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同城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8:59      字數:2241
  愛豆的眼睛裏真的是含著一汪春水,道個歉都滿懷深情。

  但我並沒有融化在這個脈脈含情的眼神中。

  剛被豆漿油條安撫下去的情緒此刻又翻山倒海地席卷而來,我瞬間沒了吃東西的興趣。手裏的油條在此刻也尷尬起來,進退兩難。

  倘若它是一把劍的話,可能事情就會變得清晰許多。就像武俠江湖裏的一貫做派,兩個起先恩愛非常的紅顏俠客,卻因門派之爭反目成仇,最後落得個兵戎相見的結局。一般這個場景是在某個落葉紛飛滿目蕭瑟的林子裏,秋風颯颯,吹得我衣襟飄起。我舉劍直指,說,沈公子何苦窮追不舍,當初你門派,奪我珍寶,欺我父母,滅我師門,我與你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你卻還有臉來見我?

  可惜它不是一把劍,它隻是一根油條;我剛剛舉起了它,也隻換來沈公子低頭咬了一口。

  我把油條好好地放了下去。

  換做其他任何時候,親手投喂自己的偶像,怎麽看,都是件曖昧到令人心動的事兒;唯獨此刻,我什麽滋味都受著,酸悲苦痛,獨獨沒有一點甜。

  我說不出沒關係。

  “我差一點跳樓了。”我扯了一張紙,擦了擦手,指向外麵的觀景台,“就在這兒,差一點跳了下去。”

  我從未跟賀涵,或者艾迪,或者任何一個人,說起過這件事;當然我更不可能跟我爸媽說。我不想讓他們擔心,不想讓他們徒增牽掛,我希望我在他們的印象裏永遠都是樂觀開朗百毒不侵。就算我渾身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我也會在夜裏自己塗藥裹好,白天穿上高領長袖遮掩過去。大家的生活都已經很焦頭爛額了,沒必要再為了我添些煩惱。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跟沈慕容說。也許是因為我覺得他並不會擔心我,也許是因為我想讓他意識到他對我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無論哪一點,總之我在他麵前,非常平靜地說了出來,平靜地像是在說今天的豆漿喝起來不錯。

  但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沈慕容沉默著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試圖把方巾遞到我手裏。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我躲開了他,然後深深低下頭,掩麵大哭,哭到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過去的二十天,我都是緊繃著一根弦過來的,我憑著我的怒氣值封閉了其他情緒,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奮力寫書;而如今我終於收到了道歉,緊繃的弦一經鬆弛,瞬間覺得無比心酸。

  那群人罵的實在是難聽……什麽話都敢說,成群結隊,拉幫結派,互相做著彼此的主謀和幫凶。他們並不是不清楚自己也隻是輿論引導下的槍手和走狗,但他們毫不在意。每個人都隻看自己想看的內容,肆意宣泄和跟風,以加入這場盛大的狂歡為榮。當然他們也更不在乎這場狂歡是用我的獻祭換來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辱罵詛咒,他們巴不得讓我去死,之前也應該永遠不再出現在網絡上,好給這場狂歡畫上一個圓滿的記號。為了加快這個進程,他們甚至把鐮刀伸向了我父母——後來我叮囑過賀涵不要發聲,倘若看到有朋友打抱不平,也幫著勸他忍住。我已經看到有陌生人提了兩句質疑便被一邊倒地打入地獄。有時候,網上施暴的那些人就像是邪教教徒,但凡有人不認可他們的宗教信仰,他們便群起而攻之,用集體霸淩的方式來消滅每一個聲音。我向來不用微博,所以更擔心我的朋友們在發聲之後遭受攻擊——畢竟罵一個活人比罵一個不上線的賬號要痛快得多。

  ——群眾從未渴求過真理,他們對不合口味的證據視而不見。假如謬誤對他們有誘惑力,他們更願意崇拜謬誤。誰向他們提供幻覺,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誰摧毀他們的幻覺,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胃裏湧上一陣惡心。不知道是因為哭得太厲害,還是因為又回憶起了那些嘴臉。

  我嚐試著控製住自己,但情緒像是衝破閘門的洪水,即使拚命去堵,也隻能得到片刻停滯,後續卻是加倍狂暴地傾瀉而出。

  我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這個世界生活;我一個人走過了許多路,許多困苦,許多個咬著牙流淚的深夜;我從不做過多奢求,我珍視的東西不多,我曾有個平凡又溫柔的愛人,我曾有個微小卻幹淨的夢想,我曾有個遙遠但灼灼發著光的偶像。

  現在呢。

  我的愛人離我而去。

  我的夢想與世俗同歸於盡。

  我的偶像,我的偶像把我推上了斷頭台。

  為什麽啊。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我抬起頭,從淚眼裏看著沈慕容的臉,一字一句,絕望不甘,“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這世上最好的東西,無非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後者更要比前者痛苦得多。因為得不到,你還可以安慰自己,或許它沒有那麽好,或許你隻是困囿於自己的想象;而已失去,是你見過它最好的模樣,你知道你們曾經有多圓滿,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離開,它破裂,它像一把匕首,插入你的心髒。

  所謂悲劇,無非也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打碎給人看。

  “人實在是……微渺得不值一提。”我流著淚,大笑起來,“人可以被肆意碾壓,被無情蹂躪,卻還隻能喏喏地活下去。”

  沈慕容眼圈微微泛了紅。

  “你說。”我定定地望著他,“活著有什麽好?”

  他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麽。

  但他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他隻是往前跨了一步,張開雙臂,牢牢地抱住了我。

  他身上朦朧溫潤的豆蔻清香,將我緩緩地籠罩起來。

  像一個溫暖而可靠的避風港。

  我蜷縮在他的懷裏,肩膀微微聳動著。

  “對不起。”他沉聲道,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光線被完全遮住的黑暗讓我感到些許心安。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仿佛成為了一個可以隨著性子哭笑的孩童;不會有人責備我,不會有人皺起眉頭。

  我放聲悲慟,哭到嘶啞,像是要把胸中,把過去,把所有壓抑著的情緒,都一並叫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