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趣的靈魂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640
  經過集市,很快就出了城門。去往城西的路,高低不平,起伏很大。幸好路上車馬不多,很快就看到一片村莊。果然如錢掌櫃所說,視線所及是一大片的農田。這時節,一片蕭瑟,四處枯黃。稻草堆在一旁,田地幹裂,了無生氣。路口立著一塊牌子,上麵刻著三個字——高家莊。

  六人決定去高家莊看看,於是沿著路口一直走。小道狹窄,幸好天氣晴好。下個小雨,必定泥濘異常,難以通行。經過好幾間屋子,都是大門緊閉,似乎無人在家。再往裏走,終於看到一位老太太坐在門口,手上還忙活個不停。六人一起下馬,漸漸朝她走進。

  “老人家,請問家裏就您一個人嗎?”年紀最輕,看著最容易讓老人家想起自己兒孫的劉進,被派去和老太太寒暄。

  “孩子們都打獵的打獵,幹活的幹活去了,隻剩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太嘍。”老太太正拿著幾件衣服上下翻看,聽見問話,這才抬起頭。抬頭一看,一位麵孔生嫩的年輕人站在麵前。年輕人身後還站著五人,雖非衣著錦繡,也是質地考究。看他們氣質不凡,不像是來挑事的壞人。“幾位到此是尋親?”老太太心想,如需幫忙,或可做個指引。

  “我們是外鄉人,一早想去城北辦事。不小心迷了路,竟來到此處。”老太太質樸熱情,正好家裏沒人,想了解情況,就從這裏開始好了。必須找個理由坐下來才行,所以賀文胡亂撒了個謊。“走得累了,口渴得慌,想跟老人家討杯水喝。”說著,賀文從懷裏掏出幾文錢,遞給老太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叨擾老人家了。”

  “原來是這樣。”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衣服。看看賀文,又望向其它幾位,說道:“鄉下地方,別的沒有,水又不費錢,何需銀兩?”說著,她自顧自的往屋裏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向四大侍衛招手道:“幾個年輕後生,跟我來。”

  劉進、李全、王良、成康四人趕緊上前,跟隨老太太進了屋。

  大堂裏,幾張矮凳整齊的疊放在一起。老太太指了指凳子,說道:“派個人把凳子搬出去吧。”劉進雙手一撈,一手三張,拎起就走。剩下三人,跟著老太太,穿過一扇門,來到後院。綠意冉冉,映入眼簾。原來,後院是個小小菜園。

  院子中央有口井,老太太指著王良和李全,吩咐道:“你們兩人打水。”又指了指年紀最大的成康,“你跟我來拿碗。”成康跟在後頭,拿上七個碗。等王良和李全把水打上來,一一裝滿。三個人,六隻手。還剩下一碗,老太太正想上前來拿。

  李全衝老太太搖頭,“不必勞煩老人家。”他將多出的一碗水頂在頭頂,走得穩穩當當的。一直到門口,滴水不漏。

  “這位後生,本領了得。”老太太接過李全從頭上拿下來的那碗水,衝著他豎起了大拇指。“想不到,老身坐在門口,竟能遇到幾位奇人從天而降。”

  老太太人老心眼卻不老。幾個年輕人做事利落,各個身懷絕技。一人六把木頭凳子,舉重若輕。搖轆轤的兩位,毫不費力就把一桶水拉上來。頭頂碗的年輕人,頭上有碗,還昂首闊步四平八穩。可見都非等閑之輩。

  未進屋的兩位,隻坐享現成,肯定是四人的頭領無疑。四人身手都如此了得,想來他們的頭領更是不得了。

  “甘甜清冽,喝完一身暖洋洋的。”先克接過侍衛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大聲稱讚。聽到老太太說他們是奇人,他轉頭看向賀文,兩人相視而笑。“我們是奇人,老人家就是我們的貴人。要不是您,我們現在還像個無頭蒼蠅,四處亂竄。又渴又累,不知如何是好呢。”

  “要說去城北,你們可是錯得離譜啊。”老太太說道:“你們要走出村口,回到大路,再往北走才對。”

  “老太太對路況如此熟悉,想來是久居此地?”賀文問道。憑經驗,老太太不像一般的居家主婦,除了灶頭之事,其餘一無所知。看來應該是長期居住此地,或是經常外出之人。

  “老身的祖輩世居於此。”老太太放下碗,拿起手上的幾件衣服。用剪刀剪開某處,又穿針引線,開始縫補。嘴上仍不停道:“不是老身倚老賣老。我後生時,常跟父親東奔西跑,當年還是位身懷武藝的女俠呢。”見到幾位青年,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老太太不禁發出感慨。

  “失敬失敬。”成康被健談的老太太逗樂了,趕緊過來搭話,“不知老人家曾做何營生?”

  “我跟著父親,在南城集市,靠表演雜耍為生。”老太太之所以能一眼看出四位侍衛有功夫在身,那是因為,自己也是同道中人。“父親扶著竹篙,我踩上去,站得穩穩的。最高處——”說著,老太太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了起來。她把手抬高,右手往斜上方比,“最高的地方,約摸有兩層樓高呢。”

  “確實是位女俠客。”王良站起身來,衝老太太抱拳,深鞠一躬,“小輩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女俠多多指教。”

  “都是陳年舊事嘍。”老太太也不客氣,挺直腰杆,向王良抱拳,回道:“學武之人最重相互切磋,也請少俠多多指點。”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老人家既有武藝在身,可有繼承衣缽者?”山野中名不見經傳的一個村莊裏,竟然有位女俠客。李全滿肚子的好奇被勾了起來。

  “兒孫都不成器,誰願吃這份苦?”好不容易有人肯跟她追憶往昔,老太太說起來還挺來勁。“不過,也不怪他們。當初我們在街頭,本來做得好好的。誰知竟惹人眼紅,從此麻煩不斷。有群惡霸經常過來強行收錢。說是我們占了地方招攬生意,要給他們保護費。不給就要打人。”

  “他們人多勢眾,我們隻能給了。不想他們變本加厲。掙的錢交給他們之後,我們手上就沒剩下幾個。我爹年紀大了,漸漸支撐不住。最後,隻得停止賣藝。到村裏建個陋室,安定下來。”

  說到這,老人家的口氣惋惜,“不是老朽吹噓,那時候可風光了。我們一表演,許多人趕來圍觀。每個人給一點,積少成多,也攢了不少家當。當時是想,存夠錢,我們就能在城裏租個店麵,替人量身訂製衣服。畢竟,我還有點手藝在身。誰想到……”

  “惡霸來敲詐,也沒有人管管?”劉進問道。老太太說了一長串,停下來正想喝水,劉進朝她碗裏添滿水。

  “剛開始我們也這樣想。”接過劉進遞過來的碗,喝了口水,老太太繼續說道:“我們去報官。官府說,這些人來去無蹤,他們也沒奈何。再後來,去得多了,他們就說我們是刁民,無事找事。要把我們抓起來。”

  說著,她低頭看向手裏的衣裳,長歎一聲道:“後來我們才知道,惡霸跟官府是一夥的。惡霸收了錢,官家也能分到好處。其實啊,官匪本一家。一個明一個暗,合夥欺壓老百姓。我們去強盜頭子那裏告強盜的狀,不是自討沒趣嗎?”老太太苦笑,臉上的皺紋縱橫,記錄她的苦難,難以磨滅。

  “我看村口寫著‘高家莊’三個字,難不成這裏住的全是姓高的?”先克想轉移老太太追憶過往的苦楚,換了個話題。

  “正是,我也姓高。”老太太抬頭環顧四周,用手指了指前麵那家,又指後麵一家。“他們也姓高,跟我共一個爺爺。當年,我父親離開這裏,去往城裏謀生,就是想在城裏站穩腳跟,改善生活。實在呆不下去,隻得回到高家莊。”說完,她無奈搖頭。

  “老人家,回到高家莊後,你們又做什麽營生呢?”老太太舉止言談頗有意思,賀文問道。

  “高家莊雖然地方偏僻了些,好在土地肥沃。”說著,老太太指了指不遠處一座連綿的山,“偏遠人少,山上藥材、珍禽異獸不少。靠山吃山,再種點地,日子還能勉強維持。”

  說到這,老太太臉上笑容多了起來,“我大兒子是遠近聞名的獵手,小兒子跟著他老爹采藥。一年下來,我們家的收入,在村裏可是數一數二的。”才高興沒兩下,老太太又歎了口氣,“可惜啊,好景不長。”

  “又怎麽了?”老太太像是個街頭說書的人,把她家三代的故事,講得曲折起伏。除了賀文,其餘五人都閱曆淺顯,不禁被深深吸引。

  “八年前,來了新縣令,我們的苦日子就開始嘍——”老太太努力想表現輕鬆,苦卻從字裏行間流淌出來。有種強製壓抑卻又抑製不住的酸澀彌漫開來。“農田征稅,比前任增加一倍。原來是十分取二,現在是十分取四。不管豐年歉收,官家應拿的一分不少。舉家都是青壯年還好,有老有小的話,吃飯的嘴巴多了,就快養不起了。”

  “種地不是隻靠力氣大,還得看天吃飯。旱也不行,澇也難為。遇到天時不好,收成驟減。交完官家的,隻得餓肚子了。”老太太看向幾位年輕後生,“後來啊,我們想,地裏吃不飽,上山打獵采藥多少能貼補也行。”

  “誰知,縣令大人又下一道命令,說是要劃定官家和百姓的獵取範圍。果然不出所料,劃給官家的都是藥材豐富,野物多的地方。分到民間的,幾乎是無物可采,無物可獵之地。”

  “沒辦法,我們隻得去其它山頭采藥打獵。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地就撂荒了。官家又天天上門找麻煩。有些家為了兩頭兼顧,隻得放棄采藥,到附近找份工做,閑時打理田地。所以啊,村裏的人越來越少,隻剩下我這般老得走不動的混吃等死。”

  “老人家,你家是自己種地,還是——”聽老太太一說,眾人頓時明白了。剛才他們進村,確實沒有幾家開門。李全很好奇老太太家是什麽情況,問道:“你的兩個兒子現在還采藥打獵嗎?”

  “我兩個兒子都成了家。眼見村裏是沒法活了,隻得到城裏幫人做工。兩個孫子,一個十五歲,一個十歲,由我照看。他們父母有空就回來看看,給足我生活花銷。地是花錢請人幫忙種。我呢,什麽也做不了了,”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幾件衣服,“隻能做些縫縫補補的事情。幸好身體還行,沒有拖累他們。兩個孫子也算乖巧聽話。”

  “縣令大人真是可惡!”先克恨恨道。

  “我父親和我被逼回來,已是很不如意——”老太太向先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沒曾想,如今的日子更是不比從前。”說完,她又安慰自己,“還好孫子們也拉扯大了,還算懂事,能幫上不少忙。要不,真不知道怎麽辦呐。”

  “看得多,經曆得多,學會自我寬慰也不錯。”賀文沒有幾個年輕人的氣憤難平。老太太的際遇,是這片土地每代老百姓都曾遭遇過的。生活優渥的年輕人,所知太少,才會覺得匪夷所思。“老太太身體強健,精神矍鑠,子孫聽話,已是福氣。”

  “是啊。”老太太看向賀文,點點頭。一聽說話,就知是有一番閱曆的人。“這幾十年,經曆多少縣令長官,五個手指都數不過來。有的囂張作惡,最後被抄家入獄。有的得意一時,後來也家破人亡。隻要老朽還活著,有兒子孫子孝順,就比他們強。”

  老太太的一番話,引得眾人頻頻點頭稱是。在這鄉野之地,偶遇一位曾經行走江湖的女俠。雖然風采不再,卻深諳生活智慧。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依然樂觀積極。她像荒野中的一朵花,盡管四周荒蕪孤寂,依舊熱烈綻放,倔強自我。

  剛才去後院打水,並不見其他人。李全問道:“老人家,您的孫子呢?”

  “這幾日,地裏家裏都沒啥活幹,他們跟爹娘出去做事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家,看天氣好,就坐在門口縫補衣服。“村裏也沒同齡的孩子和他們玩耍。”說著,她想到了什麽,指了指前方一個岔路口的一間屋,“那家原來有個孩子跟我小孫子年紀相仿,從小一起玩耍的。母親死得早,跟著奶奶,好容易拉扯大。”

  “聽說父親在城裏做苦力。不知怎麽的,欠了債,跑了。後來啊,一群惡人衝上門,看他們家徒四壁,把小的抓走,抵債去了。現在這老的,活也做不動,地也荒了。怕她餓壞,我時不時拿點吃的救濟她。真是個可憐人,一輩子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盼得有個孫子在膝下,誰想連這都保不住……”

  “說起來都是一肚子的苦水,讓客人見笑了。”來者是客,聽到的淨是牢騷,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聽老太婆說這些,年輕人一定覺得很無趣吧?”

  “不會不會。”年紀最小的劉進,用力擺擺手,“我覺得啊,從老人家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老人家親切善良又一身本領,”說著,王良還擺了個站立高蹺的姿勢,“晚輩佩服不已。”

  “年輕後輩見識淺陋,聽老人家一番說話,我們又長了不少見識。”先克也客氣的向老人家致謝。老太太爽快可親,本就討人喜歡。最關鍵的是,從她口中,他們又收集到一項縣令大人的苛政。今日一行,可說是首戰告捷。

  “既然已經耽誤了行程,我們又說話投緣,”老太太看看日頭,午飯時間快到了。“幾位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鄉野老太婆家,粗茶淡飯對付一頓。”說完,老太太把手中衣服一放,起身要往屋裏走。

  “使不得,使不得。”賀文一把拉住老太太,“您是長輩,怎麽能勞煩您做飯給我們吃?不敢打擾,晚輩就此告辭。”其餘五人也站起來,作勢就要離開。

  老太太急忙說:“老太婆連續幾日一人吃飯。放眼望去,沒個人影也沒聲響。雖是萍水相逢,敘談一段,也算朋友。不過熱鬧吃個飯而已。”一邊說,她還指指四騎士,“我可沒說我一人來做。年輕人有手有腳的,難道不可以幫手?”

  “老人家說的是——”老太太身上有股力量,讓人不得不服從。聽她說得也挺可憐,反正也到了吃飯時間,先克看向四位侍衛,“劈柴燒火做飯,應該難不倒他們。在下就把他們全部交給老人家,任您調遣。”說完,他朝四人努努嘴。意思是,你們要聽話,千萬別丟臉。

  “一下多了六個人,飯菜的量都大增。”既然先克發了話,賀文幹脆也做個順水人情。陪個寂寞的老人家吃飯,何樂不為?隻是,總不好意思吃人家的白食吧。“要派兩個人去城裏,買些米麵、熟食、肉菜回來。”

  “我去,我去。”成康耳朵尖,一聽說去買菜,趕緊報名。畢竟,買菜總比做廚房粗重活要強,而且沒什麽技術含量。

  “我和成康一起去。”李全緊隨其後。廚房大事,他向來敬謝不敏,能逃則逃。

  “成康帶李全去,盡量多買些。”兩人聲音最大,反應最快,先克隻得安排他倆去。“我們吃不完,還能給老人家留著。反正天氣冷,多放幾日無妨。”

  “王良和劉進,”先克調頭指指兩人,“你們倆就跟著老太太進去。老太太吩咐做什麽,你們就做什麽。”說完,他輕拍老太太的背,大聲說道:“老人家,這兩位就交給您使喚了。如果他們不聽話,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悉聽尊便。”

  “看來六位不隻是奇人,還是貴人呢。”老太太左拍拍王良,右捏捏劉進,笑眯了眼。“我留你們吃飯,反而是你們花錢四處采買。出錢之外,還要出力。不光有好菜好飯吃,還有青年俊秀任我差遣。老太太年輕時候也沒這等光景啊。”打趣完之後,她扭頭就走,開始安排工作。

  四人都各忙各的去了,隻剩下先克和賀文站在原地。左看右看也是無聊,於是二人也邁步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