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晚上都在做夢。

  夢裏有沈慕容，有艾迪，有賀涵，甚至有小馬；我一會兒在一個漩渦裏沉淪，一會兒又在一個擂台上打架……

  友情提示，睡覺之前不要進行高密集度的信息攝入。你的大腦是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的，一旦在它消化結束之前就閉眼睡覺，關閉了身體的能動性，那它隻能把這堆錯綜複雜的感受帶到夢裏去繼續消化。

  這就會導致你在醒來之後，反而覺得比臨睡前更累。

  我就是現成兒的例子。

  但確實也睡了挺久了，久到我雖然覺得身心俱疲，卻沒有任何想要接著睡的想法。厚重的窗簾都不能完全擋住的陽光，想必已經是日上三竿——我突然記起了我是帶回了手機的。開屏一看，得，十一點了。

  自從把娛樂軟件社交軟件都刪了之後，我確實會經常忘記手機的存在。

  我想了一下，給賀涵發了條短信。

  “昨兒熬夜了，剛醒，等晚上再去看你。”

  剛放下手機，就傳來回信的叮咚聲。

  “行，順路帶點鴨脖過來，要辣的。”

  她估計正在玩著手機。

  這個信息給了我一點莫名的安慰。它看起來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家常回應，充滿了平淡無奇；但就是此時這份平淡，對我而言，卻格外珍貴。

  我實在不想再出什麽事情了。

  小時候總向往轟轟烈烈快意江湖的人生，恨不得每天都有刻骨銘心的戲碼，每個白日都策馬奔騰，每個深夜都縱酒高歌，用盡全力地去愛，鑽心蝕骨地去恨，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這個幻想可以延續很久，久到連劍的名字都起了十幾個，直到我們終於真正踏上江湖。

  策馬奔騰和縱酒高歌聽起來當然很好，你看著武俠小說裏的主角都是這麽過的。然而當你自己站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隨著一聲肚饑的咕嚕，你才恍然意識到，無論在哪個地方，人都是要吃飯的。過去受著家裏的接濟撫養，你才得以茁壯成長且無後顧之憂；而現在你獨立了，你是個要為自己負責的人了，不說騎馬和喝酒，單說一碗陽春麵，你都不能憑空變出三個銅板。所以在實現自己的幻想之前，你得先倉皇地謀求生計，填飽已經叫了半晌的胃。

  這個世界總有一些人拿的是主角劇本，他們不用顧及錢的問題，他們原本就家財萬貫，所以一入江湖，就能過我們幻想中的生活。但主角劇本太少了，分散在全球幾十億人之中，概率小到，可以確信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們不是持著長劍獨步天下的俠士，我們是誰呢，俠士和仇家打架，內力震碎了路邊小攤上唯一的一張桌子，我們就是那路邊攤的攤主，在塵土散盡之後黯然撿起碎了一地的木頭，想著還能回家當個柴火；俠士上山找道貌岸然的幫主替天行道，山門口的值日門徒自然不肯放他進入，於是他一個眼神都沒有多給就將門徒斬於劍下，我們就是那門徒的至親，在門派通知上山領屍體的時候倒地大哭，哭了一會抹抹眼淚去找村西的棺材鋪，問最便宜的那一口能不能遲些再付……路人和炮灰起碼還有一個鏡頭，而我們在鏡頭之外，在不被任何人留意的生活裏，孤獨地麵對著一地狼藉。

  不是平凡可貴，而是對普通人來說，好好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在平凡生活出現的小概率事件，往往有驚無喜。按著墨菲定律來說，越不想發生的事，越容易發生，簡直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當你的朋友或家人找到你，說我有件事要對你說，那一般不會是他們中了大獎或升了高位，當然也有這種可能，但如上文所說，幾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一般是什麽呢，是訂了婚的愛人出了軌，是病榻上的老人又惡化，是降薪，是失業，是所有不值得開一瓶紅酒慶祝的壞事。

  當然做主角也不一定就特別好。主角的戲份也不好走，總有數不盡的麻煩和恩怨，人際關係複雜混亂狗血淋頭，喜歡的人不僅是殺父仇人的兒女而且還可能是個需要祭天的魔頭；但話又說回來，每個人都是自個兒人生的主角，那個白衣飄飄的翩翩少年愛的是京城第一大酒樓的女兒紅，你愛的是村口第一大屠戶家的鹵豬肉，品格差得再多，卻都是心心念念的食物，一口下去，疲憊頓消；同理，翩翩少年的心上人受著幫派之爭正邪之分此生不能和他再續前緣，而你的心上人也在你沒來得及攢夠她一支簪子錢沒來得及表達你的心意的時候就被嫁給了鎮上的老財主做妾，兩個姑娘雖然放在哪裏都不可同日而語，但一個已失去，一個得不到，都能讓八竿子打不著的少年和你在深更半夜四下無人時痛哭流涕……

  就算一生再普通，貪嗔癡愛憎惡，隻要有**，就會有折磨。

  所以我當了作者。

  大學時我也去過籃球場，但我做的是裁判，掛著哨子站在場邊，盯著場上每一個動作——比起下場經曆，還是在旁冷靜旁觀更適合我；寫作也一樣，戲裏的人物樓起樓塌，生離死別，戲外的我隻是蝸居在三四十個平方的小屋子裏，飄窗上新洗的衣服散發著洗衣液的蘭花清香，唯一應景的，就是歌單裏正放著的那首悲愴的鋼琴曲。似乎是寫給故去的愛人。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寫出這句話的人得有多難受。

  我確實熱衷於在虛構世界中編織愛恨情仇，不願踏入現實中被四方白牆圍起來的城池。但我隻想著戲裏再怎麽大開大合，大起大落，都傷害不到上帝視角的我；卻忽略了，自己也得過自己的生活。

  確實，拒絕**，回避現實，為自己裹上厚重的盾殼，不失為一個輕便權宜的選擇。但我也隻是個普通人，我需要愛情，所以會為了愛人的離去而痛苦，我需要友情，所以會為了朋友的傷病而擔憂，我需要糊口，所以會為了趕稿而挑燈夜戰不眠不休……

  我注定無法完全脫離開這個世界。

  更何況我現在是站在了主角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