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我說過，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感到慌張，如同一道我並不能精準確定答案的選擇題，它有著兩個選項，我更傾向於A，但倘若最後A是錯的，正確答案是B，我也完全能夠坦然接受；我甚至還能接受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比如還是這道選擇題，老師說這題出錯了，沒有正確答案，我頂多在心裏暗罵兩聲出題者，也還是能很快就接受下來。

  所以，假如沈慕容鎮定自若，不露出任何端倪地跟我談笑風生，嬉笑怒罵，或者接著跟我開兩句玩笑，那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他並不喜歡我；也可能是他的演技太好，讓我絲毫察覺不到；假如沈慕容有一瞬間不知所措，而後又很快鎮定下來，強行恢複平靜，繼續跟我談笑風生，那也能夠證實，他確實不隻把我當做妹妹來看待。

  而因為我們隔得太遠，我並不能捕捉到他細微的表情變化，所以我已經放棄了進行思考——因為我斷定，他說出口的話絕對是滴水不漏的，挑不出任何毛病，即使他心裏已經是驚濤駭浪，波詭雲譎，他也依舊會有一套雲淡風輕的說辭來掩蓋過去——他畢竟是個在各種鏡頭前，成功存活到了現在的人——所以我覺得，我隻能通過他的表情來推斷。畢竟條件反射的生理反應永遠都不會說謊。比如你炒菜時被熱油燙了一下，你一定會吃痛地縮回手去，還會下意識地皺緊眉頭；而當有人來問你沒被燙著吧的時候，你卻可能笑著搖搖頭，說沒有。

  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把答案說了出來。

  他當然是不會有這麽蠢的——這個屋子裏有一個蠢人就已經很可悲了——但他也絕不可能是準備趁著這個點跟我表明心意。

  倘若你的愛豆，或者你的男神，總之是你喜歡著的，一個精致考究，也頗懂得生活情調，會製造浪漫氣氛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一個炎炎夏日的酷熱午後，把你拉進了一家並不幹淨的蒼蠅館。由於價格低廉的原因，館子裏人頭攢動，又因為店裏為了降低成本而未安裝空調，周遭都是臭烘烘的汗臭氣息，尤其是後來還進來一波剛打完球的光著膀子的大叔，濃重的腋臭仿佛能直接撲到你臉上；男神叫了兩碗麵，麵是坨的，也實在過於鹹，但你還是盡力吃了兩口；再一看對麵的男神，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也依舊保持著你心生向往的文雅氣息，慢條斯理地吃完，又優雅地擦了擦嘴；饒是如此，你還是察覺到他額頭上也沁出了汗，這不意外，畢竟你都不敢掏出鏡子看一眼自己的妝，想必早已經被汗塌成美術生練完一張色彩之後的調色板；而你能想象，就在現在，就在此時此地，在周圍的二手煙霧繚繞下，在此起彼伏的吸溜麵，吧唧嘴，和打嗝聲中，你的男神，突然開口說道，我喜歡你？？？

  當然我們的處境並沒有形容中那麽糟糕，但你要知道，無論男女，倘若他們決定表白，大多是要經過重重考慮，經過精心準備，排練好幾遍說辭，換了好幾套衣服，然後才能下定決心，光鮮亮麗地出現在你麵前；相信我，倘若他是真的在意你，而不是說隨便吧我就是想找個人打一炮，他是怎麽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隨隨便便地就跟你表白了。無論對儀式感重不重視，大家都會希望，在你們回憶起這一天時——這可能會成為你們共度餘生的第一天——你們回憶起的，是周圍恰到好處的氣氛，是雙方正式而隆重的舉止和緊張而期待的表情——而不是隨隨便便就脫口而出了的一句話。

  如果有人就是不服氣，就是堅持有些鋼鐵直男就是不在乎儀式感，不在乎這些虛的，就是願意提拉著拖鞋蓬頭垢麵地就去跟人表白，你愛我就愛，不愛拉倒——那我不想跟你杠，你是對的，你說啥是啥，反正你都可以拿一句“你把全世界的人都挨個調查過了？”來堵我；可是，我雖然沒有調查過全世界的人，但對沈慕容還是有一定了解的。我至今都記得我們去婚紗店的那一天，他在琴房彈著鋼琴，一身盛裝，讓我驚為天人——如果你忘了，沒關係，我可以再跟你複述一遍，“……他穿著一套淺灰色西裝，裏麵是一塵不染熨燙平整的白襯衣……腦後紮了一個小揪，額前梳了中分，散下來的劉海帶了一個彎……陽光從他的一側照進來……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此時的沈慕容美豔又冷峻，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或者說，像個雲霧繚繞間的謫仙……”——所以，無論這世上是否真的有這樣的憨憨，能毫不講究與人表白時的氛圍，但我能保證，沈慕容絕對不是。

  雖然他對自己的容貌和身材都極度自謙，有時候都讓我想搖晃著他的肩膀說哥你清醒一點！你莫不是瘋了？？你把自己叫做普通好看？？但他確實非常注重儀式感，在出席各種不同場合時都有著各自合適的穿著搭配——他是個演員，也是個明星，常年受著各大時尚品牌的邀請，加上造型師的指點，再加上身邊同行各個光彩照人的耳濡目染，即使他真的對這些東西沒有半點天賦，這麽多年過去，也絕對夠他保證在任何場合下都不出錯。

  所以，他絕不可能是準備在這個時間點上，跟我正兒八經地挑明心意。

  他當然更不可能是真的失神到慌不擇言。且不說這才多大點事兒，大家早就過了為愛情要死要活的年紀，他能走到今天的地位也斷然不可能是一個心思膚淺的傻白甜，我從一開始就清楚，他就算真的情緒失控，也就隻有那麽一瞬間……更何況，他自始至終，都並未呈現出一絲不恰當的表情。此刻他正噙著笑意，神態自若地看著我。

  但他的眼睛並沒有再彎成一輪好看的月牙，他的瞳孔平靜而深邃，像是一潭表麵無風的湖水。

  說起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是不足以讓我看清他的細微表情的。但當我注視上他的眼睛，我總覺得，在這潭平靜的湖水之下，在漆黑而不可測的湖底，正有什麽怪物，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我。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