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留山德豐寺大殿裏傳出寺裏師父們響亮整齊的念經聲。

  寺院客房裏根圓大師與施玥聊著天，距上次見麵，他們已經分別了快要一年多了。

  兩人聊完後施玥出來，請寺裏師父寫了三個超度亡靈牌位，自己拿著它們向大殿走去。

  此時的大殿裏很安靜，師父們念完經已回去休息了。施玥走了進去，看見一個信徒跪在蒲團上低著頭念著經。

  施玥沒有打擾他，輕腳走過去準備把手中這三個牌位放在桌上。

  那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兩人看見對方，同時驚怔住了。

  兩人就這樣看著對方。

  過了好一會兒，施玥反應過來，本能地想趕快逃跑。

  “施玥！”

  驚嚇的人一下站住了。

  那個人從蒲團上站起來。

  “施玥！”

  施玥呆了半晌，還是慢慢轉過身看站在麵前的這個男人。

  有些時候沒見了，這個男人蒼老了不少，頭發也都白了，人已消瘦不少，憔悴不少。

  他今天穿著一身布衣，看著就像一個很普通平凡的中年大叔，怎麽也不可能跟那威風八麵的鎮南大將軍府的大將軍聯係在一起。

  這個被大將軍任意淩虐的他曾經的囚犯低著頭，有些緊張，有些不安。

  施毓看著他：“施玥，你怎麽在這裏？”

  施玥的心總算是鎮靜下來了。他抬起眼瞅了瞅麵前這個男人，看見他眼睛不像往昔那般的犀利，也沒有往昔他每每看自己的時候，那種掩飾不住的厭憎。

  他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裏看見了滄桑，還有憂鬱。

  他愣在了那裏。

  施毓看出了他的不安，“施玥，你不要怕，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施玥低下頭：“……”

  施毓：“你應該知道我的事情，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施毓了，我已經不是大將軍了。”

  “我已經沒有權利可以任意地逮捕你，刑責你了。你現在不用怕了！”

  施玥還是低著頭不說話，表情平平淡淡的，沒有恨，沒有過多的情緒，清清涼涼，但是一種距離，遙遠的距離。

  還有拘謹。

  施毓見他這樣，苦笑了一下，“施玥，你在怨怪我嗎？你還把我當成那個暴戾的大將軍嗎？你用不著這樣拘束，你抬起頭來，讓我看你！”

  施玥還是抬起了頭，他瞅了瞅麵前這個魁梧高大的男人。

  但是他跟這個大將軍目光剛一觸碰上，他的心就本能的悸了一下。他又把眼垂了下來，閃避著這個不怒也自帶幾分威嚴的大將軍。

  這個大將軍是如此的嚴厲和威嚴，在這個被他隨意欺虐的男人麵前都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氣，潛意識裏，他都是敬畏他的。

  施毓看到他手上的牌位。

  他仔細看，看見牌位上竟然寫著魏嫵媛。

  他愣了一下。

  “哎，你給媛兒立牌位嗎？”

  施玥點點頭。

  施毓：“我已經給她立了，謝謝你還記得她！”

  他歎口氣：“她對你那樣不好，那般傷害你，她死後你卻還要給她立牌位超度。你……”

  施玥依然低著頭，不說話。

  施毓接過他手中的牌位，看見了一個牌位上寫著絲瑩，他呆了呆。把這張牌位移開，他看見下麵那張牌位上的被超度者寫著“絲瑩肚裏的孩子”。

  看到這樣的字，他的心撲騰了一下，這個大將軍臉上呈現出一種痛苦的神情。

  大殿裏陷入了一陣寂靜，兩人都沒有說話。

  這個長期被他虐待的人終忍不住又抬起頭瞅了瞅他，他愕然地看見了這個強人臉上的複雜表情，還有眼睛裏那深邃的痛。

  他有些怔了。

  他聽見他歎了口氣。

  施毓把牌位交回給施玥手上。

  “絲瑩，絲瑩肚子裏，有孩子是真的嗎？”

  施玥點點頭。

  “大概是兩個月左右大。”

  施毓：“……”

  他濁濁地又歎了口氣。

  大殿裏又陷入沉寂。

  施毓：“她，是自殺的……”

  施玥歎息：“是的，自殺的人，他以為自己解脫了，其實不然，更深的痛苦在後麵。他的神識會不斷地重複他自殺時那痛苦的場麵，並且死後會墮入地獄，墮入枉死城，很難得以超度的……”

  “唉，這孩子呀，太傻了……”

  施毓：“……”

  施玥走過去，看見桌上已經有魏嫵媛的牌位了，他就把絲瑩和她的孩子的牌位放在那裏。

  他靜默了一會兒，默默轉身，低著頭從那個男人身邊走了過去。

  施毓：“施玥！”

  施玥停住。

  施毓：“你過得好嗎？”

  施玥：“……”

  施毓歎氣：“施玥，我們一起在外麵走走，好嗎？”

  施玥：“……”

  施毓不再看他，自顧走出了大殿。

  施玥沉默了一會兒，跟了上去。

  施毓一直沒回頭，走出寺院，沿著山路慢慢向前走。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走著。

  走了一呈，施毓停了下來，回過頭看後麵跟上來的弟弟。他這才驚訝地發現這個弟弟竟然是一瘸一拐的，他的腿……

  他皺起了眉頭，上次這個弟弟被抓回施府，因為他被關在那間囚室裏，也沒有看見他怎麽走動過，沒有發現他是個瘸子，此時，竟然發現這個弟弟竟然殘疾了！

  這個大哥內心的痛楚又多了一分。

  這個弟弟……

  也真是命苦啊！

  自從自己把他賣了後，這麽多年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也不知道他都經曆了些什麽！

  他所有的這些苦難，都是自己，都是自己這個當大哥的給他造成的。

  本是正當壯年，就已是花白的發，滿臉的傷痕，還有他額上那被頭發時遮時現的那兩個字……

  施玥走到他麵前抬起頭，看見他看著自己。他看見了大哥眼中的那種痛楚，好像還似乎有那麽一絲憐惜，這個一直被這個男人所厭棄欺虐的弟弟有些驚訝了。

  施毓苦笑了一下：“施玥，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很高興吧！我這個害了你的人，把你害得這麽慘！”

  “不過現在終於得到報應了。我現在是眾叛親離，身敗名裂。那麽高高在上，權勢遮天的鎮南大將軍，現在已經淪為一個人人喊打的逃犯，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不敢再出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這都是我的報應！我當初把你弄得怎麽樣的慘，現在已如數的還到我自己身上了。你應該很高興吧！”

  他仔細看麵前這個弟弟，仔細地看，想從他臉上尋覓出他的幸災落禍和嘲笑，他失望了。

  他沒有看見譏諷的神情，看到是一張清臒而布著傷痕的臉，看著那雙眼睛，眼睛裏的溫和，還有善良。

  寬容。

  施毓：“……”

  這個自己所厭憎的賤人，他對落魄的自己沒有半點的幸災樂禍，嘲諷，怨怪，和恨。

  他看見他站在自己的麵前低著頭，依然不說話。

  施毓：“施玥，你怎麽不說話，你在想什麽？”

  施玥：“……”

  “對，對不起，對不起……”

  聽了他這道歉，施毓愣了一下。

  “什麽對不起？你怎麽對不起我了？”

  施玥歉疚地，“對不起，我沒有把小丹管教好，讓他出來意氣用事，害了你，還害了魏相女。害得你們……”

  “我給那個孩子說過，我讓他不要記恨，不要來找你們報仇，可是……”

  “你要怪就怪我吧，我沒有管教好他，沒有約束住他，我……”

  施毓：“……”

  “不說這些了，說這些有什麽用？事情已經發生了，已經不可挽回了，死的人也死了。”

  “這樣也對，至少讓我變成一個明白的人吧。要不然我一輩子都被蒙在騙局裏，一輩子都被他們母子欺騙！”

  施玥急忙：“哦，不，你不要怪他們母子。他們，他們都是真心的對你的，他們是愛你的！”

  施毓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

  兩人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山坡上的風輕輕地吹著，吹拂著這兩個兄弟，把他們的心都微微地吹打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