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有朋自遠方來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698
  日落西山,一名少年騎著一匹駿馬,馳騁在官道。少年身穿褐色鱔絲罩衫,露出淡藍衣領,頭發束得幹幹淨淨。麵目如玉,一身貴氣。他騎乘的馬匹,骨骼強健,肌肉緊實,跑起來英姿翩翩,好不瀟灑!一人一馬疾馳在路上,怎麽看都是意氣風發,飄逸出塵,賞心悅目。

  緊跟在少年身後的,是一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這名男子,表情嚴肅,目光警惕,四處打量,異常警覺。在他身後,還有四名男子,約摸二十來歲。雖然同樣年輕,可是他們卻不似少年的輕鬆愜意。雖然身著便服,他們像是有任務在身的出差官員模樣。不是指點這裏,就是看看那裏,走走停停。

  時序轉冬,路旁的高大樹木,葉子已經凋零,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遠山銜著餘暉,高低起伏的山脈,幾棵樹孤零零的屹立著,遠遠看去,像是剪影印照在天空。

  白天有陽光,奔馳在曠野當中,隻覺渾身舒爽。太陽一落山,便是陣陣寒風,愈吹愈冷。趕在天黑之前投宿成為緊要之事。於是,中年男子催促身後的四名男子趕緊上前。隻得幾聲嘶吼,後麵幾匹馬高高躍起。著地後便發足狂奔,努力前衝。很快,一行六人,匆匆而去,隻剩下漫天煙塵。

  傍晚時分,六名男子來到集市。白天熙熙攘攘的街市,此刻已經安靜下來。雜耍鋪、民間藝人捏泥人、擺弄小玩意的鋪麵已經轍走,夜市還未開當,正是用膳時間。客棧前燈籠通明,酒肆茶坊旗子招展。每進一家店,都是人聲嘈雜,坐席滿滿。

  街頭幾家已經掛上“客滿”的牌子,六人隻得往巷子深處走。越往後走,越發安靜,人更少了。少年與中年男子走在前,四名男子跟在後。有人輕聲念起眼前的招牌——“悅來客棧”、“喜相逢客棧”、“福來客棧”、“朋來如雲”。

  念到第四個時,他停了下來。想了想,前麵三家均有客棧兩字,意思不言而明。“朋來如雲”嘛,看字麵意思,像是客棧,卻不明說,挺有味道。前麵五人見他停下,不知是何意,也掉頭過來。

  六人剛站穩,一位方麵闊耳、身穿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迎麵走了出來。他身形高大,臉上帶笑,看起來和善可親。“六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天已近黑,看這六人風塵仆仆的樣子,應該是要投宿。

  “正是。”少年摸摸坐騎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輕聲向男子詢問:“不知店家可有上好的房間?”從街頭一路走來,熱鬧場景漸過度到日益冷清,偏偏眼前這家名字還語焉不詳,少年語氣有些猶疑。

  “有有有——”男子滿口應承,“六位貴客,三間上房?”男子猜想,少年應是主人,於是與少年對視,詢問他的意見。看到少年點頭,他便手指一點,“三間上房,二樓左轉,三間連號的便是。布置大方清雅,定能讓客官有賓至如歸之感。”

  “店家好口才。”店家談吐不凡,又謙虛有禮,態度不卑不亢,少年對他好感陡增。

  “客官過獎。”男子仔細端詳六人,風塵疲憊寫在他們臉上。他繼續道:“看六位客官的模樣,應該是趕路之人。想必是又渴又餓了吧?小店既能住店,也能提供茶飯。各位不嫌棄的話,就在此用晚膳如何?”

  “如此最好。”少年低頭和中年男子說了幾句,又看向男子,“隻是我們的馬匹——”

  “客官放心,本店內設馬廄,草豆也是昨日才采買回來的。別說六匹,就是十匹二十匹,也夠吃個三天。”店老板興致很高。眼見天黑了還沒客人投宿,正是十分心焦,沒想到竟能等到六位貴客。看他們的長相裝扮,必是出身不俗之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說話格外熱絡。

  “終於可以歇腳吃頓好飯了。”四名男子中最老成的發了句感慨,其餘三名男子也紛紛響應。“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人困馬乏,我現在比馬還困”,“我一坐下便能睡著”。看樣子,他們是真的累了。最好馬上能坐下,躺下,吃飯喝水,最需要的是睡覺。

  幾人正在感歎,隻見店老板退後幾步朝院子裏大喊:“過來六個人。”一邊將兩扇門打開。一開門,六人同時驚歎,“真是別有洞天!”

  這扇門位於他們進門的右側,打開之後竟是一個大平台。平台上還晾曬豆子玉米,有人正在收拾。正對麵,幾匹高頭大馬在吃草料。馬廄寬敞整潔,未聞異味,想來是有人經常打掃的緣故。平台四周,有位女子懷抱幼童在來回走動,想來應該是店老板的家眷之類。

  隻見六個仆役打扮的年青男子,迅速向他們跑來。他們都笑容可掬。與他們分別打了招呼,然後接過韁繩。等六位客人進了大門,他們才跟隨在後,把馬牽到馬廄,手腳麻利的將繩子綁上,給馬飲水吃草料。

  店家將六人引向二樓。安頓好六人住下之後,又領他們去用飯的廂房。廂房門口寫著“楊柳依依”四個字,打開門一看,真是名符其實。整間屋子綠意盎然——淡綠、翠綠、蔥綠、墨綠,甚至連桌布都是綠的。綠色多卻不雜亂,深淺不一,層次分明。

  以柳為主題的畫布滿牆麵,風致各異,不勝微風。在蕭瑟寒風中行走之人,見此場景,不覺溫馨可愛,充滿生機,渾身變得和暖起來。

  安排六位坐定後,店老板便到隔間拿出燒好的熱水,衝泡了一壺熱茶,又為六位斟好。然後站立一旁,靜待客人吩咐。

  熱茶剛下肚,少年便迫不及待的誇讚起來,“廂房的布置,甚有新意。環境幽雅,連客棧名字都起得出人意表,不知是否請高人精心設計過?”從店家招牌到打開大門後看到的情形,再到進入這間廂房所見,真是處處驚喜。官家裝飾的富麗堂皇,雍容華貴,他見得多了。想不到鄉村野趣的妙趣橫生,也頗有幾分意思。少年驚歎不斷。

  “客官見笑了。這鄉野之地,哪有什麽高人?小的不才,有空便寫寫畫畫,附庸風雅罷了。”少年如此誇獎,店家心裏甚是得意,說話仍是謙虛得很。

  “掌櫃真是風雅之士。經營客棧,還懂繪畫寫字,埋沒在鄉野之中,倒是屈才了。”店老板如此謙虛,少年對他更多了幾分好感,連歎可惜。

  “客官抬舉小人了。”少年忙著說話,其餘五位顯然已是疲憊不堪。隻見他們低頭猛灌茶水,一言不發。店老板想,他們可能是礙於情麵,不便作聲。於是他巧妙的將話題一轉,“各位客官一路奔波,想必是餓了。不如點上幾個菜,吃飽之後慢慢再敘?”

  “是啊,餓壞了。”一經提醒,少年馬上摸著肚子。仿佛店老板的話開啟了他饑餓的按鈕,立竿見影。“有什麽特色菜,店家端上便是。”少年嫌麻煩。店老板如此雅致之人,上的菜肯定不會差,不如全權交給他。

  “客官既然如此信任在下,容在下思量片刻——”店老板略一沉吟,低下頭,嘴裏念念有詞。抬頭之時,眼睛一亮,說道:“這樣好了,六位,八個菜,再加在下家傳自釀的小燒一壺。如果不夠,再續便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少年已經離開桌麵,走到牆麵仔細鑒賞店老板的作品,一麵嘖嘖稱讚。聽到老板的安排,他便轉過身,回了四個字。

  “賀叔,你過來瞧瞧。”店老板已走出廂房,交待廚房烹飪。少年向中年男子招招手。“這柳樹葉中,還有一些淡黃,不知是何意?”

  “綠柳才黃半未勻——說的是早春時節,有的柳葉已經長出翠綠新芽,有的稍微遲些,淡黃色包裹著新芽的外殼,所以才會有綠有黃。外殼是為了保持溫度,讓新芽蓄勢生長。待到春日燦爛,外殼剝落,嫩芽便破殼而出。這時,四處可見嫩綠,便是春滿人間了。有句詩‘春到人間草木知’,說的就是,草木最先洞悉春意,急著向人報春。”

  說起春天,從嫩芽到綠柳,中年男子是信手拈來,在座四位男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聽賀叔一番話,勝讀平生書。”四名男子中,在門口最先說話的,此時也最先開口,語氣滿是敬佩。

  “成康又來取笑長輩,該罰。”此時中年男子已走到少年身邊,指著一處墨綠。見成康說話,他便回了一句。說話帶笑,像是開玩笑。

  “不怕不怕,咱們成康酒量好。不怕罰酒,就怕店家的酒不夠喝。”一位鼻梁高挺麵容清秀的男子打趣成康。

  “王良啊,你敢煽風點火,今晚不放過你。”成康用手點了點對方的手臂。

  “好啊,反正已經進城,想來還要住上些時日。今晚就喝幾杯,料也無妨。”少年說道。

  “有少爺的話,咱們就放開肚皮了。”王良推推身旁的男子,“李全最愛四處尋酒。想來這鄉下的酒,一定和絳都的不一樣。這回你也能盡興了。”

  “小弟也要和成大哥鬥上一鬥。”坐在最靠近門的,四名男子中年紀最小的劉進,聽得嘴饞,也要加入。

  正在鬥嘴,店老板推門而入。手上端著個盤子,裏麵盛放著兩個碟子。

  “各位客官,久等了——”他將盤子放下,拿出一個碟子,端放在桌麵,“這是醬汁排骨,”指了指另外一個碟子,“這是**雞翅。”放下菜後,他抬起頭看了看各位,“客官請先慢用,其餘的菜很快就上。”說完便急急離去。

  少年正和中年男子在品評牆麵所畫墨綠的荷葉。以為是夏末殘荷斷枝留在湖麵,幾經風雨催折,故此顏色厚重。回頭見店老板端上菜,便重新折回飯桌落座。

  “嗯,聞起來香,看起來色澤鮮豔,就是不知味道如何了?”說著,少年舉起手中的筷子,夾起一塊排骨,送入口中。他眉頭挑起,用力咀嚼,邊嚼邊點頭。真到排骨下咽,他才說道:“肉嫩汁美,鹹淡恰好,入口之後還有清涼回味,正可解膩。”

  少年動筷之後,其餘人才拿起筷子。大家都試了試這道菜,稱讚聲不絕於耳。“菜裏有少量薄荷,故此有清涼之餘韻。又有八角若幹,所以肉味濃鬱。”說話的正是眾人稱之為賀叔的中年男子。

  “賀叔讀書多,品起菜來也能追根溯源。我等粗鄙之人,隻知道好吃,真好吃。兩塊肉下肚,不餓了。”少年和賀叔都品嚐之後,成康也迫不及待的吃了兩塊排骨。他的話音一落,便惹得眾人大笑。

  “成大哥自稱是粗鄙之人,我們幾位兄弟,今後再不敢說自己有雅量,有雅興,一律換成粗好了。”四位兄弟中,氣質真說得上雅的便屬說話的王良。除了習武,他還吹得一手好簫。除了戎裝,尤愛白色。一襲長衫飄飄,吹奏一首幽怨淒美的《致友人》,像極了仙人。

  “我倒是不冤,就是連累了王良大哥。”王良這麽一說,劉進便來打趣他,“誰人不知我們府上有位文武雙全的王大哥?”

  “那日走在集市,幾名女子掩嘴偷笑,含羞帶怯的四處瞅。我一看便知,都是來圍觀王大哥的。”李全也不甘落後,湊上一腳。“無奈小弟皮囊醜陋,實在乏人問津,隻能羨慕罷了。”說完,還做傷心感慨狀,似乎真的十分在意。

  “哎,看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好,我這粗人,自罰三杯。”頂不住眾人圍攻,王良敗下陣來。欲要自解,才發現酒還沒上來。“店家,拿酒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無奈,還特意把聲音抬高。

  “好嘞——”店老板仿佛就在隔壁,一聞其聲,人已到了跟前。隻見他抱個大壇子,卻健步如飛。來到眾人麵前,將壇子輕輕放下。後麵緊跟著來了兩名男子,就是剛才到門口為六人接馬的其中兩人。兩位男子各端兩個盤子,站在桌子前。店老板將菜一一端放在桌上,一麵把菜名報上。

  幾隻油炸鴿子擺在盤中,蘸料盛放一旁,名為“天鴿一方”;肉被切成長條,與尖椒爆炒,名為“絲絲入肉”;木耳切片,雞肉切成丁,兩者混炒,名為“呆若木雞”;豆幹炒肉被命名為“豆肉年華”。

  報完菜名,兩名夥計離開,店老板留下來擺酒杯。酒杯還在盤上,在座的六位已經忍俊不禁。

  “我說店老板,你可真是太有趣了。剛上的四道菜,個個菜名不拘一格,真是讓我等大開眼界啊。”聽到菜名時,少年已笑得合不攏嘴,這會說著,又笑了。

  “我這也是給這鄉居生活添點野趣啊。”店老板已經排好酒杯。拿來勺子,將酒壇子開啟之後,舀出一口酒,放在鼻子前聞一聞。滿意的點點頭後,才一一倒入酒杯。說著話的當兒,還將酒一一分發到六人麵前。

  “掌櫃的文才不凡,知情擅畫。除此之外——”賀叔先是上下打量著店老板,接著,又走到酒壇子麵前,一把抱起壇子,然後又回到座位。“一壇酒少說有三十斤。店家抱起行走竟能健步如飛,想來定是習武之人。”

  賀叔又環顧整個廂房,盯著牆麵上的畫,笑了笑,“這牆上的畫,初看似在寫春看夏,無限悠閑。湖中偏有一葉扁舟,孤苦無依。應是作畫之人顧影自憐。”

  “這位前輩觀察入微,在下萬分佩服。”店老板退後一步,站立一旁,雙目直視賀叔,歎了口氣說道:“各位客官是行旅之人,眼眉端正,似非好事之徒,在下也不敢隱瞞。我本是公門中人,隻因誌不相投,便辭去捕頭之職,開起這旅店。混口飯吃,勉強度日而已。”

  “原來是位捕頭大哥,幸會幸會。”成康說道。看到店老板扛起酒壇那一下,他已料定此人定非普通鄉野村夫。

  “捕頭大哥,當差做得好好的,怎麽想起要開旅店啊?”少年十分不解。“據我所見,旅店生意似乎並不興隆,與街頭幾處相比,更是門庭冷落啊。”

  “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啊。”店老板望向少年,搖了搖頭,“街頭幾處,都是咱們平陵城裏有權有勢的人開設。我等小民,隻能選此偏僻角落營生。既然如此,也隻能安慰自己,院落安靜也是長處。隻要花盡心思,把菜色做好,照顧周到,想來也能吸引客人光顧。”

  店老板的一席話,讓在座之人為之動容。想不到開個旅店也要論資排輩,店老板還曾是衙門當差之人,都排到了巷尾,普通百姓如何是好?

  正說話間,小二又端上四盤菜,店老板將菜一一擺放好之後,交待道:“各位慢用,有需要盡管吩咐,在下不打擾了。”說著,便和小二一道退出廂房,還帶上了門。

  眾人默默夾菜,氣氛突然低沉下來。不一會,每盤菜都被夾了七七八八,少年舉起酒杯說道:“眾位何須如此低落?咱們趕路辛苦,飯飽之後,定要酒足。今日好好歇息,明天才能精神飽滿的做事。”五人聞言,都放下筷子,舉起酒杯,仰頭喝了個底朝天。離壇子最近的劉進負責倒酒,很快又給大家滿上。

  酒過三巡,賀叔說道:“剛進平陵城,咱們便遇到這位頗有來曆的掌櫃,可說是開張大吉。稍後跟他套套近乎,不但多了個向導,還能透露衙門辦事的細節給我們。這樣一來,我們做起事情來就容易許多,說是事半功倍也不為過。”

  “是啊。”少年看著賀叔,點了點頭,“咱們此行任務重大。正愁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開展。想不到覓了個清冷客棧,竟有如此際遇,真叫來得巧了。”

  “臨行前,大將軍……”王良曾在衙門當過捕快,知道民生艱難。聽到店老板所說,便想起了臨行前的事情。

  “噓……”成康馬上出聲製止王良。他四下看了看,視線回到門口,壓低聲音說道:“切不可提將軍二字,否則——”

  “是,是——”王良趕緊道歉:“小的一時嘴快,望……先……不,少爺見諒。”

  原來,此行六人,正是先克帶領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