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謀劃革新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4821
  萬事俱備。趙盾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實施他一心一意想要進行的改革。

  首先,製事典,正法罪。必須重視法度,法度是一切治國的根源。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齊桓公在位四十三年,二年滅譚,五年滅遂,並國三十,啟地三千裏,成為第一任中原霸主。之所以能成此霸業,就在於任用管仲為相。管仲上任後,修法度,嚴明賞罰,實行政治改革。齊國國力大增,威震諸侯。

  反觀晉國,晉文公朝,曾經修法用能。襄公時,對外戰爭頻仍,法紀漸馳。如今更是不如從前。群臣廢法而行私重,輕公法。

  趙盾認為,當務之急是先製定辦事章程,校正刑罰律令。補充和完善原有的法律條文,使賞罰量刑有明確的標準可循。於是下令司寇負責收集上至六卿、內史、田部,下至縣所在職守的法律條令。匯集之後,再以職能、行業分門別類。呈上朝堂,由眾臣商議減損增。如有必要,廢除舊例,製訂新法。

  消息一出,朝廷上下,炸開了鍋。

  先君離世之初,新君未定之時,已經傳出要修訂法令。各級官吏隻聽雷聲未見雨下,也就睜眼閉眼不當回事。畢竟先君在位時,戰事頻繁,無暇顧及內政法令的執行。許多官吏渾水摸魚,趁機中飽私囊。如今既然要整肅法令,接著便是依法賞罰。這便是要先脫他們的衣衫,緊跟著就要扒皮了。他們當然不樂意。

  內廷還好說,在趙盾的眼皮底下,敢怒不敢言。雖然也想拖延,幾級問詢,終於還是呈交上去。各縣則是石沉大海,不見回應。每每催促,總是聲稱“諸事繁冗,需寬限數日,稍晚必有回報”,極盡推托之能事。距離提交法令的期限,已過數旬,仍然不見回報。

  趙盾心中窩火,卻無可奈何。此刻,隻能對著桌麵的竹帛,眼睛像噴火一般,想要燒穿眼前的來往文件,把背後陽奉陰違的官員熏出來。

  侍從來報,幾位將軍求見。趙盾一聽,眉頭稍稍舒展開來。

  來的是先克、臾駢、郤缺三人,他們都是接到趙盾指示而來的。

  先克身為中軍佐,地位僅次於趙盾。他是趙盾的副手,也是趙盾決策最有力的執行者。現在遇到瓶頸,他必定要來獻計獻策。

  臾駢升任中軍尉,地位僅次於六卿。他在軍中頗有威望,輔助趙盾上位立下汗馬功勞,又與趙家父子淵源頗深。此刻也是用他之時。

  上次朝堂之上,郤缺勸說趙盾歸還衛國土地。他的一番說辭,令趙盾刮目相看。他主張對諸侯恩威並濟,有剛有柔,有理有據,趙盾深以為然。此時,趙盾也需要他的意見。

  四人分別坐定。趙盾居上坐,先克、臾駢分別坐在他左右兩側,郤缺則坐在臾駢身旁。

  “今天請各位來,想必都知道是什麽事了。”趙盾一邊說,一邊用指指桌麵上少得可憐的幾份回複,無奈的攤攤手。“看來滿朝文武都等著看執政大人的笑話啊。”前一陣子,趙盾下令召開議政會議商議此事。司寇當場宣布成果,說是已收到內廷各部的匯總,可是各縣卻遲遲不報。

  趙盾看了看在場人的表情——少許人擔憂,更多人則是冷漠淡然。有些人的幸災樂禍已經不願掩藏,溢於表情。他半晌不說話,靜靜的盯著呈上來的文書。久久的,議事大堂的空氣近乎凝固,令他窒息。

  “大將軍不必妄自菲薄。”在座除了趙盾,先克地位最高,他率先發言,“想來郡縣以下,一來確實公事繁雜,無暇顧及;二來也是時間倉促,倘若寬限幾日,必有實情上達。”先克想,內廷各部都提交了,各縣還敢違背堂堂國君命令不成?國君年幼,政令雖出自趙盾之手,卻是代表國君意誌而發。

  另外三人不出聲。趙盾心想,先克大約是出自好意寬慰他吧;臾駢想,先克畢竟年輕,想法太簡單。各縣豈止代表各縣?憑他們的小小芝麻官敢違君命,難道背後無人撐腰?郤缺則是暗自搖頭。但願先克隻是出於善意,想要安撫趙盾而已。

  “先將軍所言確有幾分道理。”雖對先克的說法不以為然,體諒對方經驗尚淺,又身居高位,還是要留幾分麵子。郤缺委婉的說出自己的看法。“隻是各縣所雲公事繁忙,是否確切屬實?國君政令都無暇反應,地方治理豈不是應接不暇?當地民生豈不堪憂?”

  “郤將軍所想,與臾某不謀而合。”沉默許久的臾駢,一直在醞釀,如何將話講得圓融,才不至得罪年輕的中軍佐。正巧郤缺與自己看法一致,趕緊附和。“此番修訂法令,無非是想完善各級官員辦事的規則和律令,實現行事有法令可依。以期官員依律令行事,改善民生,造福百姓。”

  “實情不上達,則不知地方如何行事,依據何種條文對百姓治理量刑。是各行其是,寬嚴自定,或者隨意恣事,都未可知。”臾駢入伍多年,未曾為軍尉時,可是見識了眾多陽奉陰違的長官的嘴臉。這還是在都城腳下。各縣遠離朝堂,一定肆無忌憚,變本加厲。當地民生可想而知。

  “二位將軍比先某想得長遠,先某慚愧。”聽到臾駢和郤缺的分析,先克才驚覺自己的魯莽和稚嫩。

  他雖出生顯貴,耳濡目染爺爺、父親與眾位朝臣的言語行動,但是畢竟年輕,沒有實踐經驗。人生順遂,最大的困境又被趙盾化解,想問題單純,也是在所難免。可是今日的場合,雖非議事朝堂,話題卻嚴肅莊重。自己第一個發言,還說的不著邊際,頓覺萬分困窘。麵色通紅,耳朵也微微發燙。

  “先將軍所說,未必不是實情。”趙盾把先且居當成兄弟,先克如同他的子侄。見他處境尷尬,連忙出聲幫他緩和。“各縣地處環境不一,瑣事繁雜,也是實情。法令涉及農田水利、錢糧府庫、訴訟刑獄,內容參差。一時半會難以匯集完全,也是情理之中。”

  趙盾相信先克是善意的,確實想要為他分憂。隻是從政經驗淺顯,有心無力。假以時日,多加磨煉,必會成長,足以任事。

  臾駢和郤缺也用眼神鼓勵先克,表示無須在意,不必放在心上。

  “臾將軍和郤將軍所言甚是。趙某也在想,各縣的法令不上達,許多問題無法暴露。緊接著的官吏考核,為國選賢任能更是無從談起,實在令人擔憂。”趙盾憂心忡忡。

  他有滿腔的熱忱要革故鼎新,可是第一步就停滯不前,後麵的工作更是無從說起。他身在朝堂,要輔佐主君,又身兼軍政要職。就算知道有人背後使絆子,也不能一一糾察扶正。更談不上監督各縣一一上報。

  “不如派遣得力之人去往各縣,體察民情,收集民意。一來,可匯集當地所用法令及實施詳情;二來,可通過實地考察,掌握基層官員的具體施政,並依此作為考核的依據。可謂一舉兩得。”郤缺建議道。

  未曾得誌時,郤缺與妻子在村野耕田。時常與征收錢糧的官員接觸,深有感觸。這些人,仗著山高路遠,鞭長莫及,政令難以落實到底,胡作非為。如果有能人去往實地勘察,肯定比在朝堂三令五申,連篇累牘有效得多。

  “郤將軍又說中臾某心事了。”臾駢捋了捋胡須,朝郤缺點點頭,補充道:“得力之人,不僅要去,而且還要隱密潛伏著去。要讓各縣長官措手不及,毫無準備,才能發現實情。”說著,他看向趙盾,“如果大張旗鼓的去,沿途各地招待送禮,官員拿人手短,隻想粉飾太平,下情依舊無法上達。不過是給某些人聚斂財富的機會而已。”

  拿軍隊來說,不少士兵想謀個好差,都是通過給掌權官員送錢幣財用而得。狐偃在時,更是縱容麾下部屬公開買賣職位,聚斂無數。幸得趙衰慧眼識人,臾駢方得逃脫原先沆瀣一氣的隊伍。也因為那時候的見識,臾駢對貪腐賄賂深惡痛絕,誓要祛除此流弊。

  “兩位將軍說得好。”趙盾十分興奮,他站了起來。“趙盾一直為此焦慮不已。兩位將軍所言,可說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趙盾不傻,這兩年的曆練沒有白費。各縣官員敢糊弄他,無非是朝中有後台。

  坐到這個位置,多少人想看他出醜,將他扳倒,他兩手都數不過來。尤其是穆嬴的賣力表演,讓他在民間落了個“奸臣”的惡名不說,還因此得罪秦國。晉國國內反對派是時刻盼著秦國報複,以便大造對趙盾不利的輿論。

  沒等到秦國人來,先等到了趙盾大刀闊斧的革新。一係列革新的重頭戲就是官吏考核——汰劣擇優,重賢人,輕不肖。這一招,是趙盾整個計劃最要命的地方。人員廢黜升遷觸動的是核心利益。一個不小心,利劍便要向他們揮去,他們自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大力阻撓。

  今日,聽到兩位他引為心腹的將軍說要探究實情,趙盾大受鼓舞。不僅如此,他們還給他謀劃了應對之策,更是讓趙盾壯誌昂揚。畢竟,自他位列正卿以來,遭遇了不少挫折。表麵風光,以贏家自居。追究起來,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實為慘勝。政局剛穩,正要摩拳擦掌,偏又遭遇層層障礙,心頭著實鬱悶。

  此刻,他太需要像臾駢和郤缺這樣方正果敢、胸中有浩然之誌、想要有番作為的人,為他加油鼓勁,與他並肩協作。他苦苦思索,苦於如何打破僵局,苦於用何人。兩位的話,緩解了他的焦急困擾,照亮了他的希望。

  “依我看,得力之人,非二位將軍莫屬。”趙盾立馬有了主意。首先這兩人是他信任賞識的。再者,既然能提出建議,便是他們也認可他革除流弊,重新整治晉國吏治的想法。有了認同和相互信任,何愁事不成?

  “謝大將軍信任。”臾駢和郤缺一前一後,起身朝趙盾行禮。

  “二位將軍留在絳都總督此事。”趙盾指示二人坐下,開始談細節。“去往地方的人選,還要勞煩二位。務必要擇品行端正,能幹賢良之人方可。”

  “末將遵命。”臾駢連忙應道:“今夜末將就會擬好出行人員名單。秉性敦實,聰明圓潤之人方為上上之選。”

  臾駢處事公正,同情普通士兵,嚴格約束官員,受到廣大士兵擁戴。任職司馬時,他率先將軍中賢才匯聚,作為各編隊榜樣。不時給予激勵,以期以點帶麵,將軍中風氣改革一新。目前看來,收效頗豐。

  這些得到重用的人,打心裏感激臾駢。他們以身作則,事事一馬當先。此番用人之際,如果能將他們推向更廣闊的空間施展才華,讓他們明白——他們所為,是晉國開創新局麵必不可少之環節。他們必定盡其所能,在所不惜。

  “屬下也會速速定下名單,同時確保秘密進行。”郤缺說道。“扈地之盟”後,趙盾屢次召見郤缺。此次,又命他來此密商大事,對他的重視,可見一斑。此番,事情剛起了頭,便決定委他以重任,實在出乎郤缺的意料之外。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機會,他格外珍惜。

  父親的愚蠢決定,差點將他的仕途斷送。他與妻子耕田紡織時,重歸朝堂,施展抱負之心,始終不滅。終於盼到胥臣向文公推薦他,盼到他上戰場生擒白狄國首領,終於要大展手腳。

  不料,主君早亡,政權更迭。新君年幼,趙盾主事。前途仿佛一下又黯淡起來。十幾年來的浮沉得失令他感慨不已,歎息連連。就算重新踏入仕途,時常有如履薄冰之感。生怕一個不小心,又要重蹈父親覆轍。

  前有臾駢的肯定,後有這段時間的密切接觸,趙盾在郤缺腦海的輪廓漸漸清晰。

  立新君之事,趙盾有一意孤行之過。處理護送太子雍的秦軍,手段又太過剛烈。但是,趙盾的出發點卻不是因為一己之私。他想穩定晉國大局,借重賢君,擴大晉國在中原的影響,光大霸業。當然,自己也可以順帶成就一番作為。僅憑這點,郤缺就願意追隨。

  郤缺捫心自問,自己並非擅長諂媚,專注揣摩主子心意之人。在這一點上,趙盾與他不謀而合。有了這個前提,不必擔心小人構陷,無事生非。未來的日子起碼能平安無事。

  更令他驚喜的是,趙盾對他的信任陡然升級。這個升級令他雀躍不已。此番決策,知情者僅限他們四人,可見趙盾已將他視為心腹。有了這個良好開端,將來他要一展拳腳施展才華,可謂空間無限。從此,父親的陰霾遠去。郤氏的春天,將由他來書寫。

  “二位將軍先將名單擬好,我們下次會麵再行商議。”趙盾說道:“直接到府上通報即可。”他看看窗外,暮色四合,樹葉飛舞。“天色已晚,三位就留在府上,用過晚膳再走。”愁眉不展的事情被撕開一個口子,一縷陽光照臨,趙盾心情大好。

  “大將軍客氣了。”郤缺說道:“今日之事十分緊要。屬下回府後要查閱記錄,篩選合格之人,故此要先行一步。不敢叨擾大將軍。”

  臾駢也和郤缺一樣,說是要趕回府,正事要緊,不敢打擾。

  二人如此著急公事,趙盾倍覺安慰。不能勉強,隻得勸勉一番。“既然如此,就不耽誤兩位將軍勤勞公事了。此番變革事業,耗時長久,還請兩位將軍留心身體。未來,許多大事還需仰仗二位啊。”

  二人一段謙虛說辭,連稱不敢,之後拱手告辭,離開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