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的風從穀裏那邊過來，“忽忽”地又過了去。

  掀起山路上幹躁的塵灰撲打著山路上靜默的這兩個人，任由著放肆的風浸透著自己，身子漸漸有些絲涼意了。

  可是這兩個人都沉默著，隻聽得風過去的聲音，倒是把這僻處襯得異樣的空幽靜謐。

  “施玥，你恨我嗎？”

  施玥一怔。

  施毓看他，他仔細地看。

  他看見他還像先前一般平靜，他也看見這個男子的憂鬱，還有溫和。

  “你本來是鎮南大將軍府裏的公子，按理說，你從小錦衣玉食，自身又有能力，你的前途是遠大的。可是因為我，你最終淪為囚奴，悲慘了這麽一輩子，你心裏一定恨死我了吧？！”

  施玥沉默了一會兒，笑一笑，搖搖頭。

  施毓一怔：“你真的不恨我嗎？”

  施玥：“說我一點不怨你，那是假的。有的時候實在是太苦了，實在承受不起，心中也會生起怨怪。”

  “可是我又怎麽能恨你呢？！”

  “你是大將軍，你統帥千軍萬馬。你要管理軍隊，你自然是要軍紀嚴明，獎懲有方，該懲罰的就得懲罰。否則，那麽大的軍隊，你怎麽管束得過來！”

  “是我，是我自己做得不好，讓你失望了。這一切能怪誰呢？隻有怪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好。”

  施毓深深看他：“你真的這樣想嗎？”

  施玥點點頭：“我不這樣想，還要怎樣想呢？”

  施毓看著麵前這個弟弟，這個悲慘命運的弟弟，心裏終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弟弟太老實，太善良了，也太單純了！

  他歎口氣：“施玥，你是我的弟弟，是我們施家的子弟。”

  “可是，你在施府卻一直過得很悲慘，一直都受我們的欺淩。我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是因為我討厭你，不公平地對待你，領著他們隨著性子地虐待你！”

  “其實，如果我但凡對你有一些公正的心，你是不會有這麽悲慘的，你也不會被貶為囚奴的。可是，我不僅私心待你，傷害你，甚至把你給賣給你的仇人！你不覺得我很惡毒嗎？”

  施玥：“……”

  施毓：“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這樣的怨恨你，厭棄你嗎？這樣的針對你！”

  “其實你是無辜的。”

  “這個結是從我們的父母輩開始的。”

  “我的母親，因為你的母親而自殺了，她就自殺在我的麵前！”

  聽他說話的這個人驚訝了，他瞪大了眼睛看麵前的這個男人，竟然忘記了對他的敬畏。

  是啊，從小到大，這個苦難的男人都不知道，在自己的長輩間竟然會有這樣的慘事！就算是他的兒子施小丹那次挑撥施光季與施毓，引起他們父子二人爭鬥時，施小丹從施毓的嘴裏略知了這事一二，可卻也從來沒有在自己父親麵前提起過，反倒是心裏一直誤以為父親是知道這件事的。

  所以，當施毓親口在施玥的麵前提起這場恩怨的根結時，倒是讓這個無辜受牽連悲慘了大半輩子的男子，一時間都有些不措了。

  施毓涼涼的眼裏沒有強烈的感情，隻是幾絲淡淡的傷感，還有迷茫，隱隱在他深邃滄桑的眸底緩緩浸染。

  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帶喑啞，“那一年我才十二歲，我的母親就自殺在我麵前。她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不上，她臨死的時候都在詛咒你的娘。”

  “我的父親跟我的娘本身感情很好的，可是因為你的娘的到來，她搶走了我的父親。為了你的娘，爹甚至要休了我的母親！”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娘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個樣子，多麽的恐怖！”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她死之前，嘴巴裏都還在囁嚅著這句話……”

  敘述著的人，他眼眸裏終是一抹沉沉痛楚盈了上來，在他深邃的眸裏翻旋。

  他滄痛的眼前，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母親自殺在年幼自己麵前時的那撕心裂肺，讓人噩夢連連的殘酷場麵……

  這麽多年了，經曆這麽多的人世沉浮，戰場的血腥殺戮，此時卻依然在這個意誌力堅硬如石的男人的心中，如鐵絲般殘忍糾痛著，讓他的心顫栗而不得安寧。

  “從那之後，我的心裏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我的內心有多麽的恨，多麽的扭曲，你知道嗎！”

  “你的母親已死了，沒有辦法找她報仇的。可是你，你施玥是她的兒子，你施玥你還活著！你整天在我麵前晃來晃去你叫我怎麽安心？你叫我怎能不厭憎你！”

  “我太仇恨你了！”

  “有多仇恨呐！就如同仇恨你的母親！！”

  “所以，我處處針對你，處處打壓你，一心想著把你弄死！”

  施玥：“……”

  施毓歎口氣：“我本以為把你弄死，把你賣了，看到你悲慘的樣子我的心就會快樂。可是，這麽多年來，我錯了！”

  “往往在不經意間我的腦海裏會跳出你的樣子，那時候我的心會莫名的疼痛。”

  “有時候疼得我都有些喘不過氣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自己為什麽一想起你會心痛，我是那麽的厭惡你，仇恨你！”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在我的內心深深處我是知道自己是錯的，對你是不公平的！”

  “我對你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可是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我傷了你，你卻從來沒想著要反抗和報複我。”

  “你那樣善良又忍讓，一直都逆來順受。以你這種性格你是怎麽樣都不會想著來找我報複的。所以，天老爺就派那個施小丹過來，讓他來替你報仇，讓他來羞辱我，懲罰了我！”

  “唉，真是天道公平，誰又饒得過誰呢？！”

  “不過，施玥，我對你有不公平的地方，對你確實也帶有私心的泄恨。但是你自己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不是嗎？”

  施玥不說話，低著頭，點點頭。

  施毓：“施玥，你告訴我，真實的告訴我！”

  “現在站在你麵前的不再是那個大將軍了，我再沒有決定你生死的權力了！”

  “你告訴我，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背叛了朝廷，背叛了施家軍，投靠了複雲會！”

  “我要你真正地告訴我，不要有半點欺瞞！”

  施玥抬頭看這個大哥，他看見他的目光又如以往那樣嚴峻，閃發著洞察人心的犀利的光。

  可是這次在這個人這樣的目光下，自己再沒有像以往那樣懼怕和敬畏。他迎著他淩人的目光，坦坦蕩蕩地看著他，搖搖頭，“不，我沒有叛變！我真的沒有叛變！我對你大將軍，對施家軍，對朝廷都是忠誠的，從來就沒有變過心！”

  施毓：“……”

  看著弟弟迎著自己的目光，沒有半點兒懼畏和閃避。他的目光是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竟然是那樣的堅定！沒有了以往的那種低下和閃避，而是那樣的無畏而明亮！

  這個哥哥終是相信了這個弟弟對自己說的話。

  施毓：“那為什麽，為什麽在梅溪，你兩次都被高雲鵬給釋放了？”

  施玥：“開始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放了我。本來那兩次我是已經逃不脫的了，而他卻一再放我。我也是真的搞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去年我遇見高雲鵬，才知道，原來高雲鵬的二夫人就是我母親的妹妹南倪。”

  “他們說因為我長得極像我的母親，所以高雲鵬本想殺我的時候，他認出了我。他就和我母親的妹妹南倪把我放了。”

  施毓驚訝：“……”

  “怎麽，高雲鵬的二夫人是你母親的妹妹？他的二夫人是你的姨母嗎？”

  施玥點頭：“是的！”

  施毓：“哦……”

  這個疑團，沉壓在他心中多年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他緊鎖眉頭，沉沉地歎口氣。

  “但是，但是你卻也是貪圖女色，因為那個女人還不是投靠了叛賊，背叛了施家軍！”

  施玥急急地：“不，不！我沒有！我沒有投靠複雲會！我沒有背叛施家軍呀！”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我根本就不熟悉！我也就隻是見過她兩麵，而且每一次也就隻是說了幾句話，再與她沒有任何交集！”

  施毓一怔，驚訝地瞪他：“那你為什麽要承認他們母子倆與你有關係！”

  施玥：“如果我不說他們與我有關係，他們母子就會死的！我，我不忍心看見他們，一個弱女人一個小嬰兒就因為我一句話而害他們死去！所以我……”

  施毓：“……”

  “那，那個施小丹，他難道，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你……那麽慘，還一直養著他！”

  施玥搖頭：“不，他不是。”

  “哦……”這個往昔掌控著多少人生殺命運的主宰者沉重地歎了口氣，重重地歎氣。

  此時的他，已是說不出話來了。

  施玥：“不過，不過有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對，我欺騙了你。”

  施毓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