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容抬起頭來。

  外麵的雨已經下了有一陣，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第五次撥出了號碼，又第五次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的提示音。

  傅城回過來的消息說，他們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就分開了，同時問到需不需要他幫忙去找一下。

  沈慕容拒絕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拒絕。就好像一旦興師動眾起來，就顯得昭然若揭——至於昭然若揭的是什麽，他沒有準確的想法。

  也可能是他並不想往深處想。

  但不得不說，這種欲蓋彌彰的行為沒有什麽效力。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對她是上心的，不然不可能公開發表那麽有針對性的言論。他已經許久沒有自己的私人身份對外說什麽，賬號上全是參演的影視作品推廣，代言的商家視頻宣傳，就連偶爾發個自拍，都是團隊擬好的文案。

  高處不勝寒。曾經有前輩說，到了他們這樣的位置，最緊要的就是不出錯。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但也不能不說，有些確定了的東西，還是要跟著表個態。但更多時間，他們應該是沉默的。就像無論是他的公司，還是其他的團隊，甚至於一個基本的藝人工作室，工作人員總是比藝人要多的。總是需要有很多人在暗中觀察和總結風向，才能做出不能保證最有利、但能保證不出錯的決定。

  這種日子好麽？見仁見智。自然有無數人都擠破了腦袋想進來，願意把自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受人評判，願意用自己所有的**換取流量——稍微偏頗一點來說，流量就是利益。雖然近幾年有所反噬，但甲方依舊還是傾向於選一個知名度高且自帶話題的，而不是一個默默無聞卻有實力的，就算前者的報價比後者要貴幾倍。這幾乎是業內一貫以來都被默認的規則。他當然再清楚不過，因為他在後者的位置上呆了近十年。

  這十年並不好過，換了誰可能都會這麽覺得。好在他們家還有些家底，不需要他頭破血流地去爭搶什麽，他才得以保留了大部分的尊嚴。雖然被挑揀完剩下的也隻有些條件堪憂的劇組，但他還是會接，也會努力把自己的角色塑造好。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他畢竟是喜歡這一行的。說句矯情一點的話，這是他的理想。即使不能完全說是為愛發電，他所要的也無非是個溫飽。隻要還有人找他演，隻要還有人願意看，他就會一直演下去，哪怕這輩子都站不到最前麵。

  他爆火的那一年，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許多粉絲說他是滄海遺珠，說他們來晚了，他也覺得很迷茫。仿佛突然之間，一切同行夢寐以求的資源都接踵而來，他終於能夠去挑選自己喜歡的角色；然而隨之湧來的，還有無數股試圖把他打壓到地底的勢力。那些天他仿佛處於水火之間，他自認自己向來清清白白，卻不知為何無端惹來那麽多強烈的恨不得讓他去死的惡意——當然他後來就了然了，他並不是一個被計劃好的人，雖然他確實兢兢業業了十年，但在場上勢力的眼中，他就是一個橫空殺出的黑馬。蛋糕隻有這麽大，奪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既然已殺人父母了，那對他有深切的恨意，似乎也理所當然起來——也幸好他向來清白，那麽多勢力聯手都沒有壓死他。風向就在這時突然又起了變化，原本那些奮力想把他這簇新生的火苗撲滅的人，見他火勢旺盛，反而又回轉了心意，試圖給他添點薪柴。

  “我能不接受嗎？”他曾經問道。無論是誰，當自己的敵人反過來獻殷勤的時候，心內總是會不太舒服。

  “不能。”單揚輕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個圈裏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你不用管這些，安心拍自己的戲就好，剩下的有我們接洽。”

  他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當然他現在已經沒有剛剛爆火那會兒那麽天真了。單揚說的並沒有錯，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是一項真理。隻有利益才是永遠的，隻要能一起賺錢，那大家就是好朋友。他也聽了單揚的話，學著不去較真，學著像大多數同行一樣保持中庸，誰也不得罪。這個圈裏暗流湧動，露頭的總會被當做靶子，隻有跟著一起浮沉的人才最安全。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成功了。盡管他心裏依舊極不情願，但他以為自己已經能不動聲色地把這股勁兒壓下去。畢竟拍戲還是他生活中的大頭，隻要在鏡頭後麵，他就莫名覺得安心。而除此之外的營銷，又有什麽不能忍受的呢，說白了也隻是一份工作。並且他也不太需要委曲求全，大家也習慣了他不太會說很多話——甚至即使他不說話，依舊也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來邀請他——不知為何，這一點還被營銷成了一個萌點。

  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成功了。

  直到她指著觀景台，語氣平靜地跟他講，她差點跳樓了，就在這兒，差一點跳下去。

  他就在那一刻突然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一味地忍受到底有什麽用。每個人說的話好像都是對的，每個人好像都是為了他好，但他自己呢？他自己並不開心。而唯一一個願意聽他說些並不正確的話，並不把他看成商品，也不覺得他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也差一點就不在了。

  他到底為什麽要站在這個位置呢？

  外界看著他們光鮮亮麗，實際上隻有他們心裏清楚，這裏的每一步路都可能埋著雷。大家都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棄，他們身後都有一個龐大而冗餘的團隊要養著，他們已經不是代表自己，而是扛上了許多人的希冀。所以，即使惡心惡心他們，他們也不會真的撕破臉皮，畢竟稍有不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兒。

  但他也不想再一味地吞聲下去。

  就算真的踩到了雷，他也不怕。他覺得自己還是有點扛傷能力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又怎樣？就算多換了兩百，那也是賺的。但一味忍讓下去，所有人都隻會越發肆無忌憚，一點一點蠶食過來——

  他倒是不怕，他紅黑都受過了，就算再被打回去又怎樣？大不了再來一個十年。但是，如果連想保護的人都無法保護，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麽值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