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豌豆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8:59      字數:2197
  在我剛剛開始寫故事的時候,我會很容易陷入一個奇怪的誤區。

  這個誤區就是,書裏的所有人都隻能基於主角的認知來做出行動。

  簡單一點說,比如主角今天突然想找人逛街,那麽她的朋友就會剛好有空,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出去玩,途中還可能剛好遇到主角的曖昧對象之類,朋友做著恰到好處的調侃。劇情在輕鬆愉快的氛圍裏結束,主角和朋友道了別,各自回家。

  然後呢,然後主角就繼續了她的生活。

  但她的朋友並沒有。

  她的朋友就像是一個工具,主角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用,不需要的時候,她就自己呆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她唯一的作用就是等待主角下一次召喚,她當然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

  就像你的電動牙刷。你隻有刷牙的時候才會想起它,用完之後把它放在架子上,盥洗室的燈一關,它就在黑暗中沉默下來。電動牙刷怎麽會有自己的生活呢?

  但現實裏的朋友當然不是這樣的。現實裏的朋友很可能在你問她要不要出去逛街的時候,一臉苦悶地告訴你今天要加班,沒空;如果是周末的話,可能幹脆隔上幾個小時之後才有回複,“啊我太累了,一氣兒睡到現在。逛街就算了吧,我覺得我渾身跟散了架一樣。”

  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的。在書裏可能分著主角配角,但在現實中,沒有配角,每個人都是主角,即使沒有放在聚光燈下,他們也都在一刻不落地過著自己的人生。

  有些人可能並不快樂,過得也不精彩,朝九晚五,渾渾噩噩;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隻能淪為工具。

  任何人都是鮮活的。

  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避免用第一人稱來寫書。用第一人稱的視角確實太窄了,本來就容易忽略其他人物的行徑,把人物寫得過於扁平,第一人稱無疑加重了這份兒忽略。一雙眼睛隻能看到一小塊兒天地,這塊兒天地晴空萬裏,她就覺得世界都是好的;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的烏雲密布,有的瓢潑大雨,有的颶風剛剛登陸,眼見著就要侵入到她的晴空裏。

  但她什麽都不知道。

  艾迪漆黑的瞳孔盯著沈慕容看了一會兒,終於又重新笑了起來。

  “我其實不愛多管閑事。”她晃了晃酒杯,“隻是我最近心情也不太好。這世間的事兒亂七八糟,本來難以說清,所以大部分人都隻要一個結果正義;但是還是有那麽一小撮人,偏偏在意的是過程。哪怕結果並不得償所願,隻要過程中盡心了,他們也可以接受。雖然聽著與如今的主流價值觀不符——不用說如今,自古都是以成敗論英雄——但很不巧,我就在這一小撮人當中。”

  她把手裏的酒杯又遞給了我。

  “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滿眼笑意地看向我,“冉冉也是,對麽。”

  在艾迪沒有說出這番話之前,我像個熒幕外的觀眾,雖然隱隱約約覺得他們的談話跟我有關,但因為自個兒完全捉摸不透到底跟自己有什麽關係,索性隻在一邊聽著,做個局外人,吃瓜看戲。

  但她說出來之後,我心底朦朦朧朧的迷霧裏,突然就照進了一束光;這束光不僅驅散了這層霧,還連帶著把周圍的溝壑也一並照亮起來。

  當然我依舊沒搞清楚來龍去脈,他們打的啞謎著實太高深,我就算摸著了皮毛,也看不透這下麵的筋骨血肉;但起碼,我搞清了自己這些天來一直隱隱橫亙於體內的那股勁兒,那股被理性死死壓製住但依舊會在酒後爆發的憤怒和委屈,到底來自於哪裏。

  某位姑且稱之為文人的一位曾經說過,成年之後,許多事就放下了;但另一位接著反駁道,那不是放下,那是算了。後者的其他言行不做評價,但單就這句話而言,無疑還是他說的更貼切些。放下和算了,那是兩種概念。放下是釋然,是原諒,是得到了一句久違而誠懇的道歉,或者站在了更高層次,不說對方,連當年的自己都能放下;而算了是什麽,算了是沒辦法,是依舊介意卻無能為力,總還是得生活下去。

  人生不是小說,小說裏所有的事情,不說善始善終,也是有始有終。你青春時期暗戀的女孩子,一直是你心底的白月光,終於有一天你又見到了她,你終於鼓起勇氣說起當年的心意,她可能也正好暗戀你,你們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從此攜手共度餘生;她也可能已為人婦,生活美好,說你也是極好極好的,可惜緣分如此,勸你好生珍惜身邊人,你從此也就釋然了,開始你新的人生。

  但人生呢,人生大多數的境遇都是虎頭蛇尾,甚至沒有結尾。在大部分人的故事中,你暗戀的女孩子在畢業之後就銷聲匿跡,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你的生活裏。就是這麽殘酷,網絡發達,但你就是永遠都找不到她。當然你可能也沒有鐵了心地要去找她,不單是因為你沒有那份勇氣,還因為你正在為著生計四處奔波,每日疲乏不已,閑下來的工夫也不是屬於自己的,父母催著去相親,同事把幹不完的活兒推給你,狐朋狗友又電話喊著喝酒不來不是兄弟。你覺得自己完全是一匹被蒙起眼睛圍著石磨轉圈的驢,你完全是被生活逼迫著前進,身不由己。許多年後你按著父母的心意找了個湊合著過日子的妻子,生了個湊合著養的孩子。你已經麻木了,過一天算一天。至於白月光,白月光可能隻有在你某個驚醒的夜裏,或者在某個爛醉的局上,你忽然想起她,你以為你至少會為她流下一滴渾濁的老淚,可惜你翻了個身就睡了過去,鼾聲如雷。

  但艾迪說得沒錯。我們倆偏偏都是頭鐵的那一小撮。

  二十床鴨絨被底下的那一粒豌豆,對我來說,隻要不拿出來,它就永遠在那裏折磨著我。其他人可能被磨出老繭,慢慢麻木,翻個身就能繼續睡。但我不行,我永遠磨不出這一層繭子,我以為已經愈合了的痂,也隻會被不斷地被撕裂,不斷地被磨得血肉模糊。

  我也很想大度地說一句算了,但我連自己都騙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