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虛與委蛇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0      字數:2257
  直到在病房門口遇見了小馬他媽,我才深刻感覺到,我剛剛說這句話有多少不妥。

  是賀涵倘若被她碰一下我都覺得惡心嗎?不是的,是賀涵被她看一眼,我都覺得惡心。

  雖然對於一個遭受了嚴重不幸還在努力維持著自己的體麵的中年阿姨,我應該抱有深切的包容和同情,但無論怎麽說,當我們進入病房的時候,賀涵禮貌性地喊了一聲阿姨之後,她那種原本不屑一顧,我覺得她甚至翻了個白眼,但之後又在賀涵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強行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緊緊抿著嘴唇的表情,還是隻讓我感到了深切的胃部不適。

  “來啦?”她衝著賀涵點點頭,把自己的不屑和詫異都很好地藏了起來,盡量表現出自己的平易近人,像是表達出了對賀涵這一身的認可;但隨後,當她看向我的時候,也並不怎麽例外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隻不過可能有了前車之鑒,所以這一次她的打量相對而言並沒有之前明顯。然而讓她失望了,我這一身確實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地攤貨。於是她的優越感好像又恢複了回來,還強行挺了挺腰背,雖然在兩個一米七的人麵前顯然還是沒什麽氣勢可言。

  “今兒穿的這一身很有氣質嘛。”她對賀涵做出了“大家都是一類人”的點評,但當她把目光轉向我的時候,不知為何,明明她比我矮了許多,我還是覺得我看見了她的鼻孔,“這是你朋友?這麽沒家教,連人都不叫的?”

  “哈哈哈哈阿姨,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咱們這是生活所迫,得出來混飯吃,不管遇到什麽牛鬼蛇神,都得笑著應付一句;但我朋友就不一樣了,人自己不差錢,那當然能隨著性子來,遇到喜歡的就客客氣氣,遇到不順眼的,那真的是連眼神都懶得給一個,更別提叫人了。她今兒這還是給了我麵子,不然掉頭就走都是有的,畢竟她這人,眼裏從來都容不下髒東西。”賀涵笑意盈盈。

  小馬他媽的眼神變了變,但可能是因為摸不透底細,所以還是委婉著問:“你這話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啊?”

  “沒什麽,阿姨您是外地的,不太了解本地的行情,跟您說也不一定能說明白。”

  “我怎麽就不了解了?你倒是先說一說啊?”

  賀涵笑了笑,因為病房靠著走廊很近,旁邊就是窗外,就往外指了指:“誒,阿姨,你能看見外麵那棟不太高的樓嗎?”

  小馬他媽看了看:“嗬,這個我還是知道的。別看燕平外麵炒的樓盤一個比一個高,可那棟小樓才是燕平最貴的房子,那不光要有錢,還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才能買,裏麵住著的可都不是一般人。雖然這是本地土著才門兒清的事兒,但別忘了,阿姨的兒子也是本地女婿啊,這點東西還是能知道的。”

  “本地女婿”這四個字的音,被她咬得特別重,重到我都以為我來錯了病房——都鬧成這樣了,還抱著入贅的夢?

  “喲,阿姨知道得還真多呀!”賀涵故作驚訝地頓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著小馬他媽臉上的自得之色達到頂峰,這才悠悠開口道,“我這位朋友啊,就住在那棟小樓裏。”

  小馬他媽的表情凝固了一下,但不愧是混了這麽多年的人精,還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隻是表情轉得太快,看著格外僵硬和虛假:“原來是這樣呀,哎喲你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怎麽好打扮,不過也好,低調嗎,阿姨懂,阿姨懂。你是跟著一起來看小馬的嗎?也是小馬的朋友吧?我是小馬的媽媽,你也跟著叫我阿姨就行。第一次見麵呀,你好你好,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看著她伸出來的那隻手,我實在是不想接,但最後還是禮貌地碰了碰:“你好阿姨,我是齊一冉。記不住也沒關係,你跟小馬父親以前好像一直都叫我小婊子來著。”

  小馬他媽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終於沒辦法再繃住,連剛剛黏膩的聲音都變得刺耳了起來:“你來幹什麽!你是來看我們笑話的嗎!”

  “是啊。”我無比坦然地承認了,旋即實在不想多跟她交涉,隻想趕緊進去走個過場,於是就繞過了她,直接進了病房。

  出乎意料的,我以為小馬他媽會大喊大叫,但她沒有。她隻是緊緊地抿著嘴,什麽也沒說,甚至都沒有跟進來。

  我跟賀涵交換了一下眼神。

  “可能是覺得,那邊沒戲了,但你倆還是可能舊情複燃的,能抓著一個是一個吧。”賀涵分析道,“畢竟我也沒說錯呀,你可是住景衡苑的主兒。估計她這會兒心裏還在後悔著呢,不應該聽說你是小縣城來的就那麽看不上,她那一直上趕著的親家不也是小縣城起身的麽?”

  病房是個不小的八人間,賀涵帶著我徑直走向了最裏側。

  “嘿兄弟。”賀涵喊了一聲。

  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我和小馬在分手之後的下一次見麵。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我從此不問情事閉關寫書,等到我功成身就,開一個幾千幾萬人的發布會,他就在台下,默默注視著我;而我其實也看到了他,我隻是假裝沒有看到而已……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賭場更失意,我的人生從此一蹶不振,我陷入極度抑鬱中無法逃脫,終於在某天割開喉嚨——割開喉嚨太快了來不及見他——那就喝下毒藥,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瀕死階段,他來到我床前,滿眼淚痕地讓我不要走,像我們以前吵架那樣……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後再得意,我奇跡般地等到了另一個人來愛我,把我好好地保護起來,和我步入非常平淡非常正統的婚姻圍城……

  等一下,這段話總覺得很熟悉???

  我想了起來。

  我們在之前已經見過一麵了,猝不及防地。隻是那次,因為他的未婚妻把對別人的妒火遷怒到了無辜的我身上,於是很可惜地,我喪失了關於那一次的記憶;更可惜的是,我還連帶著喪失了之前對他的所有感情——所有的,不管是愛也好,恨也罷,歡樂也好,眼淚也罷。

  可惜麽?

  其實倒也不一定是一件可惜的事。隻是如今再次見到他,無論怎樣,我總要假裝一下自己還沒有完全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