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重逢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368
  趙家今天來了客人,正在二堂歇息等候。

  聽到家丁來報,趙家大家長趙衰一臉喜色。他著藏青色長衫,外罩輕薄棉馬甲,腳蹬輕履,信步而來。

  端坐著的客人,是位三十五六歲的男子。濃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儒雅打扮。與常人腰間別個玉佩不同,他在腰間別一把雕花小刀,做工精致又不失威武。如此佩戴,恰恰說明此人文雅之外,自有一派瀟灑不羈。

  見到趙衰,男子馬上迎了上去,略微躬腰,恭敬的說:“見過趙將軍”。

  趙衰頷首,笑眯眯的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跟在趙衰後麵的是趙盾。來人見到趙盾,忙說道:“趙公子好,幾年不見,愈見高大沉穩了。”

  趙盾禮貌的點點頭,向來人拱手致意:“見過陽叔叔。”

  來人正是最近幾年嶄露頭角的晉國政治新星——陽處父。

  要不是這位與趙家關係匪淺的陽處父的到訪,這時候的趙盾,應該還躲在屋子裏埋頭苦思。

  最近幾個月,他總是如此。

  參加先伯伯的葬禮過後,他就再沒見過先且居,也不知他如何麵對這殘酷的現實。

  作為兄弟,他本該殷勤探問,噓寒問暖。可是他怕,一旦會麵,話題打開,觸景傷情,反而徒增傷感。選擇冷眼旁觀,又覺得自己束手無策,懦弱無能,忍不住又自憐自傷。

  先軫的死,給了他很大觸動。

  印象中的先伯伯,耿直忠正,言出必行,堪稱晉國稱霸諸侯的中流砥柱。就這麽一次與君主的衝撞,竟令他在戰場上做出自殺式襲擊的舉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經曆過流亡的九死一生,擁有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智慧,難道都不足以支撐先伯伯渡過這個小小的危機?是自己太年輕,還是君臣之禮竟重要到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去彌補才可?臣子的一腔忠心和用血肉之軀換取國家安定的所有熱血付出竟如此微不足道?他為此困惑不已,卻又不能為外人道。

  家裏來了客人,作為後輩代表和家中少主,他必須在場。可又不想說話,所以他很沉默,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陽處父端起熱騰騰的茶杯,分別向趙衰和趙盾父子致意,“趙將軍,趙公子,請。”

  趙衰低頭輕啜了口茶,停留片刻,將茶杯放回桌上。

  趙盾輕聲說道:“陽叔叔,請。”說完也輕輕抿了一口。

  “人來就好了,不必如此客氣。”趙衰看向放在盤裏的水果。

  “這是應該的。”陽處父拿起一個紅撲撲的大蘋果,“這次回來,正趕上當地水果豐收,看著品相不錯,就帶給你們嚐嚐鮮,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陽處父與趙家淵源頗深。他出身寒微,飽讀詩書,擅長辭令,卻無人賞識。後為生計所迫,投筆從戎,投身趙衰麾下。他性格圓潤,行事穩重,雖非沙場宿將,用起兵來也常有神來之筆,故得趙衰賞識。

  趙衰將他推薦給先主文公,之後他便擔任儲君的老師。“城濮之戰”時,晉國大敗楚國,稱霸中原,兩國自此絕交。五年後,文公決定打破僵局,特派陽處父出使楚國。陽處父憑借其博覽群書練就的三寸不爛之舌,順利‘破冰’,從此晉楚恢複正常外事來往。

  晉楚恢複邦交可說是陽處父政治生涯的代表作。從此,那個流離失所,生活困窘的窮小子一去不複返,取而代之的是前途遠大的青年才俊。

  多得趙衰的舉薦栽培,這匹“千裏馬”才能在晉國的政治舞台熠熠生輝。所以,陽處父對趙家,感恩戴德。

  “處父,你這幾年,可謂是一日千裏,進步神速啊。”趙衰捋捋胡須看向陽處父,眼裏滿是欣賞。

  “多得將軍的提點,處父才有今日。”說著,陽處父語氣越發謙恭,端坐得更挺直。

  “我縱有提攜之意,也要你自己有真本事才行啊。”趙衰不敢居功。

  “將軍過獎。”陽處父很謙虛。

  低頭想了想,趙衰開口問道:“此次我軍與楚軍對峙,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功不可沒啊。”這年冬天,晉國主動出擊,占領楚國的盟國蔡國,楚國派兵前來應戰。因為天氣寒冷,趙衰舊傷複發,不得親自上場。“我不得親往,你把詳情和我說說。”

  “此一役,我軍與楚軍夾泜水對陣。在下忝居主帥,楚國子上監軍。楚國子上老謀深算,命將士後退三十裏,引我軍先渡。學生記得兵法有雲:‘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此地形正是敵我雙方渡水皆不利,難以支撐。”

  “我料定一旦我軍渡河,楚軍必定突襲。到時首尾不接,必定陣勢大亂,令楚軍有機可趁。所以我軍並未上前,最終雙方均無攻而返。” 陽處父說道。

  “聽說歸國後楚王下令處死子上,難道這又是你的奇謀一件?”這件事的後續令所有人始料不及,趙衰借此問個究竟。

  “我不甘心就此退兵,故派間諜四處散播,說是楚軍見我軍容整齊,故而聞風而逃。”陽處父涉獵很廣,權謀智計使起來是得心應手。“不曾想,回國後,楚太子商臣因記恨子上曾勸說楚王不要立其為太子,將此事大加利用。他把‘聞風而逃’曲解為子上因收受我方賄賂所以退兵,並在楚王麵前中傷子上。楚王大怒,子上由此被害。”

  “你這招借刀殺人使得不錯,借楚王的刀把我們的對手殺了,高,實在是高。”趙衰頻頻點頭,對這位昔日部下讚許有加。

  “不敢不敢,在下是歪打正著,無心之功。”陽處父用力擺擺手,“子上是位優秀的將領,我與其幾次交手,見識過他的能耐,他死了,楚國可是折損了一員大將啊。”

  二人聊得正歡,趙盾這才緩緩回過神來。晉國與楚國在泜水的這一戰,由於父親和先且居的缺席,他完全不聞不問。他沉浸在先伯伯的死當中,誓要與先兄感同身受,才能將他心中的煩悶消除。

  這位年輕的長輩,前些年倒是經常碰麵。那時候的陽處父是父親手下愛將,經常到家中與父親商量政事。出任司行之後,遇有難定奪的事項,仍來請教父親,待父親推敲分析之後才做定論。

  每次見麵,陽處父對趙盾都是客氣有禮,還不忘勉勵幾句‘用功讀書,虎父無犬子’之類的話。這兩年,他出使頻繁,很少露麵,沒曾想,這次竟然做了戰場主將。

  “陽叔叔真是文武全才。晚輩隻見過您教書習字,聽聞您舌戰諸儒勝利外交,不想還有對楚一役的靈活機變,真是令人敬佩得五體投地。”趙盾站起來,畢恭畢敬的朝陽處父鞠了一躬。

  陽處父見罷,嚇得趕緊站起身,大步跨過來,扶住趙盾雙臂,“趙公子客氣了,行此大禮,陽某萬萬不敢受啊。”

  最近異常消沉的兒子突然熱情洋溢起來,趙衰頗為安慰。他約略猜得到趙盾低落的原因。畢竟,先家與趙家本是世交,先且居是趙盾回到晉國後結交的第一位朋友。更難得的是,二人還很投緣。趙盾跟先且居相處這些年受益頗多,變得懂事大氣不少,趙衰在心底裏感激先家。

  先家出這麽大的事,趙衰也是心如刀割。

  先軫與趙衰有半世交情。昔日同舟共濟,守成正果之後,更是並肩作戰,共同輔佐文公成就霸業。二人情同手足,互為知音,每每思及先軫的死,趙衰總是忍不住老淚縱橫。隻是礙於家長威嚴,隻有暗自垂淚。先軫封帥時他們二人緊緊擁抱互相勉勵的情形,仿佛兩個純真任性的青春少年,一喜一悲便要淚流滿麵,不能自已。

  他深知先軫的仁義,更了解他的剛烈峻峭。他不能容忍自己與三軍將士的戰鬥果實就這樣被輕易否決,更不能接受自己逾越君臣之禮的忤逆。他在忠義之間難以取舍,隻能殺身成仁。

  君主賜予先軫至高無上的禮遇——葬禮規格隆重,場麵盛大,僅次於文公下葬。昔日的“五賢士”,狐偃走了,先軫也走了,還剩下趙衰、賈佗、魏犫三人。下葬的那日,淅淅瀝瀝的雨淋濕他們的心頭,抑製不住的悲傷隨風擴散,三人相擁泣不成聲。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先且居繼承父職成為新任中軍元帥。就算不計父親的蔭庇,先且居隨父出征多年,他的智計和驍勇是眾所周知,中軍元帥於他是實至名歸。

  他身上流著先軫的血,他繼承了父親的勇敢善良,誠實任怨,無人懷疑他的能力和魄力。這是君主對先家的補償,也是對文公舊部元勳的集體撫慰,要他們放心:君主不忘先王遺愛,晉國仍一如繼往的善待忠貞賢臣。

  “應該的,處父本就是長輩,盾兒將近而立,要多向德才兼備的前輩看齊。”眼前的二人皆氣質不凡,進退有禮,趙衰心頭的烏雲散去,漸漸開朗。

  “此役雖然沒有正麵回擊楚軍,至少沒有誤入對方圈套。臨河而戰,後發者製人,先發者製於人,因渡河兵敗者,不可勝數。”趙衰也是沙場宿將,行軍打仗,地形各異則作戰方針不同。此次陽處父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趙衰為他感到自豪。

  “謝將軍誇獎。學生自小讀書,多是德行、言語、文學之道,政事、兵法卻知之甚少,自知有所缺失。近來特研習排兵布陣之法,以備不時,此次也算機緣巧合,派上用場而已。”陽處父腦子很清醒。自己能有今天,全憑身為執政大臣的趙衰一手提攜。

  文公去世後,新君上位,不久前先軫又故去,這一切令他驚覺,元老重臣已經年邁,晉國的政治格局可能要改寫。他必須更加努力,搶在眾人之前,為將來謀取更多的政治資源。

  “嗯,居安思危,眼光長遠。”趙衰深知這位學生的心思,也不點破。他隻管為國選賢薦能,但有一分才能,就要把他們放到合適位置,為晉國發熱發光。

  新君剛繼位,鄰國覬覦,國內又有似有若無的勢力想抬頭。此時,更要將宗旨一以貫之,盡可能把人才匯集,為我所用。這片江山的穩定富強來之不易,先軫走了,還有他,他會一如既往。

  正說話間,忽然有名女子闖了進來。隻見她丹鳳眼,柳葉眉,鼻梁高挺,膚色白淨,粉紅罩衫襯得身段甚是窈窕。

  她直奔趙盾,大喊道:“盾哥哥,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陽處父趕忙走上前,一把拉住女子,低聲責備:“大人在說話,就這樣跑進來,沒一點規矩。”說罷,把女子用力拽回身邊。

  事發突然,趙盾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上下打量女子,驚喜爬上臉龐。

  趙衰也認出了來人,“多年不見,小丫頭已經亭亭玉立了。”

  女子死命掙脫陽處父的手,來到趙衰麵前,‘撲通’一聲跪下,“芳菲見過趙伯伯。”

  “好個俏生生的姑娘,”趙衰將她扶起,嘖嘖稱讚道:“盡得你父親真傳,還多了幾分活潑,不同一般女子的怯生生,好啊,好。”

  陽處父連忙回話:“哎,小丫頭母親走得早,我又事務纏身,沒人教她女兒家的矜持,如今竟成了這樣。”

  趙衰父子對此不以為意,兩人都含笑看著芳菲,眼睛裏有欣賞也有寵溺。趙家幾位夫人生的都是兒子,且正處在調皮頑劣的年紀,家裏整日雞飛狗跳,難得清靜。府中上下都盼著來位體貼可人的女孩,家裏也可多一份寧靜柔美。

  趙盾眉開眼笑,揶揄道:“上次見你還是個拖著鼻涕四處摸魚的假小子,如今不得了,竟像變了個人似的。”

  芳菲的臉霎時變得緋紅,其它人也跟著笑起來。

  這時,趙家夫人走了進來,招呼大家吃晚飯,於是一行人都往正廳走去。

  趙盾和芳菲走在最後,久別重逢,自然話題不少。“盾哥哥,你變了好多,”上一次見趙盾,他仍瘦弱蒼白,怯懦得像個小姑娘。“原來是殘花敗柳,現在是玉樹臨風。”說罷,她掩嘴偷笑,頗為自己的形容得意。

  “你這丫頭!”趙盾作勢要打芳菲,“隻看這身衣打扮還像個端莊秀麗的女子,可惜啊,這張嘴還是不饒人。”兩人第一次碰麵,趙盾已經領教過芳菲的伶牙俐齒。“我曾一度以為當年是我太過木訥,如今才知是你太過滑溜,巧舌如簧看來是天賦異稟。”芳菲的到來,像是一縷清風,把多日盤踞在趙盾心頭的鬱悶一吹而散,他心裏歡喜,說話也不免調皮起來。

  “那是因為長期被我爹苦苦壓製,遇到你總算得以抒發。”三歲那年,芳菲就沒了娘,繼母雖然脾氣溫和,對她也算客氣,可是畢竟不是親生,總有隔閡,難以親近。父親又政事繁雜,鮮少在家。即便如此,他仍也不忘記交待家人督促她做好女子本份。

  芳菲生性好動,仆人隻能睜隻眼閉隻眼,配合她頑皮,自己也可樂得輕鬆。“我爹不在家時,我心裏牽掛他。可是隻要他一回來,就要親自檢查我的功課,女紅、習字、作詩、背誦,好似要把我變成女才子才罷休。這次是我軟磨硬泡他才同意讓我跟來的,否則我都快被悶壞了。”

  “一聽就是誇大其辭。陽叔叔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怎麽被你說成像個暴君似的?”與趙家來往密切的都是敦厚謙雅的君子,哪可能像芳菲所說?在趙盾看來,芳菲還是個孩子,被大人管教束縛覺得不得自在難免抱怨。“我看你呀,就是玩心太重,你父親這才決定要好好約束。”

  芳菲眉頭一皺,不以為然道:“你看你看,我還以為你跟我是一邊的,誰知你也跟我爹一樣。”在她的眼中,趙盾是大哥哥,應該能理解她向往的自在爛漫,而非伯伯叔叔之類整日就會講些老氣橫秋的話。“盾哥哥,我看你最大的變化就是——” 她故意拖長聲音,斜眼看向趙盾,“說起話來像個八十歲的老爺爺。”

  “哎喲,怪你父親還不算,這下賬都算我頭上來了。好的,不說了,不說了,你難得來一趟,想去哪兒玩,我一定全力奉陪,怎麽樣?”身為家中長子,趙盾身負重責,任性自我從來不被允許。芳菲卻不同。她是個女子,正值妙齡,她要不負年華的自由徜徉。來者是客,何況還是位可愛活潑的小妹妹,趙盾當然要以她為主。

  芳菲轉嗔為喜,開心的拍起手來。“嗯,我就知道盾哥哥對我最好了。”眼前的這位哥哥,與她自小認識的男子不同。他們輕率調皮,總是以把惹她哭為樂。惟有趙盾,既能陪他玩耍,又能像兄長般包容愛護她。

  “我想去龍泉看梅花。”芳菲是有備而來,“我打聽過,那裏風景優美,梅花最盛。”

  “好,我安排馬車,咱們明天一早出發。”悶在屋子很久,趙盾也想外出走走。

  “太好了,”芳菲一聽,眉開眼笑,拊掌大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沉醉在願望實現的狂喜當中的芳菲不知,身旁的人也受她感染,眼神變得熾熱,快樂溢滿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