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風轉過來了。

  唉，這南方氣候倒是濕潤，可是風卻老是這樣的不停，這樣地不停吹拂……

  吹打著有情的身軀，吹動著人兒複雜潦亂，不得平靜的心。

  施玥：“北王府那場戰爭，我其實是已經抓住了北王的女兒，可是，可是我卻放跑了她！”

  施毓不解：“你為什麽要放跑她？你不是立了軍令狀嗎？你知道那個軍令狀對你有多麽重要嗎？你知道擒住那個北王的女兒對你的這一生有多麽的重要嗎？！”

  “你明明知道這些……為什麽卻還要放了她？”

  施玥低下頭：“我看她也就十一二歲，還是一個沒有長醒的小孩子。本是他父親犯的錯背叛了朝廷，她那麽小，又怎能去替他的父親背過失呢？”

  “如果我抓住她，她定然是會沒了性命。縱或是保住了性命，她往後的命運不知道會有多麽的悲慘！”

  “我，我也是不忍心呀！”

  “所以，我，我……

  “啊！”這個大將軍，簡直是無語了，真的是無語。

  施玥：“對不起，大將軍，我騙了你，對不起！”

  施毓歎口氣：“你跟我說什麽對不起？你真正對不起的是你自己知道嗎？！”

  “施玥，你不知道你有多麽的傻！就因為你的這些所謂的不忍心，你把你這一輩子都毀了！而且毀得一塌糊塗！”

  “你自己也知道你以後的命運是多麽的悲慘！”

  “你為了他們，這些與你不相幹的人，你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呀！值得嗎？！”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善良，你所謂的善良。你倒是對得起他們了，可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施玥：“……”

  施毓歎口氣：“施玥呀，你太善良了，你太老實，你太單純了！”

  “你這個人，根本就不適合在這人心險惡的紅塵中呆住，你其實應該生下來就到這些寺廟裏來修行，或許才能保住你的一世平安！”

  “善良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把你自己害得太慘了！”

  聽著對自己的責怪，這個弟弟低著頭站在這個大將軍，這個大哥麵前，雙手扭絞著，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站在嚴厲的老師麵前，拘束而老實巴交。

  施毓歎口氣，又問：“章旁穀之戰，你怎麽會到那裏？又怎麽會現身救了我？”

  施玥：“我在章旁穀山上打柴，看見提軍在穀裏伏兵，我就猜想會不會是要伏擊你們。”

  “但是我又不敢給你們通風報信，就在穀口河邊租了一條船，以備不測之需。”

  “後來，我看見了你，看見你被他們圍攻，甚是危險。我又怕你認出我，我就蒙了臉出來救你。”

  施毓：“……”

  看見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弟弟，他身子清瘦，受夠了苦難，曆經萬般滄桑，本是壯年，卻已是與年齡不符的老氣。他的臉傷痕卻氣質清臒，清清涼涼，平平靜靜。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溫溫和和，沒有很濃烈的感情，卻有對自己的關懷與真誠。

  這個曆經萬般人情世故，心意堅硬冷鷙的大將軍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這個弟弟，這個自己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的弟弟，打心眼裏瞧不起，厭憎的這個自己心裏所謂的下賤的賤人。

  心地如此善良，自己那樣凶殘的待他，傷害他，他竟然一點都不記恨，還冒著生命危險來救自己！

  這個人，讓自己該怎樣來麵對他？！

  他想起那個兒子軒兒，自己因為神誌不清，將他擄住對他瘋狂殘虐，都快要把他打死了，他都還在那裏口口聲聲喚著自己為“爹爹”。勸說著自己，希望自己放下仇恨，希望自己過得平靜而快樂。

  他們父子倆不光容貌長得像，心也是一樣的，都是那麽的善良，那麽的寬容！

  自己在他們麵前竟然顯得是那樣的渺小，好狹隘，好自私，甚至猥瑣！

  施玥看了一眼這個男人，見他在那裏發呆，臉上露出難受歉疚之意。

  他微抬抬嘴角，輕聲說道：“其實，我當時救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出手救你，也不僅僅隻是想救你大將軍，我也是為了施家軍，為了奢暮，為了我們這個國家。”

  施毓：“……”

  “施玥，在你的心裏，你是怎麽看待我的？你一定恨我，瞧不起我吧！”

  施玥：“怎麽會呢？你是大將軍，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你武功卓絕，軍事指揮能力極強。我跟你在一起從來就沒見過你打過敗仗。在我的心中你就像戰神一般，一直都是我敬仰的偶像。我在軍隊裏努力地作戰，就是拚命地想靠攏你，想成為你那樣優秀的人。可是，我終究還是不如你。”

  施毓：“那你現在呢？你知道我的真心了。我心胸狹隘，因為對你母親的仇恨，進而怨恨你，處處針對你，甚至迫害你！不加調查，沒有根據就平白懷疑你，冤枉你，把你害得那樣慘！你，你現在心裏一定瞧不起我吧！”

  施玥急忙：“不，不！大將軍，怎麽可能會這樣！你在我心中永遠是英武的大將軍，永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我尊重你還來不及，又怎會瞧不起你？！”

  施毓看這個弟弟，看他著急的樣子。看他看自己的眼晴裏明明亮亮，沒有掩飾，沒有心機和虛偽。

  他相信這個弟弟的心裏確實也是這樣想的。

  這樣愈發的襯顯出自己的心胸狹隘，睚眥必報。

  施毓：“……”

  “唉，我把你弄得那麽慘，你就沒有想過報複我嗎？”

  施玥聽了怔了怔：“怎麽會這樣想啊！”他覺得大哥這話有些好笑，搖搖頭。

  他歎口氣，抬起頭看向遠方。

  有什麽好報複的呢？

  說句實話，自己這一生也真的太苦了！所遭受的苦難真的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但是……

  回想起往事，噩夢般的往事，這個悲苦的人的心好沉重，好痛楚啊！但他卻對麵前這個造成他悲慘命運的男人笑了笑。

  看見他這樣的笑容，把站在他麵前這個殘酷傷害過他的男人的心，都笑得隱隱疼痛起來。

  他看見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弟弟麵容這般清臒，目光清涼，通身散發出一種氣質，一種飄逸而超脫的氣質。

  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四弟了，他卻又是自己的那個四弟。

  隻是此時的他，卻再也容不得別人能夠隨意地褻瀆他。他清瘦身上自然的散發出一種氣息，隔著讓人不能靠近的距離的感覺。

  看見這個弟弟看著遠方的目光遙遠而平靜，聽他緩緩說著。

  “因為遭受的苦難太多，太重了……我也曾經痛苦迷茫過，有時也會產生怨恨，甚至有那麽些時候腦海裏也閃掠過要報複的念頭。”

  “但過後也就消失了這種陰暗執著的思維。”

  “生命本就苦了，還要去找一些事加在自己身上，讓自己，讓別人都煩惱，都痛苦不堪，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冤冤相報，仇恨相續，無休止的報複，永遠沒有消停。這樣的活著，有什麽意思？不是我施玥所想要的！”

  “苦就苦吧，再怎麽苦，過去了，不也就什麽都過去了！”

  “我隻想要心的平靜，心靈的安寧。”

  施毓：“……”

  風漸漸起來了，一股一股吹撲過來，吹起地上塵土撲打在山路上的這兩個人身上。

  把他們的身子吹得有些冷了。

  ……良久，施毓沉沉歎口氣。

  “……施玥，對不起！”

  這個被他深深傷害過的人，聽了他這樣的話怔了一下。

  大哥向這個被自己殘酷迫害的四弟深深鞠了一躬。

  “施玥，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原諒我以前那樣的待你，害了你這一生！”

  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時這樣高高在上，極其厭棄不屑自己的這個大將軍，這個自己專橫冷酷的大哥，對自己做夠了那些殘虐的事。可是沒想到，此時在這異鄉空寂的瀟瀟暮風不斷吹撲的山路上，竟然放下他高傲的身架，向自己低頭鞠躬，向自己道歉，向這個被他一向厭恨鄙視的低卑的自己說對不起！

  被道歉的這個人，他站在那裏看著麵前這個向自己道歉的男人，這個滿頭白發的平凡的滄桑的中年男人。看見他滿臉的歉疚，還有眼裏的傷痛，沒有了往昔那種盛世淩人，那種陰摯和厭煩，沒有了對自己的怨恨。此時在這個曾經驕橫跋扈的強人眸子裏，卻是創傷痛桑的深邃憂鬱，縈轉著那麽些濃濃鬱鬱的深刻，多麽複雜的情緒呀！

  見了此情此景，不知為什麽，被道歉的這個善良苦難的男人的鼻子竟然有些酸楚。

  從小飽受麵前這個強人的殘忍欺虐，可是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從這個人的口中竟會對自己說出“對不起”！

  還向自己深深地，鞠躬！

  施玥：“……”

  “哦……”

  他懼然地看著麵前這個已是真心幡然悔悟，向自己滿腔懺悔的男人。自己飽受了他的殘酷迫害，讓自己前半輩子受盡了淩苦，這麽深重的傷害，這麽長久悲慘的歲月，卻終是得到了他這麽一句愧疚的道歉！

  唉……

  此時這個男子他的心裏真是五味雜雜陳呀！

  可是這般善良的他，心胸如天空般寬闊，雖受夠了命運的淩虐，卻依心如晨露般純淨清涼的他，又怎麽會責怪麵前這個才遭受了人生天翻地複巨變的打擊，內心飽受轇轕情緒煎熬的蒼老憔悴的男人，這個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大哥呢！

  “不，不，你怎麽能這樣說！”

  “……”

  “我說過的，是我自己做得不好，你可千萬不要這樣責怪自己呀！”

  他看見大哥眼中那深邃的痛苦，自己善良寬容的心也跟著痛楚。

  “不，不，大哥，你不要……”

  沒防到自己竟衝口而出“大哥”兩字，施玥一下噤了口。他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個男人，自己怎麽竟然叫他大哥了？！

  他那麽看不起自己，鄙棄自己，聽到自己叫他大哥，他心裏一定很厭煩吧！

  這個可憐的四弟真是後悔，為什麽不經過大腦就衝口而出！自己在這個男人心中是那樣的卑賤，他怎麽會讓自己這樣一個下賤而招他厭棄的人叫他大哥呢？！

  他正在懊惱的時候，看見這個大哥也怔了一下，瞪著他，本是濁沉的眼睛亮了。

  “施玥，你叫我什麽？你叫我大哥嗎？！”

  施玥：“……”

  施毓伸手握住這個弟弟的肩膀，激動地：“施玥，你再叫我一聲大哥好嗎？”

  施玥抬頭看他，他看見大哥眼中對自己的期盼，不自覺地：“……大……大哥！”

  施毓：“啊，四弟！我的四弟！”伸出手把這個弟弟摟抱在懷裏，緊緊地摟住。

  施毓抱著弟弟這瘦削的身軀，看著弟弟背上披散下來的花白的發，這個大哥的心隱隱的疼痛……

  他閉上眼睛，就這樣抱著弟弟，感受著弟弟身體的溫暖，感受著他的寬容仁愛。

  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凝視麵前這個弟弟：“謝謝你，施玥，你竟然還認我做大哥！”

  他堅硬的眼裏隱隱浮動著水光。

  他歎口氣。

  拍拍弟弟肩部，鬆開他，轉過身又朝前走去。

  施玥跟上他。

  兩人又不再說話，走了一呈，施毓停住，看向那遙遠的山巒層層疊疊，雲霧遮掩。

  他目光深邃，茫然，隱隱的痛苦，孤獨……

  是啊，生命中曾經再喧鬧過，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再怎麽多，自己深愛著，深愛著自己的……

  自己怨恨的，怨恨自己的……

  喧喧鬧鬧，結果也不過終是一場鬧劇而已。到了緣盡的時候，各自散去，終是要離開了自己生命軌道。

  到頭來，也還是自己孤獨一人。

  什麽榮華富貴，什麽愛仇情恨，什麽公正，什麽偽劣，什麽得，什麽失……

  也都不過是一場場虛無泡影，如夢如幻，亦如電……

  沒有誰，沒有什麽，可以永恒的跟隨著你，陪伴著你。

  其實，生命，永遠都是孤獨的。

  每一個人……

  每一個生命……

  誰，又不孤獨呢？

  他看著遠方，如同看那不可知虛茫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