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難得地沒有回避這個問題，甚至沒有把眼神躲開，也沒有把頭低下去——這點確實讓我小小地吃了一驚。雖然我已經喪失了對小馬的感情，但我們之間相處的事情我還是記得大差不差。而其中，我記得很清楚的一點是，盡管在我之前描述過的場景裏，我說的最多的還是小馬很會照顧人，對我很好，然而他有個極大的無法忽略的缺點，那就是，但凡我和小馬說點正事，比如倘若我們要結婚，你也早晚是要經過家裏同意的，那你要不要回去做做爸媽的思想工作呢？一旦到了這種時刻，小馬總是會回避開這些問題，而我又並不是一個想著去逼迫自己男朋友做什麽事情的人，我也就會知趣地不再談下去。而且他回避的時候，總是會躲開眼神，神情黯淡，一副做錯了事情的樣子，也往往讓我覺得心疼，想著有這麽一對父母已經是件很不幸的事情了，我就不要再像他爸媽一樣嚴格控製他了——當然這是那時候的想法，熱戀之中，難免會有濾鏡加成。如今跳脫出來，回頭一看，其實不過是我自己為他找的借口而已。他就是沒擔當，沒主見，不肯自己主動去處理棘手的事情罷了。他是愛我，但他也沒愛到願意為了我完全拋開舒適圈的程度——所以這場仗，我一開始就是輸的啊。

  而他如今的表現，總算是讓我稍稍欣慰了一點。不管怎麽說，我對他一直陳述的那些觀點，他要獨立，他要做一個真正的大人，他應該被尊重被愛護，而不是當做一個工具或者寵物的話，也算是見到了成效——雖說這個成效見得也晚了一些，但好歹沒有白白浪費我三年的精力。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對的，但也許他這次，確實是經曆了一場足夠讓本性改變的事情。

  “我有時候會……會很恨我爸爸。”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句不孝的話，雖然我這次願意為了我爸回來，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很多次，倘若我爸媽哪天出了個意外，不在了，那可能我們會過的更好——我沒有說要跟你複合的意思，我隻是想談一下我心裏的想法。我知道我性格有缺陷，但我不想去麵對這件事，因為，隻要我爸媽在，無論我做多大的努力，我還是會因為他們的存在而前功盡棄的……”

  “我知道，你從小就生活在這種環境裏，性格確實會有些缺失，也不能完全怪你。”我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想著也不能光說他的不是，於是就拿自己舉了例子，“人格完善這一點是最難的，我知道。你見過我媽的，我媽在家還是挺小公主的，被我爸寵的不行，當然見你的時候，她也已經年近半百，性情溫和包容了許多，但其實，在我小時候，我媽可能也是第一次做媽媽，沒啥經驗，自己又被寵著過來，所以可能覺得搞不懂為啥這個小孩一直哭一直鬧還不會做家務老是惹她生氣，加上那時我們家還挺窮，而我爸堅定不要二胎的觀念又讓街坊鄰居對她指指點點，我媽壓力應該也挺大，所以性格很暴躁，從不會好好說話，對誰都很刻薄。我一直不想讓我媽媽的糟糕性格影響我，但後來發現我的性格還是不經意就受到了她的影響，從而失去了一些很好的朋友，甚至失去了一些我很喜歡的人。我一直這麽苦口婆心地勸你，也是希望你不要陷進去，不要被你父母的負麵性格影響到，起碼你現在還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但有些時候，你確實也會表現出你爸的自大與不耐，以及捧高踩低的性格，我很擔心你會慢慢丟棄掉如今對這種性格的抗拒。

  我知道，改變這麽多年耳濡目染的性情有點難。我們在被攻擊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更猛烈的攻擊回去，但相互攻擊，其實也就是把對方的樣子顯示在了自己身上。凝望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望你。我曾經最痛恨我媽媽的別扭性格，但當我發生很大的情緒波動，比如和朋友吵架的時候，我發現我其實還是被我媽媽影響了，我不會好好說話，我對人刻薄，我什麽狠話都說，哪怕我知道這話很傷人，而且也正因為他們是我朋友，所以我才知道他們的軟肋在哪裏，我用他們對我的信任來攻擊他們——我活成了我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發現這件事後，我立刻深刻反思了自己，發現越痛恨和厭惡，就會讓人越發深刻地受到這種行為的影響，與我的目的背道而馳。後來我想了想，我的目的不應該是想不要活成我媽媽的樣子，而是要活成自己想被對待的樣子。我希望我自己獲得尊重，獲得友好，獲得良好的溝通，不被陰陽怪氣指桑罵槐，所以我自己要先活成這個樣子，尊重別人，保持友好，冷靜溝通，有話直說。

  我以前也跟你多少談論過我小時候和我媽相處的事情。你可以發現這四點正好和我媽媽那時的別扭性格相對應，她似乎從來不尊重我，我的**權是在多次抗爭下才獲得的；我到現在不愛化妝，因為從小隻要表現出一點對自身形象的講究就會被冷嘲熱諷；而且她自己可以罵我，我不能反駁，這是典型的雙標，尊老的前提是愛幼，愛幼都做不到，一味要求尊老，那這就是道德綁架；她有話從不直說，總是話裏帶刺，陰陽怪氣，比如讓我幹活，她本來可以說下來幫我掃掃地吧，但她隻會說我都累死了也沒有人睜眼看看，你就成天光知道玩一點都不勤快，就我活該累死這樣的話，讓人聽了就非常上火。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性格也是非常別扭的，雖然麵上看著活潑開朗，但其實不自覺中感染的行為模式讓我極其容易自卑而暴躁。我花費了不少時間去糾正自己的行為，因為這種行為實在是傷人傷己，不光是傷害朋友，我自己也並沒有得到什麽好的體驗，著實是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二，大家都受到了很多傷害。加上隨著年齡的增長，認識的人多了起來，看的文章也多，經曆的事情也多，我終於慢慢地跟自己達到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