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暗渡陳倉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346
  第二天一早,荀林父一行早早來到宮門前。像是列隊的士兵,隻等時辰一到,便要擠進宮裏。占據有利地形,馬上展開激戰。不一會,其它官員也陸續到來。接到通知,大家都很好奇。這會更是議論紛紛。

  前日病倒的大將軍,難道今日就已康複,要入宮主持大會了?聽說,昨日已經有人被召見,可見大將軍已經可以處理政事。那麽,今天能來開會,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看來,為了調查地方實情,大將軍是爭分奪秒。要革除晉國流弊,還官場民生的清明,更是不舍晝夜啊。

  眼看時辰已到,六人已是焦灼不安。頻頻往路口兩旁看去,努力搜尋趙盾的身影。可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仍不見趙盾出現。人群的議論越來越大聲,六人更是火燒眉毛般,幾乎要上竄下跳了。

  “趙盾膽敢將眾位大臣都晾到此處,自己卻不出現?”先都說得咬牙切齒。

  “恐怕隻是遲到一會,諒他也不敢放著滿朝官員置之不理。”蒯得安撫先都道。心中暗想,趙盾再怎麽囂張跋扈,也不至於拿全部朝臣不當回事吧?

  “會不會……”梁益耳心中的警鈴大振。他仔細回想,昨日他們接到的消息是——今日召集群臣大會。可是……似乎……他努力搜索腦海,昨日先都的原話裏並沒有提及,趙盾是否親自來主持。

  就在所有人肆意揣測,爭論不休時,趙府的侍衛長、郤缺、臾駢三人同時出現。他們一進入議事大堂,所有人都停止了議論,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侍衛長走到大廳中央,大聲宣布:“今日的群臣大會,大將軍本想親自前來主持。無奈今日一早,大將軍突然暈倒。大夫已過府診治,此乃大病之後身體虛弱所致。建議臥床靜養為主,少動少思。故此,大將軍無法親臨大會現場。”

  侍衛長的話音剛落,殿內瞬間又熱鬧起來,像節日的集市般鬧哄哄的。大家交頭接耳,說個不停。有人為大將軍的身體擔憂;有人覺得自己白跑一趟,結果會議又不能如期召開。手上的事情又被耽擱,正覺得委屈。

  荀林父等人的感受更強烈——有種被耍弄的憤恨。他們一心一意的認為,昨天那個命令就是馳援的大軍。大軍前來,為的是解救他們的焦慮。趙盾點燃了他們的希望,又親手澆滅了這把火。他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非常可惡。

  侍衛長還有話要說。無奈人群太過喧鬧,他隻得停頓下來。他雙手下壓,示意眾人先不要討論,讓他把話說完。誰知人多嘴雜,各人忙著情緒宣泄,根本無人配合。好幾個還相互爭辯,吵成一團。

  臾駢和郤缺也抬高聲音,請大家安靜下來。無奈他們聲音太小,淹沒在喧囂當中。最後,兩人隻能無奈對望,用力搖搖頭。

  侍衛長出身行伍,參加過“箕之戰”。曾配合郤缺生擒白狄國的首領,由此被拔擢為趙府的侍衛長。他的職責要務是,護衛趙府的安全,負責趙府重要情報的傳遞,率領趙府上下,全副武裝應對緊急狀態。現在一團紛亂的情形,如果不用強力,恐怕會耽誤大將軍交待的大事。

  急中生智,侍衛長叫來宮中侍衛,請他們將隨身攜帶的軍棍,統一往地上一戳。霎時,整齊劃一的“得得”聲匯成巨響。三聲過後,侍衛長氣沉丹田大喝道:“安靜!”人群這才從各自的情緒中抽離。驚恐的看向侍衛長,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大將軍吩咐,今日雖不能親自前來,群臣大會仍如期召開。由郤將軍和臾將軍主持。另外,大將軍還擬了一份本次大會的議事規則,由臾將軍當堂宣讀。”侍衛長終於把話說完,長長舒了口氣。將一份文件交到臾駢手上,自己走到一旁。

  臾駢接過侍衛長遞過的文件,站到中央。打開文件,開始宣讀:“群臣大會,日期已定,興師動眾。雖身體欠佳,不能出席,會議照常進行。委派臾駢、郤缺主持大會。荀林父等人提請三十人去往地方,察查民生吏治實情。本次大會議題即在此——審議名單人員是否具備相應才幹、資質。”

  “本次大會議程:由名單人員各部所在直屬長官,將人員履曆、性格特點、在該部表現一一列舉,以供全麵考察審核之用。軍士亦同。同時,所涉十五個縣,範圍遍布之廣。是否足夠有代表性,是否有必要,各地何種風俗何種民情,也請知之者具體陳述。陳述過後,再行商議,是否有去往如此眾多之地的必要。”

  “最後,此次會議所議事項,事關晉國未來民生、吏治、刑獄之麵貌,意義重大。上到各卿大夫,各部長官大臣,下到雜役小吏,務必暢所欲言。不能到場者,可書信傳誌。又及,如一日不能完成,便兩日、三日。但求完備詳盡,不設時限。”

  “所有發言,無論官職大小,隻要有理有據,全數記錄。務要將良言明策全部匯集,一並呈遞執政。再由執政呈送國君,以示為政慎之又慎之宗旨。待國君批準之後,再行落實。”

  讀完之後,臾駢向眾人抱拳,“今日大將軍抱病在身,在下受托主持。還請諸位多多配合,臾駢感激不盡。”郤缺站在一旁,也跟著行禮。

  趙盾對此次會議議題的約束,對議程的叮囑,處處流露出他對晉國革新事業的重視和嚴謹。出行人員的審核之嚴,可見他賢才能人的標準之高。

  對是否應該去往如此眾多之地的反複斟酌,是因為——他想將有代表性的地方分揀出來,區分類別。以便對整個晉國的民風民俗有個大概的印象。同時,避免浪費人力財力,重複勞作。

  放鬆期限,則是因為此事太過重要,不能馬虎。如果強行要求短期必出結果,必將造成許多低級官員的想法不能上達。小吏身處辦事前線,接收到的信息量最大,經手的公文最多。相應的,可供參考的意見必定不少。

  最後,所有意見最終匯總給到趙盾,這個更無異議。執政大人的職責所在,誰敢質疑?還要轉呈君主,更是也無可厚非。雖然君主年幼,無法決策,仍然必須呈報。可見趙盾大權在握,卻還自知身份,不敢僭越。要到呈送君主定奪的程度,此事的重大可見一斑。

  總之,通篇文字下來,一位抱恙在床仍然牽掛國事的正卿形象,躍然紙上。雖然本人不能到場,字裏行間卻處處可見他對本次會議的掌控。整個會議被緊緊綁縛在既定的軌道中,卻無人察覺不適。隻覺得這位大將軍做事嚴謹、細密,考慮周至,勤勞國事。

  除了“老臣派”之外的大臣小吏,不出意外的都做如此想。他們身受鼓舞,躍躍欲試。想要成為治國賢才,要為晉國新政盡犬馬之力,在所不惜。他們不知道,就在此刻,真正要去查訪民間的人已經出了城,趕赴各地。

  這場會議像枚***,不懂政治遊戲的普通官員被深深迷惑。他們搭乘夢幻的翅膀,以為有朝一日可以憑本事飛升至高位。他們忘記了一件事,從周天子那裏算起,天下是姬姓的。各諸侯國,作為周天子設在地方的最高行政機構,則是周王朝的縮影。

  周王朝也罷,晉國也好,奉行的都是一脈相承的宗法製。父親是誰,才是決定個人命運前途的頭等大事。或者,他們可以耗盡畢生精力,取悅一名官家小姐,以此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又或者,他們運氣爆棚。像臾駢和陽處父,在生命的某個時點,遇到一位貴人,從此平步青雲。

  無論是趙盾上台也好,荀林父一夥執政也罷,他們要的都是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他們的棋局裏,所有人、事、物都是棋子。它們從屬於他的目的,為他賣命,為他盡忠,甚至要為他而死。

  對普通官員小吏而言,這些道理太過深邃複雜。憑他們的學問見識、家庭背景、人脈格局,他們的視線,充其量隻能看見方圓幾米見方的小草石塊。他們看不到,在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背後,是兩股勢力的角鬥。

  他們隻知明爭。像常人見滿城無處不飛花,方知春天來臨。高屋建瓴者,如同律回歲晚、冰霜消融之際的草木,早早便能感知春到人間。

  身為角鬥一方,“老臣派”的反應值得一提。聽完臾駢宣讀的一番說辭,六人相互對視,嘴角都掛著顯而易見的冷笑。他們是參與搏弈的另一股勢力。他們站在山頂,把趙盾的居心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看明白了。趙盾大肆宣揚,去往地方查察吏治的深刻重大,無非是為了拖延時間。既然此事重大,必須反複求證。一旦求證,必然耗時費力。進程延後也是情理之中。同時,會議議程被趙盾嚴格限定,又有兩位護法親自監督,誰都無法催促逼迫。

  在座的這些遠離決策中心的小官小吏,被一番愛國熱忱鼓舞,定會紛紛上書進言。他們一定會對人員、地點、資質等事項各抒己見,見仁見智。這樣幾次三番,沒有三五日,信息就無法收集完畢。匯總過後,還要趙盾定奪。

  有“抱病在身”這個護身符,誰也不能催促他速速決策。於是,他們的名單定下來就是遙遙無期,而且合情合理。最後還有國君一關。國君這個借口,虧得趙盾想得出,國君廢立都是他說了算,何況這小小名單?

  難怪昨天的命令下得如此倉促,原來目的就是要麻痹他們。讓他們以為,趙盾要給他們大行方便。他們之所以選擇相信,一方麵是已別無他法,隻能相信。另一方麵,他們認為,之前的判斷可能錯了。趙盾派出的人隻是為了購置器械而已。

  在趙盾病倒前一天的會議上,他被他們幾人圍攻時,明顯已經處於下風。他們又親眼所見,他的確是病倒了。清醒時候都鬥不過他們,何況病體孱弱?他們太相信那天自己的感覺。以為趙盾無法周旋,不得不屈從。

  “老臣派”是否忠於晉國,趙盾不清楚,也從未深入探究過。可是,他們和趙盾勢同水火、不可相容,雙方都心知肚明。或者,他們各自都心懷理想,想要有一番作為。但是,他們隻想用己方之力,行己方之事。大權旁落是絕不允許的。沒有權力,他們便像沒有兵器在手的士兵。貿然徒手上戰場,結果隻能白白送命。

  兩股勢力的對抗,並非與生俱來。也非前世宿怨,或是父輩曾結下過血海深仇。“一山難容二虎”是遊戲規則,也是所有身處權力漩渦者的宿命。打掃戰場時還站著的人,才是最終贏家。

  此時,在這場較量的中段,趙盾暫時領先。

  大將軍的指令已經宣讀,臾駢和郤缺也已開始主持會議。侍衛長便轉身離去,將此地留給二人。

  臾駢念出一個人的名字,此人所屬長官就站出來介紹此人。哪裏人氏、家住何方、在職多久、曾任何職、過往行事表現如何、品行是否端正等等。接著,但凡與其有過接觸的人,均可站出來評價其為人、工作才幹等。書吏則負責將所有發言記錄在冊。完成這兩步,就算完成一個人的審核。

  下一個,由郤缺點名,依照臾駢的流程過一遍。

  臾駢和郤缺輪流上陣,將近正午,才點了六個人的名字。其中兩人,因其所在直屬長官沒有參與此次大會,無法做出正麵評定,隻得讓其它人先做側麵評價。直屬長官的評價處注明空缺,下次補上。

  各位長官講得口沫橫飛滔滔不絕。臾駢和郤缺隻得出言提醒,長話短說,上午的議事才宣告結束。為了不耽誤其它未及討論人員的長官的公事,提前劃定下午審核的十人。除了這十人的直屬長官和願意留下當場發言者,其餘人可自行離去。有事上書呈遞即可。

  經過一早折騰,眾位大臣都疲憊不堪。陳述完畢者著急離開。由於下午會議開得早,名單人所涉之人必須趕緊用膳,他們也在爭分奪秒。不在這兩類之列的人,大多則是鬆了口氣,緩緩離場。

  緩緩離去的一眾人,當然也包括荀林父等人。他們是重要長官,無法離場,隻得硬著頭皮看完這出戲。表演者不知是戲,個個真情流露,本色演出。兩位護法則是賣力配合,頻頻點頭,交口稱讚。書吏奮筆疾書,全神貫注。到目前為止,他們所列的人員,還沒有人當麵提出反對意見。

  可是,還有書麵呈遞,那裏可能隱藏著真實的眾意。再沒有政治覺悟的人,也清楚這份名單是誰擬定的。他們斷然不敢公開否定。但是,趙盾為他們另辟蹊徑——他們可以上書委婉的表達意見。可以另選高明,或是暗示還有其它更適合的的選。膽大者,還可自我推薦。

  六人來到箕鄭父的辦公署地,吩咐侍衛把飯菜端上,閉門吃飯。

  “趙盾這一招真是——。”是先都告知大家召開群臣大會之事,也因此最是氣憤難平。“昨日侍衛傳消息的時候,說是趙盾的命令。”先都試圖還原昨天的點滴。到底有沒有說趙盾親自主持?好像有,好像又沒有。

  “但是,他隻說要召開會議,並沒有說他要來主持。”梁益耳說道:“他不能親自來,一定是昨天就謀劃好的。絕不是早上突發疾病。”這個借口隻能騙過三歲小兒,休想瞞過他。

  “按照今日的進度,沒個三五天難有定論。難道他們的人也要等三五天再出發?”士榖自言自語,又覺得不對,自己反駁自己道:“不可能,那他們的人……”像是想到了什麽,他一下跳起來,“他們的人,應該……”

  “應該已經離開絳城了。”梁益耳夾起一塊雞翅膀,左右端詳。放入嘴裏,咀嚼幾下,“已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啊?”蒯得“騰”的站起來,“梁兄可有準確情報?”

  “不需要準確情報。”短暫思考後,荀林父說道:“趙盾之所以不來,還把會議議程規定得如此嚴苛,又派兩個親信來監督,就是為了迷惑我們。難道是為了把他們的事情也拖延?不會,隻會拖住我們,讓我們的人動不了。方便他們早點出發,早點布局。”

  “如果他們的人出發,我們應該收到消息啊。”先都很迷惑,“可是目前並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我們剛從議事大殿出來,一上午就耗在裏麵。就是有消息,也傳遞不到啊。”士榖不得不選擇相信梁益耳,雖然萬分不情願。“我們吃完飯,應該就能得知確切消息。”

  話音剛落,隻聽外麵侍衛來報,說是有要事稟明荀將軍。將此人叫進來一問,果真,與他們所料一致——今日一早,派去購置軍械的二十二人已經離開絳城,去往各地。

  將來人打發之後,眾人再無胃口。他們又一次被趙盾打個措手不及。原本勝利應該屬於他們,轉眼功虧一簣。

  要命的關鍵點,竟然是趙盾的病——想到這,先都猛然向前衝,麵對牆壁,掏出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