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覺得遺憾嗎？”沈慕容問。

  我沉默了一下。

  “硬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我沒有早一點得知真相吧。”我笑起來，“雖然按照結果正義來說，知不知道真相，都無法改變我們倆已經分開了的這個事實；但倘若我早一點知道，或許比現在知道要更有幫助。比如說，我可能會欣慰他並沒有變，他也不是刻意要拋棄我，他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我也可能會更加釋然一些，畢竟我之前總覺得是因為我不夠好，我不夠有錢，或者我還不夠努力地留下他……”

  “現在知道的話，就沒有欣慰和釋然了嗎？”

  “你知道近代文學大師懷念弟弟的那個故事吧。”我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坐，“他小時候覺得弟弟玩風箏是不務正業，沒出息，所以就把弟弟偷偷做好的風箏給折斷了；過了許多年他想起這件事，覺得很懊悔，就去跟弟弟道歉。”

  “結果弟弟壓根就不記得這件事了。”沈慕容接上話。

  “是啊。所以大師說，原本他的心一直在往下墜著，他指望得到弟弟的諒解而讓心安定下來；現在看來，也隻好一直墜下去。”我點了點頭，“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總要當事的雙方都記得才有意義，有爭論的意義，道歉的意義，也有最後得知真相的意義；但倘若有一方已經不記得了，或者已經不在乎了，那這件事無論再怎麽發展，也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對於大師來說，他永遠得不到一個諒解，永遠要抱著這份愧疚之心，雖然他的生活還有其他千千萬萬的事，但隻要他想起風箏，就總會聯想到他傷害了弟弟——我不知道大師會不會也跟我們這些凡人一樣會在深夜裏輾轉反側——而對現在的弟弟而言，這件事他已經忘了，無所謂了，你要硬是跟我道歉，硬是要把當年再複述一遍，我也隻會覺得，嗨，多大點事兒啊，我早忘了，沒關係；但這句沒關係卻不是大師想要的沒關係。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不記得這件事的弟弟和之前風箏被折斷時絕望委屈的弟弟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句沒關係隻有之前的弟弟才有資格說——換句話說，之前的弟弟也一直沒有等到哥哥的道歉。他隻能抱著壞了的風箏，在那間小黑屋裏默默哭泣。”

  沈慕容目露同情。

  “啊不用這樣的哥。”我連連擺手，“哭泣的弟弟和絕望的冉冉都已經消弭了。現在的我是後者，是覺得“嗨，多大點事兒啊”的那一個。所以我其實並不感到傷心，我也沒感到安慰，事實上我什麽感覺也沒有。我隻是為了跟你解釋，也許這個真相早一點來會有幫助，但現在，它可有可無，什麽也不是。”

  “我倒是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科幻小說。”沈慕容話鋒一轉，“那裏麵有類似於任意門的設定。你從琴島的門裏進去，再出來時已經到了燕平。”

  “哇，是製造出了蟲洞嗎？”我好奇道。

  “不，小說裏的大眾倒是和你一樣，都以為是科學技術實現了空間穿梭，但其實並不是。科技隻是能夠複製出一個完整的個體。當你從琴島踏進門裏時，你就被掃描了一遍，獲取到了所有信息之後，燕平的門就會再複製出一個你，而原先的你則會被瞬間消滅。從燕平門裏走出來的你依舊保留著之前的記憶，所以你會覺得，你就是從琴島來到了燕平。”

  “然而事實上，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我不由得驚歎出聲，“媽耶，這個設定也太有感覺了——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人家這樣的腦洞！”

  “你是寫言情的，冉冉，不必非得有科幻小說家的腦洞。”沈慕容無奈地笑道，“這個故事的關鍵就是，複製品以為他還是原來的他，因為他有著過去發生過的所有記憶，他的樣貌和穿著也絲毫沒有改變；但實際上，過去的他已經被消除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其實已經有了和這位小說家一樣的腦洞。隻不過你是從另一個抽象層麵去描述的這件事，而小說家虛構出了一個現實來描述這個概念——我甚至覺得，你的描述可能要更厲害一些。畢竟你描述的都是真的，是每一個人都正在經曆著的事。”

  “說不定在我離開你眼皮底下的某個瞬間，我也被重新複製了一遍，然後把本體銷毀掉，隻留下一個複製品在你眼前；隻不過銷毀的過程出了點意外，所以導致我缺了一塊回憶，還喪失了部分感覺。”我倒是興致勃勃。

  “這倒也說不定。”沈慕容笑道，“也許就是你被推進某個儀器室裏做檢查的時候，他們把真正的你換走了。”

  “哦……細想起來的話其實還有點可怕。”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那我還是我嗎？”

  我又一次慶幸我沒有當著賀涵的麵說出這種話。倘若賀涵在這裏，她一定會翻著白眼回答，“不然呢？你聽聽你這說的是人話？‘我還是我嗎‘，我不是我，我還能是你媽？”

  這麽想想的話，沈慕容實在是太包容了。

  “我也不能確定你還是不是你。”他笑著回答，“但我知道我是你哥哥，而我又沒有那麽大的本領，去辨別哪個是本體，哪個是複製品，就算有點瑕疵，我也會接受是腦震蕩後遺症的說法——總之，我還是會好好照顧你，讓你健健康康地盡早出院，再回家好好調理些日子。你宋阿姨的一個月出國遊可是快要結束了，若是等她回來，發現她的心肝寶貝躺在醫院裏，我還真有點怕她不顧母子之情把我趕出去。”

  “啊，阿姨溫溫柔柔一個人，哪有你說的那麽凶殘？”我笑著拍了他一下。

  “我媽對我不夠凶殘嗎？”他笑道，“你又不是沒有見過。”

  ……宋阿姨對沈慕容確實有幾分嚴母的架勢，雖說沈慕容也算萬千少女的心頭理想，但宋阿姨日常還是少不得三分嫌棄，完全沒有素日落落大方的姿態——大概每對親生母子都是這樣，我媽在外也是文文靜靜，讓其他小朋友如沐春風；但在家裏，她能隔著兩間屋子吼我去洗碗。

  想到這裏，我把準備安慰沈慕容的話收了回去。

  “媽媽們都這樣，唉。”我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同病相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