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相遲來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746
  趙盾沒有走,他坐在座位上,久久沒有移動。他覺得累,身心疲憊。今天這場會,像打仗似的,險象環生,狀況百出。他需要時間平息情緒,冷靜腦袋,放鬆疲憊的身體。這段時間經常熬夜。有時是和臾駢、郤缺討論人員安排,有時是擔心各種狀況,錯過了睡覺時點。輾轉難眠,隻得睜眼到天亮。

  最近兩三年,他常常睡不踏實,發夢不斷。夢到一排排澄黃的銀杏,父親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父親與他說的每字每句,清晰如在眼前;夢到那個灑滿銀光的夜晚,先兄和他第一次他碰麵時的情形;夢到病榻前的先兄,瘦骨嶙峋,將先克托付給他。無論夢到哪個場景,他都會若有所感的突然驚醒。一摸臉龐,都是淚水。

  搶“六卿”排位,爭立新君,偷襲秦軍,扈地主持盟國大會,著手民生吏治整治——這兩三年來發生的事情,比過去發生事情的總合還多。情況之複雜,遭遇之險惡,過程之驚心動魄,足以震撼一生。

  最近一年,他更是被噩夢頻頻困擾。父親和先兄已經遠去。夢中淨是戰場廝殺,屍身遍地,或是鄉村野地刺客行走,有人倒在血泊之中的慘狀。日過三更,月亮偏移,花影漸上欄杆本是良辰美景。他卻常常被夢驚醒,苦苦煎熬。

  沒有對酒當歌的閑情逸致,隻剩對空長歎的哀愁。那個對他巧笑的人離去之後,他便沒了與誰攜手同歸的興致。卷帷望月,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他有刑賞生殺的權柄在手,這是目前與他最親近的朋友。主君年幼,這本屬於諸侯國國君才有的權力,旁落到他手上。他使得得心應手,幹淨利落。所到之處,人頭落地,屍橫遍野。那一刹那,他是痛快的。但是很快,他便陷入失落的深淵,滑入寂寞黑洞。

  府上仆役滿屋,不缺人服侍;他還有三個弟弟,家中並不冷清;他不缺美人,多的是仰慕臣服者;他不缺孩子,趙家的繼承人已經牙牙學語。他正值壯年,身體強良。如果他還不滿意,一定有人說他是‘為賦新辭強說愁’,不知饜足。他不抱怨,也不恨誰。他時常感恩,種種機遇成就了現在的他。

  前段,他還夢到芳菲——生命中那道一閃即逝的光。她問他,可曾為誰輾轉難眠?他還未及作答,她便含嗔而去。他想不起,這一幕是夢中所遇還是真的發生過?結果是不是與現實有重疊?他甚至記不清現實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想起‘芳菲’二字,便有一股暖流傳遍他的四肢百骸,之後他便沉沉睡去。

  偌大的廳堂,眾人都遠去,隻剩下他。兩手撐起低垂的頭,他閉上雙眼。整個世界靜悄悄的。一縷清風吹來,桂花的芬芳飄然而至。他用力吸吸鼻子,又深深吐出一口氣。仿佛這樣,便可將滿肚鬱悶投給桂花,將她的馥鬱置換,歸為己有。

  不知過了多久,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揉揉眼睛,伸展四肢。他看向前方,似乎有個身影蜷縮在牆角,模糊難辨。他揚起聲音問道:“何人躲藏在彼?”

  那人似乎受了驚嚇,從地上彈起來。因為起得太過倉促,沒站穩,又跪了下去。幹脆就直接跪倒,對著趙盾就拜:“小的福安,見過少爺。”由於當家主母還在,故此府上都稱趙盾為少爺。

  一聽就知是府裏的人,隻是他為何會出現在議事大堂?“你到此處做什麽?”趙盾有些不悅。

  “回少爺的話,用膳時辰已過。不見少爺回府,夫人特吩咐小人過來看看——”感覺到趙盾語氣很不耐煩,福安又放低聲音,“小的在門口候了許久。侍衛大哥知道我是趙府的人,閑談得知我倆是同鄉,見我可憐,才放我進來。”怕連累老鄉,他趕忙又補了一句,“是奴才的錯,請少爺不要責怪侍衛大哥。”

  “好了,你起來吧。”福安是百合跟前跑腿打雜的小廝,三年前來到趙府。來的時候才十二歲,瘦仃仃的,麵色青黃。據說是父母早死,寄養在叔叔家。叔叔家裏兒女眾多,養不起了,於是將他賣掉。看著這張青澀稚氣的麵龐,神情瑟縮,說話又怯生生的,趙盾有些不忍。“沒有責怪誰的意思。隻是突然見你出現在此,有些驚訝罷了。”

  “多謝少爺。”趙盾口氣轉為溫和,福安如蒙大赦。他站起來,用手點點兩邊眼角,準備奪眶而出的眼淚,生生被逼了回去。他一進趙府就伺候夫人。夫人脾氣溫和,很少責罰下人。眼前的少爺,雖說也沒拿過仆人出氣,可是經常板著臉,嚴肅冷峻得嚇人。

  他曾經曆過動不動就挨打受罰的日子,已成驚弓之鳥。總怕一不小心得罪主人,便被趕走或是賣走,所以特別膽小。

  “你過來,我有話問你。”趙盾找了張舒服的凳子重新坐下來。福安走到他對麵,低頭站立,等著他問話。

  “夫人吩咐你過來,就是問我為什麽不回去用膳?”趙盾感到疑惑。這麽小的事情,照理來說,不至於要派人尋他如此嚴重。

  “嗯,夫人怕少爺忘記用膳,怕像從前一樣……”福安囁嚅著,抬頭看了看趙盾,得到許可才敢往下繼續說,“怕老爺事情多,忙壞了身體,又暈倒了。”

  “隻是個意外,一次而已,夫人未免太過憂心。”趙盾不以為然。他與狐射姑發生爭執不久,突然聽說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樂。他便連夜請人入府商量,還著手安排策劃。因為事發突然,應對緊急,真到第二天下午,他粒米未用。一走出書房,便暈倒在地。從此,百合對他吃飯一事,就格外上心。

  “還有——今日小少爺滿周歲,夫人請老爺早點回府。”福安出門前,百合特意交待過。福安也明白,這是他此行的重點。

  “原來如此!這是大事,我差點忘了,我們馬上走。”趙盾拍拍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時節如流水,朔兒竟已周歲?趙朔滿月,趙府曾大宴賓客。周歲按理也該大辦。可是百合請教過方士,說是朔兒早產,身體羸弱,承受不住大操大辦。再者,以趙盾今日的地位聲勢,府上必定是人來人往,嘈雜往複,怕是不利於孩子的成長。

  最後決定,隻安排家宴。趙姬負責籌劃,百合協助。一家人吃飯熱鬧就行。

  “是。”福安恭敬的後退一步,避讓一旁。讓趙盾先行,自己則小跑跟上。

  走到馬車邊上,安排趙盾坐好,福安便坐回車夫身旁。正要開口說走,隻聽趙盾喊道“且慢”。福安立馬奔下馬車,掀開簾子,恭敬的問道:“請問少爺有什麽吩咐?”

  趙盾對他招招手,“你,進來坐。”

  福安很惶恐,生怕聽錯了,再求證一遍:“少爺的意思是……”

  趙盾笑了笑,指指自己側麵右手邊上的位置,“你進來,坐這。”

  確認無疑後,福安驚得目瞪口呆。他是仆人,怎敢跟少爺坐一塊?何況這位少爺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爺,官有……那麽大……怎麽大他說不上來,也無詞形容。他隻知道,君主都要聽他的,軍隊也歸他管。總之,整個晉國,從天到地,都是他說了算。反正在他眼裏,少爺就是天,代表著無限可能。他隻能仰望,怎麽可能與他平起平坐?

  福安呆愣一旁,嘴巴大開,模樣有些滑稽。少年受寵若驚的樣子讓趙盾沒來由的覺得特別放鬆,他開懷一笑,說道:“上來吧。”

  福安望向馬夫,馬夫對他擠眉弄眼,仿佛在說“你小子走狗屎運了”。又對他努努嘴,示意他趕緊上車。於是,福安右腳一跨,雙手一蹭,坐進馬車。

  坐下之後,他身板挺直,兩腳並攏。雙手放在兩腿上,目不斜視。一邊是腦子飛快的運轉。他在想,少爺今天是怎麽了?又不敢主動說話,隻能用眼角偷覷了一眼趙盾的衣角,又迅速低下頭。

  “小少爺的周歲宴操辦得如何啊?”趙盾就想找個人說說話。眼下無人,這位少年正好借來一用。

  “回少爺的話,老夫人和夫人親自監督,已辦得差不多了。”福安看向趙盾,“就差小的把少爺請回府了。”

  “嗯,這倒是。咱們趙府的夫人,都是能幹得力的。倘若化身男子,怕是朝堂之上,也沒幾人能與她們並駕齊驅。”趙盾對當家主母向來敬佩。她深明大義,深謀遠慮,尋常男子都比她不過。夫人百合雖不及她,也將府上裏裏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三個女兒乖巧伶俐,兒子雖年幼,卻是個懂事惹人喜愛的寶貝。

  府中仆役也多善良溫順,少有刁蠻惡奴。有了她們兩位,趙盾盡可放手外事,心無旁騖。

  “少爺說的是。”福安不太懂得後麵幾字的含義。隻知道誇讚夫人能幹,這便是好話。既是好話,附和就沒錯。

  “府上的仆役之中,屬你最小了吧?”趙盾想了想,府上應該沒有比他更單薄瘦小的了。

  “有三個和小的年紀相仿。其中一個比福安略小,小的月份。”福安來趙府時年紀最小。因為太小,本來不肯收,管家已經回絕。正好百合從外回府,看到福安躲在帶他的人身後。小小的身板瑟瑟發抖,一雙大眼卻偷偷看向她。百合的惻隱之心頓起,於是將他放在身邊聽用。從此,福安便當百合是活神仙般,盡忠竭力,如星星般仰望。

  “你們平日都喜歡玩些什麽?”趙盾忽然很好奇,現在的少年,和當年的自己,玩耍的內容可有相似之處?

  “放紙鳶,鬥蛐蛐,摸魚兒……”說到玩耍,福安變得興奮不已。笑容布滿他的臉頰,眼睛裏有忽閃的星星飛過。那是少年專屬的流光,七彩絢爛,光芒萬丈。

  “和你年紀相仿的幾個,都和你一樣,喜歡這些?”回想自己這般大的時候,正和娘相互扶持,奮力生活,又覺眼前的少年比自己幸運。他能如此輕易的被快樂點燃,沉醉其中,不被生活的鋒利震懾,實屬本領。

  “沒有。”說到這,福安的眼神黯淡下來,似有無限哀愁。“隻遇到一個和我一樣,三樣都喜歡的。隻是……”他不敢往下說。

  憑直覺,他得出結論——這個人好像不可以輕易提起,尤其在少爺麵前。夫人為此幾次三番的交待過,口氣還特別嚴厲。他想,這必是夫人緊張少爺的緣故。夫人是他的恩人,夫人不讓說什麽,他一定赴湯蹈火的擁護。

  “隻是什麽?”趙盾不解,為何少年的神采飛揚忽然煙消雲散,哀傷瞬間占領了他。

  “隻是那人走了,從此再沒人跟我玩這些了。”福安隻能說那人走了。確實,那人再也沒來過。據說去了很遠的地方,福安還經常想起她。

  馬車開始上坡,不一會,又來到平地。趙盾掀開簾子。風吹過,有點寒涼,竹葉依然青翠。風起時,葉片紛紛墜地。一片葉子飄到窗格上,逗留不走,卻又耐不住風的催促,緩緩墜落。一切如畫卷般迷蒙。

  趙盾回府本不經過此地。隻是今日憂思聚集,想來此地瞧瞧,所以吩咐車夫繞了遠路。

  趙盾放下簾子,忽然發現福安雙手抱胸,身體顫抖,口中念念有詞,“她...她…她在這裏嗎?”

  “你說的她是誰?”趙盾心中的疑團在擴大。少年怎麽了?一會高興,一下憂愁,一會又恐懼如斯。他這是演的哪出?趙盾不想跟粉墨登場的戲子相對。每天麵對這樣的人,早已萬分厭惡。想不到一位少年也有如此城府,他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

  “芳菲姐姐……”福安聽人說起,芳菲姐姐就是死在這片竹林。驚恐之下,他忘了夫人的叮囑。“芳菲姐姐,就是和我一起放紙鳶、摸魚兒的玩伴。”

  “原來你竟和芳菲一起玩耍過?”趙盾終於舒了口氣。芳菲是玩耍遊樂的高手,有幾個臭味相投的夥伴不足為奇。隻是連趙府的仆役也包括在內,他有點意外。

  “是啊,芳菲姐姐紙鳶放得最高,魚兒摸得最多,她最厲害了。”福安由衷的說道。想起那些閃亮的日子,芳菲便是其中最奪目的流星。她是官家小姐,穿著光鮮。從不嫌棄他們這些衣衫簡陋的小廝,反而跟他們打成一片。有好吃好喝的經常帶給他們,和他們玩耍叫鬧,遊戲也從不耍賴。

  “嗯,芳菲最愛這些。還愛些花花草草,四處擺弄。”真沒想到,今日順手抓個小廝,本想胡亂扯幾句打發時間,竟然意外找到一位共同緬懷芳菲的知音。這意外讓他喜憂混雜。喜的是有人分享,憂的是,他們共同追思她的好,那個人早已消失在天邊。

  “可惜,最後一次見芳菲姐姐,她竟然不理我,隻顧著亂跑。”福安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第一個發現芳菲姐姐來到趙府。他提議一起摸魚。可是芳菲姐說有事找少爺,今天不能摸魚。於是他又提議玩蛐蛐。芳菲姐說,等她辦完事就過來跟他玩,要他準備好蛐蛐。

  他千懇萬求一名小廝,終於借到兩隻蛐蛐。提著竹籠,一心一意等著芳菲姐。看到她從書房一側的走廊邊衝了出來,他大聲叫她。她不理,還撞倒他。他跌倒在地,再起身時,已經看不到她。他當時還大覺委屈,耿耿於懷。隻是那次之後,就再也不見芳菲姐姐來趙府了。

  “最後一次見她,那是——”趙盾努力思索,芳菲寫給他的信,似乎有提過。

  “八月初十。”福安脫口而出。這一天他記得非常清楚。“因為準備過中秋,夫人事先吩咐過,讓我提前五天去送舂好的月餅餡。所以,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你說芳菲跑?”趙盾努力回想,他隻記得芳菲那日並未來找他。他遇到她時,她正匆忙要離去,為此他大惑不解。“你把那日遇到芳菲的所見所聞,一字不落的全部說出來。”

  福安不敢隱瞞,一字一句,把自己看到的和自己心中所想的,一一道出。少爺越聽臉色越蒼白,右手緊緊抓住坐墊,額頭青筋凸起。等福安說完話時,他竟渾身顫抖。

  “少爺,您哪裏不舒服嗎?”福安慌了,他怕少爺又像上次一樣暈倒。如果少爺在他麵前倒下,他肯定吃不了兜著走。他沒看顧好少爺,夫人定不饒他。

  “你說,芳菲是來找我的?然後她從書房的側廊出來了,還一路奔跑?”趙盾努力求證。太多信息充斥,腦子要回憶、過濾、篩選,他閉上眼,一會又睜開。整理出問題,大聲問福安。

  “是啊,芳菲姐姐親口說的。那天,她笑容滿麵,打扮得格外漂亮。我都好久沒見她戴耳墜了,那天也戴上了。”福安努力回憶,生怕錯過什麽。“我記得,芳菲姐姐衝出來時,還用手捂住嘴,似乎似乎……”

  “似乎什麽?”真相越近,趙盾便愈恐慌。怕是他所想的,又怕不過虛驚一場。他心情矛盾,口氣不穩。

  “她似乎在哭。”當時福安沒反應過來。他遠遠便看見芳菲。見她跑過來,以為是要跟他會麵,就一直盯著她。現在想起來了,她那時是在哭。在她擦身而過的刹那,他明明見到了她的淚水滑落。

  一切都明白了……為什麽那日芳菲臉上有揮之不去的哀傷絕望,為什麽那日她沒有來找他。原來她來過,她去到書房,隻是她並未入內。她聽到了……他正在安慰百合,他說……難怪芳菲的留書他看不懂。

  他不記得他曾當麵跟芳菲坦承過感情,他一直等待合適的時機。結果,芳菲等到了,等到的卻是誤會……帶著這個誤會,芳菲離開了他。他卻沒有時間去澄清這個誤會……

  趙盾的身體慢慢滑落至地上。隻聽馬夫大喊——“少爺回府”,趙盾還呆坐著,無力起身。

  少爺如此失態,福安也跟著心慌意亂起來。他隱隱感覺到,有什麽影響深遠的重大事情發生了,可是已經無力挽回。他一心感激夫人,為夫人效忠到死都在所不惜。卻不曾想,他無意間說的幾句話,充當了叛徒。將他想要保護的人,推落萬丈深淵。他本無心,真相卻被揭示。裂痕被喚醒,鴻溝便難以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