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使遇阻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669
  迎立公子雍的隊伍,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趕到秦國國都雍城。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秦穆公薨逝!

  這位執政秦國三十九年的國君,一生勵精圖治,野心勃勃。對內大膽任用“五羖大夫”百裏奚、蹇叔、由餘等人,對外稱霸西戎。兼國十二,開地千裏。可說是現今為止,秦國最有作為的國君。這位傳奇國君,終於結束他輝煌燦爛的一生,燈滅人去。

  秦國上下為國喪忙得人仰馬翻。朝廷內外往來絡繹不絕,到處擠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晉國使者還未及言明自己的出使任務,拿出正式文書,便要先代表晉國憑吊秦國國君。百忙之中,秦國官員終於補齊繁文縟節,正式接待了晉國使臣一行,還熱情的為他們接風洗塵。眼看文書已呈遞,任務馬上可以達成。可是,先君故去,新君還未繼位,晉國的要求隻能暫時擱置。

  除了晉國,秦國還要迎接周王室、各大小諸侯國來使的吊唁。就算這些都完成了,接下來還有重頭戲——籌備新君繼位。立新君是頭等大事。晉國來使就算著急複命,也萬萬不敢催促秦國。事有輕重緩急,護送公子雍回國隻能暫緩。

  不得已,先蔑、士會一行隻能被動滯留秦國,等待秦國新君繼位之後再談此事。

  秦穆公薨逝的消息傳到晉國,趙盾也懵了。使團寫來的信,他反複好了幾遍,仍是難以置信。他正在計算士會等人的行程。想他們應該已經到達秦國,向對方說明意圖,短暫逗留之後,不日即可返程。誰想到,就在此時,偏偏就在此時,傳來這樣的消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想到此,趙盾就忍不住扼腕歎息,這是老天爺故意考驗他啊!

  他執掌晉國軍政不滿兩月,君主就病逝。經過反複掙紮,決定廢太子,另立新君。幾番爭執之後,終於下定決心,堅持要扶立公子雍。為這事,還跟狐射姑鬧得十分不愉快,可說是付出了相當代價。

  本以為速戰速決、先發製人先將自己中意的人選迎回來,便可一勞永逸。就在這節骨眼上,秦國國喪。接下來,一番盛大繁複的禮儀,需要耗費數月時間。當初急急派人出行,就是怕夜長夢多。誰知怕什麽來什麽。而且還來個如此重大不可違抗的事件,也不知何時才是歸期。想到這,趙盾苦惱不已,頭疼欲裂。

  壞消息接踵而至:狐射姑私下派人去陳國迎公子樂,據說隊伍已於昨日離開絳都,直往陳國宛丘而去。狐射姑膽大妄為一意孤行,趙盾並不感到意外。二人為立新君之事發生爭執後,他對這位“兄弟”做了一番詳詳細細徹徹底底的調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位“兄弟”的從政之路可說得上是戰績輝煌,令他大開眼界。

  管理兵器車馬時,私自降低標準,以低價購入器械。對上官報的卻是高出數倍的價格,中間差價全部中飽私囊;巡視祭祀貢品時,見到一批文繡織品精絕美奐,竟拿去私用;行為不檢被人發覺,引起爭執,竟還威脅對方,言之鑿鑿自己祖上有大功於社稷……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趙盾百思不得其解。身為權貴子弟,以他爹狐偃的地位再加聚斂成性,狐家的珠寶玉帛可說是應有盡有。不用親眼見證,一定比趙府、先府,甚至同是文公重臣的所有人的府上,加起來的寶貝還多。這些芝麻綠豆的小財還要貪?這些事例隻說明一件事:他不是缺少用度,是肆無忌憚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狐射姑繞開趙盾——中軍將兼執政首席,擅自去迎立新君,顯然並未把趙盾放在眼裏。這些,趙盾都能忍。因為他想,隻要把公子雍接回來,坐上國君大位,縱然狐射姑萬般不願意也隻能接受。畢竟已成事實,再胡鬧就是大逆不道。

  現在不同了。情勢發生重大改變,突發事件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無法催促,不能人為加快進程,除了等待,別無他法。如果隻是空等,等到狐射姑把公子樂迎回晉國,有儲君在手,陷入被動的就是趙盾。他不可能當著眾臣的麵不承認公子樂。畢竟公子樂也是文公的親生兒子。到時候,他可能不得不與狐射姑一道擁立公子樂為國君。

  公子樂成為國君,這不是趙盾的初衷。想到這樣的結果,他就萬分不樂意,甚至鄙夷。將這樣一個人立為國君,既不符合趙盾多年所習禮儀法度的用人標準,也不符合晉國官僚的利益,更不符合晉國的國家利益。

  可是,這件令人痛苦難堪的事很快就會成為事實。為此,趙盾愁眉緊鎖,坐立不安,焦頭爛額。

  站在狐射姑的立場,他的所作所為並非一時衝動。從與趙盾爭執那天起,他便萌生了去接公子樂的念頭。從襄公宣布“六卿”名單的那一刻起,他對趙盾的不屑一顧就到達巔峰。從此,它們就高高在上,難以降臨。

  他第一次見到趙盾,他還未滿二十歲。麵色蒼白,眼神閃爍,瘦得像根幹柴,活脫脫一個鄉下來的孩子。沒讀過幾年書,認不得幾個字。麵對來人,總是怯生生的,半天說不上來一句話。要不是看在先且居的麵子上,狐射姑根本不想跟他打招呼,敷衍幾句都覺得是累贅。

  誰曾想,經過十幾年的讀書受禮、接人待物、生活曆練和政事磨合,趙盾已脫胎換骨,令人刮目相看。

  現在的趙盾,自信從容,深沉難測。看準目標,誓要堅持到底,否則絕不罷休。“新人派”之所以能成功狙擊“老臣派”,趙盾居功甚偉。他使出後發製人、釜底抽薪的絕招,狐射姑也忍不住讚賞有加。

  但是,一碼歸一碼,中軍將的大位屬於趙盾而不是他,狐射姑始終難以釋懷。趙盾的父親趙衰與文公同娶翟國姐妹,結為連襟。後文公又將女兒嫁給趙衰,兩人又為翁婿,可謂親上加親。這背後是文公對趙家的恩寵有加,自是不言而喻。

  可是,父親狐偃是文公的親舅舅,自己則是文公的親表弟,襄公的親叔叔。這一層,任何姻親都休想比得上。襄公如此安排,分明就是向外界表明,他狐氏雖為國戚,卻不如外姓趙氏。每每想到這,他就恨恨不已。

  他的不服氣,反映在立新君一事上就是:他要堅持他的看法,並且要化為行動堅持到底,直到把公子樂接回為止。本來狐射姑是想,就算公子雍已到絳都,他還是要把公子樂接回。即便國君之位已定,他也要給新來的國君製造難堪。算是間接報複趙盾,為自己屈居其下出口怨氣。

  就在剛剛,狐射姑接到消息,秦國國君薨逝。趙盾派出的使團隻能滯留秦國,等待新君繼位之後,秦國才會騰出手來,安排人員護送公子雍到晉國。這樣一來,迎接公子雍的一行人,絕對要數月才能回到絳都。聞此喜訊,狐射姑簡直要跪謝老天。真是天賜良機,天助我也!

  命運的天平突然向他傾斜,狐射姑喜不自勝,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本來隻是想來個惡作劇,沒想到……最後,很可能是他中意的人選立為國君。不知道結果揭曉之時,趙盾會作何感想?

  一想到這,他笑了,手舞足蹈,得意洋洋。他命仆從給他端上一壺酒,不準任何人打擾。一個人坐在寂靜院子,獨自品酩勝利的前奏。展望勝利,隱密悠遠,意味綿長。初秋的夜已略有寒意,他卻渾然不覺。

  風聲蕭蕭,雁群掠過天邊。草木蕭瑟,搖落而衰。夕陽的餘暉籠罩著山巒,薄暮冥冥。牧人趕著牛羊入圈,獵人提著獵物驅馬歸家。一行人在狹小的道路上急急而行。

  為首之人身形矯健,生得高大健壯。緊隨其後的是一名氣質儒雅、蓄著胡須、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與他緊挨著的是一名衣著質地精美的年輕男子。殿後的是一名個頭不高卻兩眼精光的男子,他身形不如為首的男子強壯,但是舉手投足卻是異常靈活輕盈,看樣子是個練家子。

  他們顯然非常疲憊。秋天早晚清涼,此刻已是日落時分,清風送爽,他們卻滿頭大汗。尤其是中間那名穿著講究的年輕男子,要為首的男子攙扶才能勉強站立。沒走上幾步,又放緩了步子。此刻已經步伐混亂,跌跌撞撞了。

  “我不行了,走不動了。”年輕男子滿臉的不耐煩,已處爆發邊緣。他們本是駕車出行,無奈在前一村落下起大雨,山高坡陡,馬車摔下山去,隻得徒步而行。已經走了整整一天,他累得幾乎要癱倒,再也堅持不住。

  “公子寧耐片刻。越過前麵的山坡就有官道,到時我們買上車馬,就不用再走了。”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開口輕聲安撫。其實他也累得不行。他沒有學武健身的功底,天沒亮就起床趕路,到現在都沒像樣的休息過,身體意誌都已接近崩潰。隻是身為下人,不便發火使性子而已。

  “眼看天就要黑了,今天能趕到官道嗎?”年輕男子抬頭看天,太陽漸漸西沉,馬上就要隱沒山穀,哪裏能趕得上?

  “大家原地休息,我去前方打聽打聽。”殿後的男子一直在密切的觀察周邊。他事先查看過地形圖,這個村落應該在黃昏之前就能走完。眼見就要日落還沒個頭,一定出了什麽問題。於是他提議讓大家休息,他去打聽消息。

  聽到原地休息,年輕男子就近一坐,瞬間癱軟在地。四仰八叉的躺著,兩條腿終於找了回來。四下挪移,被恣意的草地撫摩,一身疲憊終於漸漸緩解。他舒服得眯上了眼。

  緩緩一開眼,竟有滿天彩霞。幾隻大雁忽而排成“人”字,忽而排成“一”字,在豔紅明麗的彩雲襯托下,像是剪影掠過天空。

  除了打聽消息的男子之外,剩餘兩人均圍繞著年輕男子。他們背對背坐下,眼睛卻警惕的望向四周,充滿戒備。

  不一會,殿後的男子回來了。他問過牧童、年長的莊稼漢和騎馬打獵歸來的壯漢。三人都跟他說,官道距離此處,步行至少還需一日,他們今晚是絕不可能走出這村莊的。他們最好就近找個人家借宿一晚,明早再趕路。

  “既然如此,隻好借宿一晚了。”中年男子無奈的搖搖頭。

  “到哪裏借宿才好?”為首的男子抬眼一望,印入眼簾的是幾間矮小簡陋的茅屋。再往遠處看,靠近山邊,似乎有幾處高大的屋子。

  殿後的男子剛才問路時也注意到了,“還是去遠處的人家吧,咱們人多。”他指了指一處白牆黛瓦,樣子頗為精致的宅子。

  於是一行四人直奔黛瓦人家而去。

  黛瓦人家是獵戶。家中青壯年都出外打獵,隻剩下老頭老太和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孫子在家。房屋寬敞,收拾得很幹淨。一行人一看一聽,樂開了懷。說明來意之後,拿出銀子給到老者。老者很客氣,幾次推托才將銀子收下。接著,又安排一行人洗漱休息。

  日落西山,一輪圓月爬上山頭。銀輝籠罩整個大地,靜謐的山莊,處處泛著銀光。站在村口,走在路上,無一處不是閃閃發光。

  夜已深,整個村莊都在安靜沉睡。兩名男子步履輕快的走在鄉村小道上。他們四處觀望,不時指指點點,終於來到白牆黛瓦人家大門前。他們沒有敲門,隻伏身牆外,努力聆聽屋中聲響。

  顯然,跋涉一天的異鄉人累了,他們一倒頭便呼呼睡去。爺孫三人也已香甜入夢。夜,靜得針掉落都能聽得到。隻有一輪銀盤懸掛天邊,注視一切,寂靜無語。

  晨曦微露,殿後的男子最先醒來,他很快叫醒了其餘三人。不打算向主人告辭,便要上路。

  “天剛亮就急著趕路啊?”他們剛推開門,身後傳來老太太的聲音。她的身體微微發抖,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似的,說話有些陰陽怪氣。

  “是啊,不打擾兩位了。”殿後男子客氣的回答。兩位老者實在是大好人。如果不是他們好意收留,昨晚一行人還不知道在哪呆著呢?村莊遠離城郭,晚上隨時有狼出沒。如果不幸遇到,必定十分危險。

  “壯士客氣。家中屋大人少,你們又是外鄉人,我們不過行個方便而已。”老頭也醒了。

  說完,老頭轉身向後招手。眾人一看,原來是老者的孫子。他的眼睛紅通通的,像被人從床上強拉起來似的。一邊走,還一邊揉搓眼睛。

  “喲,小弟弟這麽早也醒了?是不是被我們吵到了?”男孩的臉紅撲撲的,這會眼神迷離,更是嬌憨可愛。年輕男子忍不住打趣道。

  小男孩也不理會,直奔廚房,捧出一碗山楂片。色澤鮮豔,芳香四溢。他拿起一片,自己先嚐了一口,滿足的閉上眼。“昨日跟奶奶要了些山楂,用蜂蜜和洋槐花泡了一夜。晚上偷吃了一顆,被爺爺打。說是吃糖壞牙,老鼠知道了,會到我嘴裏安家。”口氣無限委屈,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眾人停下來,小男孩繼續說道:“以往蜂蜜放的不夠,總是酸不溜幾,爺爺奶奶總要倒掉。這次又要扔掉我的,我不服氣。請各位叔叔哥哥幫我試一試,到底是甜是酸?”說著,便將碗放在眾人麵前。

  孩童的要求,實在難以拒絕。雖說對甜的不感興趣,眾人還是一人拿起一粒放入嘴裏。果真甜絲絲,口有餘香。人人讚不絕口,都說甜膩美味。小男孩得意的大笑,捧著碗回廚房。

  眾人終於要出門,老頭跟在後麵,大聲囑咐道:“各位壯士,如果要去官道,有條小路,比大路少一半路程。”眾人一聽,齊刷刷的回頭看向老頭。

  老頭繼續道:“你們一路走,一路留意岔路口。有個路口有顆大柳樹,往大柳樹方向的斜坡往上走,看到‘別有洞天’四字。沿著字一直往前走,有個下坡,走到頭便是官道了。”眾人謝過,大步流星而去。

  不一會,果然見到顆大柳樹。往前走不遠,又看到‘別有洞天’四字。可視線所及卻與這四字相去甚遠——兩片巨石交錯,中間僅容一人通行,抬頭隻得一縷光線投射。日頭在上時,勉強還可看清腳下之路。此時天剛敞亮,顯然光亮不足。

  環顧四周,樹木成林,綠意森森。因為陽光根本無法惠及,靠近兩塊岩石往前一看,隻見水霧蒙蒙,前路迷茫。學武者的本能告訴殿後男子,此地太過險峭,不宜穿行。可是轉念又一想,昨夜平安度過,老者一家應該不是壞人。他所指的路,料也不會有甚埋伏。暗笑自己闖蕩江湖,膽子卻越闖越小,不禁失笑。

  於是吩咐三人通行,自己押後。眾人排列,依次走進巨石間隙。眼看為首那人一隻腿已邁出,押後之人正要踏入……

  突然,莫名的一陣風撲麵而來,幾名黑衣人從天而降。殿後男子剛要退後,正好與一名黑衣人相撞。他的反應已是相當迅速,無奈劍一出鞘,對方的劍已抵胸口。前麵三人也全數被擒。剛要掙紮,隻覺渾身無力,頭隱隱作痛,四肢發軟,癱倒在地。

  黑衣人劍指殿後者的喉嚨,輕聲問了一個問題。殿後者搖頭。劍隻輕輕一揮,殿後者脖子留下一道血痕,便直挺挺的躺倒不動了。黑衣人抬起劍,往眼前一湊,劍上竟無一絲血跡,他滿意的點點頭。

  剩下三人見這陣勢,哭爹喊娘起來。中年男子更是嚇得尿褲子。黑衣人走向他,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側身轉頭,指了指已經暈過去的年輕男子。黑衣人走向年輕男子,亮出手中的劍,一把刺向他。

  陽光普照,寧靜的村莊漸漸熱鬧起來。起早忙活的村民看到黛瓦人家大門敞開,以為是老漢出門忘記上鎖,走了進去。隻見老頭倒在裏屋,老太太橫臥在床,他們活潑可愛的小孫子則趴在心愛的木馬上。孩子的腳旁,散落著片片山楂,蒼蠅圍繞,上下起落,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