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狐氏反戈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391
  趙府。

  書童已經備好竹簽,此時正在磨墨。一邊磨一邊想,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許久不練字的老爺,一早嚷著要寫字,害得他早早被人從被窩裏挖出來,現在還揉著眼睛打著嗬欠。

  一大早既沒聽到喜鵲叫,也沒聽說任何喜訊,老爺的心情卻好得出奇。他一直含笑看著窗外。順著他的視線,書童也好奇的張望。隻見太陽透過雲層冒出個頭,院子裏樹葉間隱隱可見絲絲光亮,小鳥在枝頭嘰嘰喳喳。這本是稀鬆平常的光景,日複一日,為何老爺卻嘴角上揚笑意盈麵?書童不明就裏,埋頭繼續賣力。

  “你先下去吧。”可憐這渴睡的少年郞,勉強站穩之後連打了數個哈欠,趙盾吩咐他下去歇著。

  此刻,他隻想一個人靜靜的呆著,隻寫一個字。他拿起竹片,飽蘸濃墨,輕抬手腕向前伸。斜左橫右,上撇下豎,幾番轉折之後,停了下來。再次蘸了蘸墨水,扶住衣袖,重新起筆。往右拉出長長一橫,接著是短短一豎,左右各一點輕輕帶過,絕不拖泥帶水。

  寫罷,他將竹片隨意一扔,捧起絹布上下打量,最後長長舒了口氣。

  從現在起,再也無人阻擋他的決定。秦國要多久才能將人送來已經不再重要。國君隻會遲到,不會缺席,而且一定是他心儀的人選。

  一場戰役,往往由對陣雙方的國君拍案決策,死傷的卻是平民士兵。他們有的死在對方刀劍之下,有的甚至還未遭遇敵人,就被疾病、瘟疫和蚊蟲蛇鼠困擾,死在出戰的途中。勝利的碩果與他們無關,被高高在上的端坐在金字塔尖者,毫發無損的獨享。

  一場宮廷政變,最終搶到權力寶座的往往非富即貴。侍衛、僮仆、雜役、小廝、宮女、命婦、妃嬪,這些本來無關主旨的小角色,卻不得不舍棄生命,耗盡鮮血,成就他人的巔峰。曆史的豐碑卻從未留下過他們的名字。

  當他決定要狙擊那顆棋子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陪葬的幾條人命。他們有家有口,有老有小。有的心懷夢想,正要成就一番事業。有的正在翹首期盼外出的子女團聚。他們終其一生,大多從未與權力有過交集。他們蜷縮在社會底層,隻求溫飽,苟活性命。

  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最高權力的碰撞,他們被無辜牽拖。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們都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招致這場殺身之禍?他們的死,意義何在?他們不過是作為下屬執行命令,或者為了掙錢糊口做了護衛,或是熱情的接待了異鄉急需投宿之人,盡了份地主之誼。

  他們萍水相逢,在彼此的生命留下過短暫的印記。隻因電光火石的接觸,他們就全部被納入狙擊範圍。贏家賺取了勝利的賞賜,功勞簿上,卻隻字不提,他們之中任何一人。

  隨著這場誅殺死去的,不隻是他們。

  那個抱著受傷羊羔眼神憂傷的孩童、那個為命運不公高聲呐喊的少年、那個曾經以為失去父親、母親、兄弟之後,將要長久孤單苦悶的青年,一並被埋葬。

  他身披鎧甲,頂戴頭盔。全副武裝,劍指四方。自從掌握生殺予奪這項至高無上的權力之後,他重獲生命。他認定,命運已經操控在他手中。他確實一擊即中,卻沒有如父親所願,止住刀鋒。

  權力將他推上雲端。此處白雲如帷,星藏其間。他眼目閃爍,神情恣肆。當他往下俯視,生命渺小,微如草芥。

  晉國宮室。

  一名婦人,衣著華貴,打扮精致,衣釵裙裾頗為講究。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睛腫如核桃,兩行清淚欲止還流。她孤獨彷徨,恐懼無助。她才二十歲,嫁給她的夫君,生下兒子。本以為從此母憑子貴,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長長久久。她的夢才做了不到四年,夫君便溘然長逝,撇下她和不到四歲的幼子。

  臨終前,她親眼見證,夫君把幼子托付給兩位大臣。叮囑他們好好輔佐這小小孩童,助他成長成才。待他接過國家大業,君臣一道齊心協力,共同把霸業發揚光大。然而……

  這女子便是穆嬴——晉襄公的夫人,公子夷皋的親生母親。

  依照先君遺訓,公子夷皋是法定的晉國國君繼承人。穆嬴在場,狐射姑和趙盾親自見證,還有一幹仆役宮女在場,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毋庸置疑。

  可是,夫君一閉眼,趙盾和狐射姑就異口同聲的認定,公子年幼,難堪大任,必須另尋合適人選作為國君。

  她一介婦人,居處深宮。幼子有宮女命婦看顧,不需她理會。向來隻知伺候君主,打扮精良,走路娉婷而已。她拿什麽去跟這些位高權大手握重兵的大臣較量?

  君主一走,儲君之位又失。宮廷禁苑的上上下下,見她孤兒寡母大勢已去,個個冷嘲熱諷,招呼不應,臉色難看。她還是夫人,卻已淪落為‘先君夫人’,地位一落千丈。小到衣服飲食,大到出行車馬,錢財用度,不是缺這少那,就是短斤少兩。

  如果說,母憑子貴就能出人頭地,那麽,如今的子難母賤,就是過街老鼠人人走避不及。她像是已經定好刑期的囚犯,隻等新任君主到任,便要一腳將她踢入死牢,從此暗無天日。

  她本是獨享國君萬千寵愛的青蛾眉,任一幹宮中佳麗妒忌卻自巋然不動,而今卻淪為眾人笑柄。宮廷之大,卻無她立身之處。撫今追昔,光景淒涼,愁腸百結。她本想一死,卻又顧念幼子,隻得苟延殘喘。

  不曾想,天無絕人之路,她絕望黑暗的天空迎來一線光明。

  這日,狐射姑求見公子夷皋。奶娘因事走開,不見蹤影。穆嬴隻得獨自照料,母子倆一並出現在狐射姑麵前。

  “見過夫人,公子。”說著,狐射姑便要下跪。

  “狐將軍快快免禮。”穆嬴連忙勸止狐射姑。自己是什麽景況,哪裏敢受將軍的大禮?

  公子夷皋還是個愛玩樂的孩童。他拿著一隻布帛折成的小狗,一會往地上一扔,一會拋向空中,玩得不亦樂乎。

  看著眼前一臉懵懂的孩子,狐射姑真的很難想象,自己竟要扶立一個乳臭未幹的幼齒,登上國君寶座。日後還要卑躬屈膝的站在他跟前,詢問他對國事大政的看法。這位孩童,可能連問題都無法理解,更不要說評判結論,陳說意見。

  但是,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沒有退路。誰讓他太過自信,不設防備,計不如人,反遭人暗算呢?

  他派去的人走了大約二十天,杳無音訊。他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就算遭遇極端氣候,或者迷路繞遠,十五日一定能回到絳都。

  於是,他派出人馬,沿著陳國返回絳都的必經之途仔細搜索。到達郫地的一處村莊,從一名牧童處打聽到,曾經有一行人經過此地。當時天色已暗,曾向他問路。他建議他們在此投宿。之後,便再也沒見過這些人。

  他們尋到黛瓦人家。滿屋人皆著白衣戴白花,鄰居也在一旁暗自垂淚。據說,這個村子向來平安詳和,打架鬥毆一年到頭都不曾見。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卻從天降。

  有村民打柴經過‘別有洞天’,那裏更慘——幾具屍身四處散落,頭顱卻不見蹤影。有人在石縫處發現已經發黑的血跡。有人撥開竹葉,發現一枚刻有“樂”字的玉佩,清潤透亮,殘缺一角。

  當地官府將此案列入重大惡性案件,發盡全城捕快衙役在村裏四處走訪。隻聽人說起,見過一行外鄉人。至於他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卻無人答得上來。家家戶戶的菜刀都被搜羅上來,扔在牆角,卻無一把有蒼蠅光顧。仵作檢測傷口,細長輕薄,力度適中,手法精準,絕非普通農夫所為。

  無影去遠蹤的致命殺手,沒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響,看到任何身影,他們就這樣憑空消失……

  拿到那塊殘破玉佩時,狐射姑一言不發。他瞪著玉佩,將複命的人趕走。他一動不動的站著,久到萬籟俱寂,月上柳梢。突然,他用力掀翻桌子,一腳踹開椅子。茶杯傾倒,‘哐啷’一聲,劃破夜的寧靜。

  他輸了,他最重要的棋子被人捏碎。他以為勝券在握,所以早早慶功,卻讓對方笑到了最後。他忘記“老臣派”是如何輸的。他們輸在太自信,以為一切盡在掌控,成功已是探囊取物般唾手可得。狐射姑曾嘲笑他們。現在他才明白,他也輸了。而且跟“老臣派”一樣,敗在同一個人手下。

  那個人不動聲色,語氣平淡。沒有惡語相向,沒有逞勇鬥狠,甚至沒有提前發來一個凶惡的眼神作預告,就將對手殺得片甲不留。自己卻隻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昂然而去。

  “早就想來探望公子,奈何近來事務繁忙,故此遲來。”穆嬴的神情臉色早已表明她的處境。狐射姑知道,隻是視而不見。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願意改變主意,給予孤兒寡母一些幫助。

  “狐將軍有心。”穆嬴隻知道,她兒子不能繼位國君。卻不清楚狐射姑和趙盾因為立新君之事有分歧,更不清楚如今他們二人勝負已定。所以,麵對狐射姑突然而至的善意,她有些茫然。

  “公子實在可憐。”他故作同情狀,還搖搖頭,“唉,我要是能說上句話,事情原本不是這樣的……”話說到半,卻不接著往下,明明就是要引人追問。

  “狐將軍這是何意?”穆嬴的好奇心愈見勃發。當初可是兩位托孤大臣親口告訴她,說她兒子年紀太小不能擔任君主。如果狐將軍都說不上話,還有誰說得上話?

  “夫人有所不知,真相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我和趙將軍同為托孤大臣。先君親自把公子交到我們二人手上,要我二人共同輔佐公子成就大業。”他低下頭,又無奈搖頭。

  “可是,趙將軍私下對我說,公子年幼,恐重蹈從前君主幼小、為歹人利用、顛覆朝政的覆轍。故此,一定要另立君主。”說著,他長歎了口氣,表情糾結,仿佛當初是受了威脅,才不得不附和趙盾。

  “竟有這等事?”穆嬴將信將疑,“可是狐將軍與趙將軍同為托孤大臣,又同在朝為官,有事理應共同商議才對啊。”

  “趙將軍手握軍政大權,為人又窮凶霸道,剛愎自用。他一口便認定公子不合適。”狐射姑把鍋甩給趙盾,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反正他也沒有退路了,不如放手一搏。“我苦苦相勸,說是先君臨終遺訓,不可違背,否則失了君臣之義。他卻一意孤行,還把我訓斥一番。我無可奈何,隻得屈從。”

  “原來竟是趙將軍一人的主意?”穆嬴恍然大悟。先是一臉的不可思議,接著一股悲憤湧上心頭。就憑他趙盾一個人就要決定晉國和她們母子倆的命運嗎?簡直太過武斷霸道了!“看來之前是錯怪狐將軍了。”

  “不怪夫人,朝野內外許多人都誤解狐某了。”狐射姑與趙盾就算有分歧,可是公開派人去秦國迎立公子雍的是趙盾,他派人去迎接公子樂是秘密進行的。穆嬴絕對不可能知道。所以,隻要繞開這件事,就沒有把柄證明他背叛公子夷皋,自己仍然是好人。髒水全部潑往趙盾身上。他倒要看看,這個趙盾如何一手遮天。

  “狐將軍今日所來——”不管是狐射姑與趙盾達成共識,或是趙盾一人所為,現在的問題是,她的兒子已經無力回天。穆嬴想不明白,狐射姑和她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夫人難道就這樣乖乖認命?”狐射姑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挑事的。他的人不能活著來到絳都,即便最後趙盾從秦國迎回新君,他也要折騰點事情為難趙盾。絕不能讓趙盾萬事順遂心想事成。

  想到這,他再加了把火,“趙將軍已命人去往秦國迎公子雍。一旦公子雍回到晉國,行了大禮,繼位國君,夫人想想,這偌大的宮室,可還有你和公子的容身之地?”

  富貴浮雲,人心勢利。當日穆嬴得寵,左右吹捧,惟恐招呼不周。如今,左右冷落,驕傲不再。兒子都要自己親自照看,她在後宮的日子便可想而知。

  這還是未立國君。立了國君,公子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都是個問題,更別說她這個礙事的先君夫人。狐射姑煽風點火,就是要激怒穆嬴。

  “趙將軍是要把我們母子趕出宮室,還是幹脆把我們殺了?”穆嬴聽到左右在談論,說是趙盾已經派人去往秦國迎立新君。她也清楚,一旦新君繼位,就算還能呆在宮室,與從前相比,也是境遇淒涼。

  可聽狐射姑的口氣,似乎將來連呆在宮室都成了問題。難道趙盾真的要將她們母子逼到絕路不成?她被激怒,覺得自尊受損,故此才賭氣說出這樣的話。

  “夫人何必說負氣之話?”穆嬴如此輕易就被煽動,狐射姑心中暗叫聲‘好’,表麵仍是輕描淡寫。“夫人稍安勿躁,才有辦法可想啊。”

  “什麽辦法?”這半個月來,穆嬴強打精神,埋頭苦想,除了以淚洗麵,別無他法。她孤立無援的一個弱女子,平生所靠就是國君和兒子兩人。一個匆匆離世,一個才會說能跑,她有什麽辦法?

  狐射姑的話點燃了她的希望,她用乞求的眼神看著狐射姑,“還請狐將軍不吝賜教,孤兒寡婦感激不盡。”說著,兩行清淚滑落麵龐,作勢便要下跪。

  “夫人萬萬不可。”狐身姑一個箭步上前,將欲行禮的穆嬴攔下。他很清楚,穆嬴已是溺水之人,苦苦求生,卻無人施救。他已然成為她的救命稻草。這時候,他說的每一句話,穆嬴都會照單全收。

  狐射姑清清嗓子,對穆嬴說道:“既然是趙將軍的主意,夫人隻需向趙將軍一人求情便可。”

  穆嬴呆住,以為會有什麽驚天良策,竟是去乞求趙盾?她氣急敗壞道:“本以為狐將軍有救援良方,誰知竟是去求趙將軍?當初你二人告知我兒無法繼任國君,我曾苦苦哀求,可曾作效?”說完,她直瞪瞪的盯著狐射姑,一臉怨懟。埋怨對方故意捉弄她,憤恨不已。

  “夫人請息怒,且聽我細說。”狐射姑仍是不緊不慢。眼前的穆嬴像隻被小魚逗得抓狂的貓兒,再不把話說清楚,恐怕她的爪子便要放出來了。“今時不同往日。當日夫人隻是當著我二人麵維持著夫人的禮儀懇求,當然不行。我要夫人去求,必定不是這個求法。”狐射姑說得煞有介事,胸有成竹。

  “請狐將軍明示。”穆嬴有些迷茫。說到求人,她隻懂得向國君撒嬌獻媚,含嗔帶笑,得點甜頭便要給對方台階下。可這是男女之情,追逐進退,情趣所至便好。這一次可不同。一介女流,去求朝廷重臣改變立國君的決定。如此嚴肅重大的正經事,她沒有絲毫經驗可借鑒。

  “夫人隻需發揮女子的天賦長處即可。”穆嬴還是一臉困惑。於是狐射姑輕聲口授,如此這般雲雲。穆嬴聽後,忽而猶疑不定,忽然又若有所思。最後豁然開朗,頻頻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