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1-01-03 23:47      字數:2298
  煙花落下來,變成了雪。

  我摔倒在一個山洞前麵。

  我再也跑不動。

  我嚐試著挪動身體,朝著洞口再爬兩步。隻要再爬兩步,我就能躲開這場大雪。

  動彈不得。

  每一片雪飄落在身上,融化成水,都會給我造成腐蝕樣的疼痛。

  倒是腿上的傷,我已經近乎感受不到了。

  我想,我終於是要死了。

  大雪把我埋葬起來,像是一個天然的小墳堆。

  我閉上了眼睛。

  模糊的意識裏,我回到了破舊的灶台旁。今晚吃的也不是很飽,但總歸是夠我活下去的。小人類今天睡得很早,旁邊的窩裏還有一個狗,他打著呼嚕。火很旺,我覺得很溫暖。

  我覺得我慢慢地在融化了。

  水化開時候的侵蝕,痛醒了我。

  我睜開眼睛。

  那是我見沈嘉的第一麵。

  眉目清秀,胡子拉碴,手指纖長,掌心粗糙。

  當時他正在抱著我烤火。

  我試著伸展身體,發現後腿的斷裂處已經被包裹起來。

  “別亂動,不利於恢複。我不是壞人。”他笑起來眼睛會眯成月牙,牙齒白而整齊,“我叫沈嘉。”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是天生火屬性的小妖怪。以後要避開雨雪水流,對你靈力傷害很大。”他從火堆上拿下一條烤魚,撕了一半給我,“我有個朋友,醫術很厲害,等我忙完這邊的事,帶你去找他。”

  他沒有問我怎麽受的傷,也沒有問我是誰,似乎隻是看見了我,就決定救下我。

  我想起了小人類。

  我少少吃了一點。

  天亮之後,他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拿著幾根竹子,用手指隔空劃了幾下,劈成一片片的竹條。他坐下,編起竹筐。

  “厲害吧。”他又衝我笑了,“以後教你嗷。”

  火炭完全熄滅的時候,他找來枯葉墊在竹筐底下,把我抱進去。

  我跟著他去了幾個地方,送了一些東西,也幫了一些人。他似乎很愛管閑事。也很受歡迎。

  他也很照顧我。每次別人給他的東西,他都會分我一半。

  我吃得很少。

  當時想的是,如果我上次吃得少一點,就不會被趕走了吧。

  他帶我回燕南,給我起了名字,讓顧臨安幫我驅了水毒。我剛去的時候還是很小心,時刻都很警惕,直到新年的時候,顧臨安說,我是沈嘉最操心的小妖怪,他們都會保護我。

  我終於放下心來。

  來年春天快盡了的時候,沈嘉又要去人間。他走的那天沒有告訴我,隻是和顧臨安說好好照顧長樂和我。但得益於我總是趴在各個角落裏睡覺,我聽到了。

  他來到人間,打開包裹找食物吃的時候,我跳了出來。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說。

  他吃了一驚,聽完又笑起來:“也行,顧臨安得照看燕南,我正好缺個伴兒。”

  “本想讓你留在不落間,起碼平安。在人間,你現在的靈力還不夠,連水都怕,得用功修行。你要做一個吃得了苦的徒弟。”他鄭重其事地說道。

  “師父。”

  “我也不是去玩的,前路艱險,溫飽不能保證,甚至能不能活著回來也不一定。”

  “我跟著你。”

  他看了我一會,爽快地哈哈大笑起來,掰了一半饃分給我。

  練功很難。第一次化人形,我的犄角還在頭上;怕水是天性,沈嘉抱著我往水裏跳,上岸之後再給我敷去水毒的藥;第一次煉出掌心火,燒掉了沈嘉半條眉毛;控火不當,毀了客棧的房子,沈嘉賠掉了身上所有的盤纏,不得不賣藝賺錢……

  但相對於人間的苦難,練功也算不上什麽了。人類弱小,又偏偏**滿身。用暴力搶奪領地和資源,這一點和動物界沒什麽區別。但野獸之間的廝殺是為了生存,咬死另一族的首領和精英就宣告結束;而人類,連年征戰,攻城略地,邊緣的小山村照樣屠殺,老弱婦孺死在鐵甲之下。這是領主決策下失去控製的殺伐。還有官商勾結,對正路之人的排擠,對貧苦人家的壓榨;還有底層互相之間的惡意爭鬥,詆毀嚎哭……

  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妖怪一定要修成人形。人間明明有如火獄。

  但沈嘉還是一路走著,走到哪裏就滅了哪裏的火。

  “我們管不過來的,師父。”我也曾提出質疑。

  “我不能讓天下昌明,起碼能救眼前性命。”他衝我笑一笑。

  我突然意識到,倘若他也想著管不過來就不管了,怕是早已沒有現在的我。

  我從此不再多說。

  我一路陪在沈嘉左右,為他打下手,幫他收留傷患,幫他主持公道,幫他為民請命,幫他抵禦軍隊,幫他躲避追殺。下到給腿腳不便的老人家打果子,上到他守著城門,一夫當關,我迅速地把城裏剩餘的居民轉移到安全區域。

  到最後我也分不清,我是為了幫他而救人,還是為了救人而救人。

  但不得不說,救人的滋味並不賴。

  所以當妖族幾個孽畜傷人,人類找了厲害角色,見一個殺一個,一副要殲滅的架勢,無辜妖族找上我,尋求庇護的時候,我答應了。這才有了西艾蘭德。

  我是他的徒弟。我是他救的,也是他塑造的。

  我們是最親近的人。我將永遠跟隨他。

  我曾經是這麽想的。

  直到他步入了輪回。

  像他那年春末去人間一樣,他這次也沒有告訴我。我以為我已經成長到可以與他並肩作戰的地步了,但他還是不肯告訴我。

  “他跟我說,不落間的日子太無聊了,他想親自輪回感受一下人間。”長樂說道,“說完他就不見了。我感應了一下,看不到他在哪兒,應該是在牙嶼和我傳的話。”

  顧臨安沒有說話,飛快趕了過去。

  至於長樂,長樂當然不覺得突然,臉上也沒有任何傷感,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波動與感情。在她的意識裏,輪回不過是換個身體。她本來就沒有正常人類的情感。

  但是我的胸口卻劇痛起來。

  甚至比我從小人類家裏趕出來的時候還要痛。

  那時候我還不懂,但現在我終於知道,失去庇護,失去至親的時候,心髒就是會難受又絕望的。

  “你什麽都不懂。”我對她說。

  但師父最後一句話,寧願是說給什麽都不懂的她,也沒有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