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我和小馬的下一次見麵。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我從此不問情事閉關寫書，等到我功成身就，開一個幾千幾萬人的發布會，他就在台下，默默注視著我；而我其實也看到了他，我隻是假裝沒有看到而已。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賭場更失意，我的人生從此一蹶不振，我陷入極度抑鬱中無法逃脫，終於在某天割開喉嚨——割開喉嚨太快了來不及見他——那就喝下毒藥，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瀕死階段，他來到我床前，滿眼淚痕地讓我不要走，像我們以前吵架那樣；但這一次，他留不住我了。

  可能是我情場失意後再得意，我奇跡般地等到了另一個人來愛我，把我好好地保護起來，和我步入非常平淡非常正統的婚姻圍城，他可能最終打破了我對孕育後代的恐懼，我們有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小朋友；就在某一天，我們一家三口去遊樂場的路上，迎麵走來看起來同樣溫馨的一家三口，我一愣，他也一愣，然後我們就這麽擦肩而過，一步都沒有停頓。小朋友問媽媽你的眼睛是不是又進睫毛啦？我說是呢，眼睛大就是會有這種困擾，讓爸爸給我吹一下就好……

  有好的，有不好的，但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心裏都像被刺進非常多非常多的針，還都沒有拔出來；我的血液堵在心裏，我的聲音堵在喉嚨，我的眼淚被我的睫毛困住了。

  但後來我覺得還是不要見了。我害怕見到他。他過得好，我會覺得我是個被遺棄的可憐人，我害怕；他過得不好，我又會覺得心疼，看到他最終也沒有逃出被父母安排的人生，我也害怕。

  我甚至不想責怪他。有句話說，當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記住，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你這麽優越的條件。看起來和普通人已經竭盡全力地活著了異曲同工，卻又有著微小的不同。我原也隻是淺薄地理解成富人對窮人的頤指氣使，但後來我發現不光有這層意思。拋開窮富，大家的性格和意識也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病和隱疾。比如我覺得我可以憑著自己的意願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很好理解也很好做到，但他不行。他並不是貪戀那點錢財——雖然有時憤恨起來，我也會這麽說——我覺得這種事對我而言輕而易舉，是因為我爸媽都無比尊重且支持我的決定；而他不然，他有一個極度**且暴吝的家庭。於是我又覺得那為什麽不能逃離出來自立門戶呢？但我又忽略了我之所以會這麽輕鬆地說出這句話，是因為如果我跟家裏鬧了別扭，跑了出來，我爸媽就會意識到我是真的生氣了，會認真反思自己，然後給我打電話溝通，獲得理解的我也會承認自己做得有些極端了，我們各退一步，依舊其樂融融；而如果他跟家裏鬧了別扭，跑了出來，他爸媽隻會覺得他是不是翅膀硬了居然還敢頂嘴？還敢翻臉？倘若給他打電話大概率會是罵他的，就算哄著他回去也一定會立刻把他鎖起來，跟他冷暴力，直到讓他服軟。

  他曾經哭著和我說，他覺得自己和豆豆是一樣的，都是家裏養的一隻小狗，開心了就喂點好的，不開心了就被跺一腳。

  這麽說起來他爸媽也是真的是一對很爛的父母。如果他下定決心逃出去，老死不相往來，似乎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結局。

  但是。

  但是後麵的永遠才是重點。

  即使他爸媽真的是把他當小狗養著，他卻還是無法控製地愛著他們。

  這一點其實是很好理解的。普世價值觀都在歌頌父愛和母愛的時候，卻很經常地忽略著，作為子女，我們生下來，我們睜開眼睛，我們從此就沒有任何來由也沒有任何條件地深愛並依賴著身邊的這兩個大人。即使他們大聲吼罵，用力踢打，我們也隻會陷入迷茫，陷入自我懷疑和否定，卻不會直接恨起他們。有些，或者說很多父母，選擇生育子女，並不是因為他們想去愛護照顧一個小朋友，而是因為“大家都會生小孩”，“懷孕了就生了”，“不生小孩以後誰給你養老？”他們是主動選擇這條路的，在他們的智商和情商都已經完善，能夠為自己的任何決定承擔後果的時候選擇的；而小朋友沒有任何的選擇權，他們就是在懵懂中誕生了下來。與父母放眼未來再三權衡之後生下小孩權當投資因此會給一些愛護相比，小孩在還不知道利弊不知道取舍甚至不知道好壞的時候，他們就會努力地握住伸出來的手指，努力地衝你笑著，努力地愛著你。

  雖然我幻想過那麽多再見的場景，都沒有想過我形單影隻地遇見他家庭美滿——這個場景既挫敗又尷尬，我自己的處境已經很悲傷了就不要在傷口上再捅一刀——而且我覺得這個世界不會這麽狗血，我本來也不是主角，沒必要往死裏虐我——的時候，我形單影隻地遇見了他和他的未婚妻。

  我會流淚。這一點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這淚不是為著自己而流的。

  他過得並不好。我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他過得並不好。他以前也是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有著自己的愛和理想，如今卻被困囿在一個滿口噴糞的女人身邊唯唯諾諾——我為什麽知道他不愛她？可笑，因為他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的，我再清楚不過。

  他愛的人是什麽樣子的，我更是清楚不過。

  他看著那女人的眼神滿是強撐起精神的疲憊，那句親愛的就像是從他打給客戶回訪時用的“親愛的xx先生”中直接截取下來。至於他愛一個人的眼神是什麽樣子的——

  不用我再形容，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同時看到了。

  當他看見我的那一刻，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小朋友——我不是那件錯事，那個女人才是——他下意識地向我笑起來，像他以前做錯事時向我撒嬌賣萌一樣；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事情已經不是這樣了，他立刻收回了笑臉，也收回了目光，但他眼眶分明和我一樣，肉眼可見地蓄起眼淚。

  我沒有任何反擊到的快感，也沒有任何“看啊讓你不選我”的報複感。

  我隻覺得他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