還請天子打開城門,讓與夷進城,除去鄭伯這個目無禮數的禍端,也算是為天子分憂了!”

  祁律聽罷,“嘖嘖”兩聲,攏著手對著城門下高聲說:“宋公您這小嘴兒怎麽突然如此能說會道起來了?不是惡曹會盟之時,求在天子身後,一心想要正式冊封公爵的模樣了?”

  宋公與夷端著公爵的架子,突聽祁律這麽大聲的吼出來,臉色登時變了好幾下,還甚麽“小嘴兒”,長耳朵的人都知道,祁律這分明便是消遣自己。

  旁邊陳國的將軍連忙安撫宋公,說:“宋公您切勿被那些閑言碎語所幹擾,今日我等圖謀大計,絕不能毀於一旦,已然沒有了任何退路!”

  宋公與夷也深知今日的重要性,因此忍耐著怒火。

  祁律一看,立刻回頭對身後的獳羊肩說些什麽,獳羊肩沒有多話,點點頭,對石厚招了一下手,很快的,兩個人退下了城門,不知去什麽地方了。

  祁律吩咐完,又攏著手朝城門下喊,說:“剛才說話的,可是陳國的將軍啊?”

  祁律站在城門樓上,因為城門很高,祁律喊的時候攏著手,還往下低頭,姬林眼皮直跳,連忙抓住祁律的衣帶,以免他從城樓上翻下去。

  祁律臉上一點子也沒有擔憂,反而像是在逛菜市場一樣,剛才挑選了一顆叫做宋公與夷的小白菜,對這顆小白菜評頭論足,隨即又開始對陳國這顆大白蘿卜下手了。

  陳國的將軍雖沒見過祁律,但是素來聽說過祁律的名頭,祁太傅這個人是個無賴,坊間都如是傳說,並非因著祁律長得像是無賴,也並非因著祁律真的是個無賴流氓,而是因著祁律的手段總是如此無賴。

  誰不知道祁律是怎麽將新天子捧上位的?祁律用了兩千三百名膳夫,硬生生將當時處於劣勢的姬林捧上了天子席位,這種無賴的手段,簡直聞所未聞,但凡是個人聽了,都會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陳國素來知道祁律的無賴,陳國將軍聽祁律點自己名字的時候,根本沒開口,便當做沒聽見。

  祁律滿不在乎,興致高昂的衝下繼續喊:“嘿!陳國將軍!叫你呢!”

  陳國將軍眼皮一跳,忍不住抬手壓了壓自己的額角。

  祁律攏著手繼續說:“陳國的,你知道鄭國在各位國君眼裏是什麽嗎?”

  不等陳國將軍回話,祁律已經自問自答說:“是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紅燒起來肉/欲十足,皮香肉厚。倘或烤製一番,刷上個脆皮水,那就是秘製烤五花肉,外焦裏嫩,回味無窮……”

  姬林抓著祁律的腰帶,唯恐他頑的太歡心掉下去,哪知道一轉眼,祁律突然說起了吃食,方才的燕飲被打斷了,大家夥沒吃多少東西,如今一聽祁律敘說紅燒肉和蜜汁五花肉,一個個腹中饑餓,天子的肚子差點叫起來,那滋味渾厚的五花肉味道,還有外焦裏嫩的烤肉味道,似乎飄到姬林嘴邊來了,立刻口舌生津,食指大動。

  陳國將軍知道祁太傅素來愛吃,而且是個喜歡理膳的怪人,但不知為何突然在兩軍對壘,兵馬堵在東門之下的時候,說起這些吃食。

  祁律果然還有後話,幽幽的說:“這樣的五花肉誰不喜歡?恨不能早點扒拉到嘴裏……而你們陳國呢?嘖嘖嘖,陳國那點地盤子,也就是個……是個雞肋!”

  雞肋?眾人瞬間都懵了,因著大家都是春秋時代的人,也不知道“雞肋”這個典故,所以一時間不知道祁律在指甚麽,為何陳國便成了雞肋呢?

  他這麽一說,周公黑肩倒是笑了起來,不為別的,正是笑這雞肋,似乎覺得祁太傅的比喻絕了。

  祁律見陳國的將軍一臉迷茫,便“好心”解釋說:“‘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可不正是雞肋?如果鄭國是一塊肥美的五花肉,那麽你們陳國就是一根雞肋了,算了,兩根兒雞肋,不能再多了!律想問一問宋公,宋公喜歡食肉麽?”

  宋公與夷眯了眯眼睛,在這個蔬菜短缺的年代,哪個國君不喜歡食肉?宋公與夷不知祁律為何突然問起自己來,自然也沒有回答。

  祁律笑眯眯的說:“陳國將軍,宋公可是一頭惡狼,鄭國是五花肉,你們陳國卻是雞肋,美味佳肴擺在麵前,宋公當然與你們合作,去吞下這塊五花大肉,一旦惡狼將五花肉吃完了,雖這雞肋沒多少肉,你說,到時候惡狼會不會挑肥揀瘦啊?”

  陳國將軍和宋公與夷恍然大悟,原祁律是在挑撥離間!

  隻可惜他們明白的太晚了,五花肉和雞肋的比喻實在太鮮明,瞬間躍然紙上。鄭國財大氣粗,地盤子也大,自然就是肥美的五花肉了,而陳國地盤沒有鄭國多,財政沒有鄭國粗壯,人口也比鄭國少很多,但是國君都是貪得無厭的,哪裏有嫌棄旁的國家小,才不去並吞的道理?自然是能吃一個是一個。

  宋公與夷立刻說:“陳國將軍,你萬勿受到祁律的挑撥!這個祁律,隻是美在一張嘴上!”

  祁律笑著說:“宋公您此言差矣,難道律隻是個花把勢?律做雞肋的手藝亦好得緊呢!雖雞肋沒甚麽肉,但也可以燉個雞肋湯,或者幹脆做成椒鹽雞架子,下鍋先炸再烤,刷點醬,也是極好吃的,解饞得很呢!”

  祁律三句話離不開吃,活脫脫一個不靠譜兒的,宋公與夷卻要被氣的半死,捂住自己的心口,隻覺得心髒直發疼。

  孔父嘉站在軺車之下,看到宋公與夷臉色發白,便說:“請君上保重身體。”

  宋公與夷深吸了一口氣,本以為不理會祁律這段垃圾話便沒有問題了,哪知道祁律還有後話,點過了宋公這顆小白菜,點過了陳國這隻白蘿卜,又開始數落起蔡國來了。

  祁律笑著說:“蔡國那位!”

  蔡國的將軍一聽到祁律開口,瞬間有些哆嗦,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自己的耳朵捂住了,士兵的耳朵怎麽辦,難倒祁律動搖的隻是宋公與夷和陳國的將軍麽?當然不是,祁律動搖的是聯軍的氣勢。

  祁律攏著手,如法炮製的向下喊,說:“蔡國——咳咳咳……”

  他說到這裏,喊的聲音太大了,嗓子有點幹,竟然還咳嗽起來,姬林一看,眼皮狂跳,連聲說:“快,端些水來。”

  別說是鄭國的卿大夫們了,就連見過大風大浪的鄭伯寤生幾乎都要懵了,連忙吩咐端水來,寺人小跑著端來一隻羽觴耳杯,祁律仰頭喝了,用袖袍擦擦嘴巴,十分的不拘小節,這才繼續喊著。

  “蔡國的,人家鄭國是五花肉,陳國是雞肋,你知道你們蔡國是什麽嗎?”

  蔡國的將軍一瞬間差點想要開口詢問,是甚麽?但他硬生生忍住了,不能被祁律帶跑了話題。

  蔡國的將軍沒說話,陰沉著臉,便聽祁律說:“你們蔡國根本不配做食材,就是個拖油瓶!”

  姬林腦海中轉了轉,拖酒瓶,那是何物?似乎沒聽說過。

  祁律換了說辭,說:“吊車尾,拖後腿的!這回聽懂了沒有?”

  蔡國的將軍如何能沒聽懂,氣的牙齒直打抖,眯著眼睛卻不說話,以免被祁律鑽了空子。

  他以為自己不說話,祁律便沒有空子鑽麽?他太也看不起祁律了。

  祁律說:“這蔡國的將軍,你以為你們蔡國是侯爵封國,所以很了不起罷?律偷偷的告訴你罷,其實……”

  他哪裏是偷偷的樣子,恨不能喊得全天下都聽見,那聲音洪亮得很,異常的光明正大。

  祁律繼續說:“其實……人家衛國頂看不起你們蔡國了!”

  衛國將軍一聽,立刻對蔡國將軍說:“將軍,您可要明鑒,如今我們四國聯軍,必然要齊心協力,不可受了那將奸佞挑撥啊!”

  蔡國將軍冷聲說:“您放心便是,我老蔡人又不傻,怎會被他幾句話挑撥了去?”

  祁律一點子也不在意他們信不信,接著說:“蔡國的,你說說你們是不是拖油瓶吊車尾?看看人家鄭國的聯盟,鄭國、齊國,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大國?要地盤子有地盤子,要兵馬有兵馬,要人口有人口,要經濟有經濟。就算上人家魯國,那也是文化底蘊深厚的禮儀之邦,東方強國,而你們蔡國呢?”

  在如今的情勢之下,鄭國、齊國和魯國是交好的一派陣營,而宋國、衛國和蔡國是另外一派交好的陣營聯盟。

  祁律繼續說:“你們蔡國呢?人家宋國地盤子大,又是公爵,衛國也是中原國家,地理優厚。人家宋衛都是強國,偏偏戴上了您一個小蔡國,蔡國你說說自己,寒磣不寒磣,勉強說自己是小強國,拉低了整體聯盟的逼格,要經濟沒經濟,要地皮沒地皮,要兵馬沒兵馬,還日常出叛徒!”

  祁律所說的日常出叛徒,是周武王的弟弟蔡叔度,曆史上記載了三監之亂,蔡叔度作亂,因此蔡國覆滅,後來蔡叔度的兒子又被封在了蔡國,蔡國這才複立,延續至今。

  蔡國的將軍氣得臉色發青,不為別的,正因著祁律戳中了他的痛楚,雖然蔡國總是和宋國、衛國一起“頑”,但是誰不知道,蔡國的檔次不太夠,就跟富太太們喝下午茶一樣,聚在一起總是要攀比的,這一比就被比下去,因此蔡國的將軍心裏也有火氣。沒成想今日祁律這般實誠,直接就給抬到了明麵上,簡直打臉!

  祁律說了一圈,蔡國和陳國將軍的臉色都很難看,祁律又要點名衛國了,剛朗聲說:“至於衛國……”

  他的話還未說完,獳羊肩和石厚突然回來了,獳羊肩與祁律耳語了幾句,祁律的笑容隨即擴大了,擺擺手說:“嗨,不說你們衛國了,說多了太累,浪費口水。”

  他說著,話鋒一轉,又看向了威風凜凜的宋公與夷,笑著說:“宋公,在惡曹會盟,咱們也是同榻共枕的交情……”

  宋公與夷一聽,慌了,甚麽同榻共枕,簡直便是荒謬,雖宋公與夷的確想要引誘祁律來著,但是幾次沒成功,所以根本沒有這事兒。

  祁律一句話下去,四周嘩然,都覺得宋公與夷和祁律的關係十足親密。

  姬林心裏那火氣瞬間燒起來,一提起這個,他心裏便酸得很,想起了那日在會盟宴席上,倘或不是自己去的及時,不知宋公要對祁律做些什麽。

  祁律沒有感受到天子的酸氣,還故意笑著說:“因此律是最了解宋公您的人了。宋公您這次親自來老鄭城,哪裏是為了吃紅燒肉,也不是為了吃蜜汁五花肉。”

  所謂的紅燒肉和烤五花肉,當然指的就是鄭國了。

  祁律笑眯眯的說:“你是為了一個人罷?為了這個人,你可是夜不能寐,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倘或不知道的,還以為宋公被甚麽佳人給迷掉了魂兒呢。”

  宋公與夷眯了眯眼睛,注視著城樓之上的祁律,祁律身材並不高大,也不魁梧,一身太傅官袍,在夏夜之中並不紮眼,反而顯得有些纖細,不知為何,宋公與夷卻覺得此時的祁律像是一團火。

  祁律笑著讓了一步,說:“宋公請看,令宋公魂牽夢繞之人,不正在此麽?”

  祁律讓了一步,一展袖袍,宋公與夷盯著城門的眸子猛地一縮,隨即壓下唇角,死死抿著。

  祁律放才讓獳羊肩和石厚去辦了點兒事,其實就是讓二人去叫一個人來。

  此人正是宋公與夷的堂弟——公子馮。

  公子馮因著脾胃不好,又有惡食之症,所以並沒與參加燕飲,祁律讓獳羊肩和石厚去找公子馮,將公子馮叫到城門樓上。祁律方才一直在耍嘴皮子,一來是為了挑撥離間,要做足了“前戲”,二來也是為了拖延時機,讓公子馮有時間上城門。

  公子馮一身素色長袍,在黑夜之中麵色顯得更加慘白無力,整個人充斥著一股病態的俊美,偏偏他身材高大,站在城樓之上異常紮眼。

  公子馮低垂下頭,居高臨下的望著火光之中的交龍旂,唇角輕輕挑起一些,他病態的麵容沒有任何感情,突然劃開一絲笑容,竟給蒼白的臉麵增添了一絲風采,隻可惜……這笑容卻是冷笑。

  公子馮淡淡的開口說:“馮兒竟不知,大哥如此惦念馮兒?”

  宋公與夷這次來鄭國,根本不是為了攻打鄭國的首都,他知道鄭國非常強大,想要並吞鄭國簡直是癡人說夢,搞不好最後兩敗俱傷,反而讓旁人撿了漏兒去,因此宋公與夷才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但他確實來了,因為宋公的目的在於公子馮,他要給鄭國施壓,親自抓到公子馮,才能從此以絕後患,高枕無憂。

  宋公與夷看到公子馮,雙手陡然握拳,也因著這麽遠的距離,他才如此毫無畏懼的和公子馮對峙,倘或離得稍微近一些,恐怕宋公與夷便沒有這麽大的勇氣了,畢竟在他眼裏,公子馮可是一條瘋狗,咬住了便不撒口。

  祁律不給宋公與夷和公子馮敘舊的機會,笑眯眯的說:“宋公,律現在便告訴你,明日午夜,公子馮便會從老鄭城的南門離開,前往繻葛避難。”

  宋公與夷的眼睛一眯,握住佩劍的手更加用力。

  祁律的話音一落,其他三個國家的將軍立刻喧嘩起來,大喊著:“宋公!您斷不可相信啊!”

  “是啊宋公!”

  “萬不可中了奸計!”

  “我等來時說好了,是簽訂了盟約的,絕不可反悔!”

  “宋公您如今已然是宋國的國君,名正言順,還有天子冊封,千萬不可為了一個公子馮,中了奸計啊!”

  “再者!宋公您怎知那祁律是不是狂言,萬一明日午夜,他們不把公子馮轉送繻葛,這可如何是好啊?!”

  四周全都是勸諫宋公的聲音,然而祁律知道,宋公已然“怦然心動”了……

  祁律之所以這麽篤定,便是因著公子馮這個法寶。

  在曆史上,四國聯軍圍攻鄭國南門,也正因著鄭國將公子馮從老鄭城轉移到了繻葛,也就是長葛邑,宋公立刻放棄攻打鄭國都城,而是選擇了追到繻葛。

  四國聯盟之中,隻有宋國和衛國兵力強盛,陳國和蔡國純屬是來蹭熱鬧的,宋公突然撤兵,助力隻剩下了衛國,蔡國和陳國不敢與鄭國叫板,唯恐被鄭國報複,因此四國聯軍便不歡而散了。

  祁律知道曆史,又有公子馮這個製勝法寶在,篤定能用公子馮牽製住宋公與夷,這才如此“有恃無恐”。

  城門外的聯軍紛亂起來,宋公眯著眼睛,一時間沒有開口,他越是沉默,其他三國的軍隊越是擔心。

  “宋公!”

  “宋公您……”

  其他幾個國家還要再勸,宋公與夷已經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是擲地有聲,說:“孤如何信你?倘或明日午夜,你不把子馮轉移出老鄭城,該當如何?倘或明日子夜,你雖轉移子馮,卻不將子馮從老鄭城的南門轉移,又該當如何?”

  祁律笑眯眯的說:“宋公想的倒是很周全。”

  宋公與夷這一開口,其他三國的將軍臉色登時一片蠟黃,因為他們知道,四國聯軍剛剛組建,便已經要解散了,因為宋公已經打定了撤退的決心。

  祁律笑著說:“宋公,如今你有選擇的餘地麽?”

  姬林自打出生以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陰險的、狡詐的、溫柔的、裝乖的,但是他唯獨沒見過祁律這樣……狂妄的。

  當然,姬林也不是辱罵祁律,隻是由衷的感歎一下罷了,畢竟如今四國聯軍已經包圍了鄭國的東城門,而祁律竟然如此狂妄,狂妄的仿佛一個狂人瘋子,竟然還在指著包圍他們的軍隊,告訴宋公,宋公沒有選擇的餘地。

  隻要是長眼睛的人,應該都知道,危在旦夕的明明是鄭國,祁律偏偏反其道而行。

  宋公與夷的臉上劃過一絲狠戾,祁律卻越來越安心下來,因為宋公的臉色越是狠戾,越發的說明他已然是強弩之末了,很快便會答應撤兵。

  祁律站得累了,幹脆趴在城門樓上,托著腮幫子,一副很悠閑的模樣,說:“宋公,您還有一些考慮的時辰。”

  姬林無奈的搖了搖頭,自從他發現自己心中在意祁律之後,便覺得祁律怎麽看怎麽好,如今祁律將宋公耍的團團轉,分明一副無賴的口吻,姬林卻覺得祁律著實可人。

  不過姬林的笑容很快便掛不住了,當然不是因著宋公那邊有甚麽變故,而是因著祁律本人。

  祁律趴在城門樓上,支著腮幫子等著宋公考慮,他彎下腰來,夏日的官袍質地輕薄,而且十分垂墜,正好襯托著祁律的肩背,將祁律微微彎腰的曲線烘托的淋漓盡致,那細腰和翹臀,恨不能連腰窩的曲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姬林“咳”的咳嗽了一聲,心想著下次不能讓太傅穿這麽輕薄的衣裳,他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祁律的肩頭,遮住祁律那風流的體態。

  祁律一愣,歪頭去看天子,他是個體熱之人,尤其是夏日特別的怕熱,晚間好不容易有點小風,天子還在他肩膀上蓋一層披風,簡直要捂出白毛汗來。

  不等祁律拒絕,姬林態度十分強硬地說:“不許脫下來,披著。”

  祁律:“……”

  宋公沉默了一會子,這期間宋公與夷一直和城門樓上的公子馮對手,兩個人默默的,誰也沒有說話。

  宋公與夷終於開口了,說:“好,希望祁太傅信守承諾!”

  “宋公!”

  “宋公不能撤兵啊!”

  “宋公,您要是撤兵,天子和鄭國也不會放了宋國的!”

  “是啊宋公!不能撤兵!萬萬不能撤兵啊!”

  祁律笑著說:“宋公如此識大體,天子寬宥仁和,為何要難為宋公,對罷天子?”

  姬林配合的一笑,相對比祁律這個“無賴”,天子的笑容便顯得俊美又正派了,說:“正是,宋公識大體,乃我大周之楷模,寡人為何要難為宋公?”

  其他幾個國家一聽,臉色更是難看,有了天子這句話,別管是真是假,反正宋公與夷撤兵的心思更濃鬱了。

  公子馮一隻手搭在城門樓的石墩上,素色的長袍在夜風中十分紮眼,垂目微笑,說:“馮兒還當真有些期待與大哥見麵呢。”

  宋公與夷沒有再說話,一招手,孔父嘉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朗聲說:“全軍聽令,撤兵!”

  “全軍聽令——撤兵——!”

  “撤兵——”

  一聲一聲的撤兵傳達下去,很快宋國的軍隊便開拔了,其他三個國家一看道這場麵,已然不知該是什麽表情。

  祁律微笑的說:“各位,是要進門來飲些薄酒麽?”

  陳國和蔡國沒有衛國和宋國那麽強大,一看主力撤軍了,他們再不願意也沒有法子,隻好下令撤兵,唯恐走到最晚,反而被鄭國堵在東門,來一個甕中捉鱉。

  這一晚上,四國聯軍來的匆忙,去的猶如退潮,簡直是洶湧澎湃,黑壓壓的兵馬慢慢退散,不消一會子,鄭國的東門之困便這樣悄然謝幕。

  祁律眼看著四國聯軍散去,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連忙捂住嗓子“咳咳咳”咳了好幾聲,剛才說話都用喊的,別看祁律如此遊刃有餘,其實嗓子已經疼得不行。

  姬林連忙說:“樓上風大,太傅傷了嗓子,別再吃了風,下去罷。”

  眾人從城門上退下去,很快回了鄭宮,雖然四國聯軍都已經退去了,但是如今還有一個問題擺在眼前。

  眾人進了鄭宮,姬林坐在上手,皺眉說:“太傅當真要把公子馮送出去?”

  公子馮站在殿上沒有說話,態度也十分平靜,仿佛要被送走做活靶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祁律微微一笑,說:“自是。”

  姬林有些被祁律的態度弄懵了,按理來說,祁律不是這麽“狠心”的人,公子馮好歹跟了他們一路,日前祁律還給公子馮做清湯麵開小灶,怎麽可能真的把公子馮送到火坑裏?

  要知道宋公恨公子馮,那是咬牙切齒,一旦真的抓住了公子馮,豈不是要剁成肉泥以絕後患?

  公子馮態度十分平靜,還是那樣不管己事一般,隻是拱手說:“馮但憑調遣,絕無二話。”

  祁律說:“天子您想想看,宋公那麽想要抓住公子馮,明日午夜,隻要公子馮一出城,宋公必然像是一隻餓狼一樣撲上來,對不對?”

  姬林心想,雖然太傅說的很對,然……太傅這個比喻,總是有些怪怪的。

  祁律輕輕撫掌,說:“這豈不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因為宋國多半都是公子馮的派係,因此宋公真正能委以重用的人少之又少,宋公派來抓公子馮的人,隻可能有一個……”

  姬林沉聲說:“宋國大司馬。”

  孔父嘉!

  孔父嘉對宋公忠心耿耿,因為接受了老宋公的臨終托孤,一顆心簡直是愚忠,恨不能挫骨揚灰的報答宋公與夷,宋公與夷當然知道這個道理,所以要派一個人去殺公子馮,這個人必然是孔父嘉。

  孔父嘉不但有忠心,而且還有武藝,除了他,宋公派誰去都不會安心。

  祁律笑起來有些陰險,說:“天子,這可是籠絡宋國大司馬的一個絕佳機會。”

  姬林略微沉吟,說:“太傅也看到了,那大司馬對宋公忠心耿耿,一片愚忠,怕是不會為寡人所用。”

  祁律搖頭說:“不然。隻要天子趁著公子馮出城之時,略施小計,將宋國大司馬扣下來,然後再原模原樣的送還給宋公……天子請試想想看,這宋公天生是個多疑之人,且大司馬與公子馮師出同門,日前也是好友,大司馬被天子扣留,卻好端端的送了回去,宋公能不起疑麽?便算是大司馬一片愚忠,宋公勢必也會親手掐滅這愚忠,然後將大司馬親手推給天子,天子到時候隻需要笑納人才,便是了。”

  姬林聽了祁律的話,不由豁然開朗。

  他本想與祁律商討一下,該如何將孔父嘉擒住,畢竟這個孔父嘉也是一名悍將,想要擒拿孔父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好祁律與宋公與夷敲定的是明日午夜,到底還有一些部署的空餘。

  然而此時已經逼近午夜,姬林唯恐自己說著說著話,突然“昏厥”變成小土狗,那豈不是要嚇壞了眾人?

  姬林咳嗽了一聲,說:“寡人……寡人身子稍微有些不適,宋國大司馬的事情,有勞太傅費心,寡人想要先歇息了。”

  這麽“激動人心”的夜晚,天子突然要歇息,而且說自己身子不適,祁律當真是有些吃驚,畢竟天子平日裏壯的跟頭牛似的,連傷寒都不曾染過。

  祁律一麵奇怪,一麵又擔心,萬一嘴唇超好親的天子病了可如何是好?便說:“天子身子不適,還是傳醫官來醫看罷。”

  “不必了。”姬林斷然拒絕,而且態度非常急切,仿佛寢殿裏藏了美嬌娘,意圖急色似的,有點迫不及待的驅趕眾人離開寢殿,說:“寡人歇息一晚便是了,各位先回罷。”

  祁律更是納悶,說話說的好端端的,天子竟然開始趕人了?

  不隻是祁律,眾人也有些納悶,而且天子還一副心虛的模樣,真的讓眾人懷疑他的寢殿裏藏了什麽美嬌娘一般。

  天子已經下令逐客,眾人隻好作禮,然後退出了天子的寢殿,隻有虢公忌撓了撓後腦勺,說:“天子怕是當真不舒服,恐是這些天政務忙碌的緣故。”

  祁律看了一眼寢殿方向,雖覺得天子有些反常,但還是離開了寢殿,他還準備去圄犴看看公孫滑,便匆匆離開了。

  祁律從寢殿出來,已經過了子時,天色很暗淡,獳羊肩和石厚跟在後麵,沒走到下榻的院落,突然有人迎麵走來,還是個嬌滴滴的宮女。

  宮女見到她們作了一禮,很恭敬的說:“可是祁太傅?”

  祁律說:“正是。”

  那宮女說:“祁太傅,夫人有請。”

  夫人說的自然是國君的正妻,正妻才能叫做夫人,而小妾隻能叫做妾夫人。

  值得一提的是,鄭伯寤生如今還沒有正妻,所以沒人敢稱夫人,但是這鄭宮之還真有一位夫人,那便是鄭伯寤生的母親,鄭武公的夫人武薑!

  太後這個名字,是戰國時期才出現的,因此在戰國之前,並沒有太後這個稱謂,都會說是某某夫人。

  祁律一聽,便知道是武薑找自己,但是自己和武薑“近日無冤往日無仇”的,總不能是風韻猶存的武薑看上了自己的顏色,找自己半夜去歡快的。

  而且祁律是外臣,大半夜去見鄭國的國母也不好,便想要拒絕,那宮女卻說:“夫人請太傅務必移步,事關重大,關乎國體!”

  祁律一聽,這麽嚴重?便點頭說:“請帶路罷。”

  宮女也沒有拒絕獳羊肩和石厚同行,三個人便跟著宮女導路,一直往武薑的寢殿而去。

  到了寢殿門口,宮女請獳羊肩和石厚在門外等候,便引著祁律入內。

  天色黑暗,殿中昏昏沉沉的,但是點著燈火,一個女子隔著垂簾側臥在榻上,身邊好幾個宮女侍奉著,排場不小,必然是鄭伯寤生的母親武薑了。

  祁律走進去,恭敬的作禮,說:“律拜見夫人。”

  垂簾之後,武薑慢慢坐起來,她的影子影影綽綽,有些懶散,幽幽的說:“你便是天子太傅?”

  祁律拱手說:“回夫人,律正是。”

  武薑的聲音柔柔的,又問:“你便是祁律?”

  祁律複又恭敬的說:“回夫人,律正是。”

  武薑第三次開口,說:“你便是那個勾引我兒的狐狸精?”

  祁律因著前兩次回話,險些成了定式,嗓音恭敬麵容平靜的說:“回夫人,律……”等等,狐狸精?勾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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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祁律手劄:

  自從我穿越到春秋,又要做飯又要奶孩子,又聽牆根又耍無賴。被當大豬蹄子就算了,現在還突然多了個狐狸精的稱號。我必須要坦誠,我除了膽大包天勾引天子之外,真的沒勾引過別人!對了,說起天子,最近天子一到晚上就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我懷疑他在偷人。

  姬·灰姑娘·林:寡人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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