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三合一)
作者:炭燒烏龍猹      更新:2020-12-18 02:25      字數:10361
  第二十三章

  他那隻手在即將觸及薑嬈發頂時, 胳膊卻一垮,後背被一塊尖銳的重物擊中。

  右背,肩胛骨刺痛,像被十幾隻個頭巨大的毒蜂同時在那個地方, 一齊蟄了一口。

  見鬼了。

  楊修竹眉心攢起, 揉著自己疼到使不上力的右邊肩胛骨, 隻覺身後一股寒氣。

  楊修竹回身, 往後看。

  十幾步開外, 一道長長的牆,牆腳青色的陰影,被正午的陽光拉得很長。

  蒼白的少年坐著輪椅,踩在那陰影裏, 眼角隱見一絲猩紅。

  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間,少年挑眉, 俊秀臉上,露出了一點混不吝的神色。

  表情淡淡嘲諷,挑釁意味十足。

  楊修竹幾乎一下就能確定是誰朝他扔了石子。

  心頭立刻像淋了熱油一樣竄起怒火——

  溫和不再, 他沉著臉, 背著手,直直往前走。

  要是不出這口氣, 估計誰都得笑話他, 叫一個殘廢給欺負了。

  但那少年看著走來的他, 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的懼怕。

  不是無知者無畏,而是那種明知道會發生, 卻還是不怕的無法無天, 肆無忌憚。

  不過是個殘廢, 有什麽資格不怕?

  卻看他忽的, 輕輕歪了下頭。

  狐狸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著,勾唇一笑。

  楊修竹還沒明白這個暗含針芒、攻擊性十足的笑是怎麽一回事。

  耳邊,轟然一聲。

  ……

  頭一次見識到了坐在輪椅停那兒的人居然也會平地摔,楊修竹目瞪口呆。

  但對於一直被楊修竹擋住了視線的薑嬈來說,她隻看到容渟摔倒在地上的模樣。

  她本來不想理楊修竹的,一直低著頭。

  直到聽到那轟然聲響,乍然抬頭。

  就見到了容渟連人帶輪椅,以一種極其狼狽、極其令人心疼的姿勢摔倒在地上的模樣。

  就和她曾經想象過的一樣……

  知道他仆人無用後,她就一直操心著誰來照顧他的事。

  可夢裏的他一貫厭惡旁人接近,脾氣執拗。即使雙腿不良於行,可事事能自己來,便自己來,不願假他人之手,偶爾奴役奴役她,隻是為了折磨她罷了。

  夢裏有次她意外撞見過幾次他扶著拐杖差點跌倒在地的模樣,還引來了他的勃然大怒。那陰鷙著麵沉如水的模樣,閻羅王看了都得害怕。

  深知他對別人貼身照顧的抵觸與厭惡,在汪周被捉走那日,被他拒絕了給他配兩個貼身小廝的提議後,她後來就再未提起過。

  不過心裏還是會默默擔心他會摔倒受傷。

  腦海裏曾經閃過的擔憂,如今一下就化成了實質,她嗖一下就跑了過去,趕在楊修竹之前,到了容渟麵前。

  她眼裏水光晃動,滿是擔憂,俯身問他,“你怎麽了?”

  容渟朝向楊修竹時那肆無忌憚的笑,在薑嬈注意到他時,就在他臉上消失了個徹底。

  他垂著眸,沒說話。

  但薑嬈想著剛剛楊修竹往她這邊走的場景,心頭一跳,難以置信,扭頭問楊修竹,“你推的他?”

  那一瞬間她小巧的身體裏簡直有母雞護崽的架勢。

  楊修竹立刻否認,“不是我!”

  他看著容渟,等著容渟也說句話,但卻等到了他該死的一聲不吭!

  這不是放任薑嬈誤會嗎?

  楊修竹指著容渟的輪椅,“是他自己輪椅壞了。”

  薑嬈還是不太相信的樣子。

  一人著急解釋,一人始終不信。

  容渟坐觀。

  等看到楊修竹急得要跳腳了,確認了薑嬈對楊修竹都沒多少信任,他終於淡淡出聲。

  “是輪椅壞了。”

  容渟身後的輪椅,左邊臂托裂開了一條痕,小半邊也垮了下去。

  楊修竹快氣死了!他早說句話會死嗎?明擺著想讓薑嬈產生誤會。

  “真的不是我吧。”楊修竹著急辯白,語氣裏已經帶上了十足的底氣。

  “抱歉。”

  楊修竹心裏忽然一喜,覺得可以趁機再同她多說幾句話——

  但容渟又說話了。

  “我腿疼。”

  少年垂著頭,聲音很低。

  他的嗓音向來低啞,隻是這會兒,說話的聲音低、又緩慢,便顯得很是有氣無力,有些氣弱綿軟。

  淡淡一聲,就把薑嬈視線牽了過去。

  三個字,就讓她覺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根本顧不得楊修竹在說什麽,視線全部轉向了他的身上,忙喊丫鬟,“快去找大夫來。”

  她想拉他起來,又怕他摔倒了哪兒,“你還有哪兒摔疼了嗎?”

  容渟拖著兩條綿綿耷在地上的廢腿,倚著身後麵那堵牆,小泥人一樣,臉上沾了灰,臉頰灰突突的。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落在牆麵陰影裏的兩條腿,半晌沒說話。

  他從出生就沒有正常與人交際過,收斂不了身上那些刺。不知道對別人示好。想招得別人的喜歡時,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麽事,該有什麽表情。

  但他現在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濃濃的擔憂與可憐。

  就如同之前很多次她看他那樣。

  他現在的模樣,約莫是讓她覺得可憐的。

  他想讓她可憐他。

  他麵對她時繼續保持著現在的表情。

  “沒有了。”說話的聲音很乖,“就腿疼。”

  楊修竹的太陽穴跳了兩跳。

  沒有了就沒有了,為什麽還要重複一遍他腿疼?

  他書讀了那麽多,學到的都是教他待人接物溫和、謙讓,讓人如沐春風,才會使人欣賞。從沒遇見過像容渟這樣的人。

  楊修竹這時忽認出容渟是誰。

  ——鬧春燈會上,那個被薑嬈開口維護過、一直跟在薑嬈身後那個殘疾的下人。現在看上去似乎正處於一種弱勢又可憐的境地——

  天煞的弱勢又可憐!

  他可是親眼看著他自己弄壞輪椅、從輪椅上摔下去的,又不是意外。

  人為的可憐,隻能叫做心機。

  他有些惱火,朝薑嬈說道:“他隻是在裝可憐,你別信他!”

  燈會那晚,這個殘廢臉上戴著的麵具沒摘下來過,才叫他一時沒有認出來。

  對比一下那輪椅,一模一樣,隻是完好和毀壞的區別。

  他眼底慍了怒氣,薑嬈扭頭看他,眼底也有不悅,“楊公子若是無事,盡快歸家去罷。”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楊修竹見他的話她無視了他的話,一時擰眉,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死死盯著現在摔在地上這人,想找出一絲破綻。

  偏偏倒在地上的少年膚色蒼白,身子骨頎長卻看上去消瘦,頹然病態的樣子,再加上他那張極其漂亮的臉,確實很容易惹人同情。

  但一個真正的病人,怎麽可能有力氣弄壞輪椅?

  甚至正常人都不會這樣。

  這就是個瘋子,殘廢的瘋子。

  “我親眼看著他弄壞了輪椅摔了下去。”楊修竹試圖把他見到的,原原本本的,通過訴說,複原給薑嬈看,可他越解釋,薑嬈越發用一種看怪人的眼神看著他。

  仿佛他在說謊。

  楊修竹有些說不下去了,語氣稍微淩亂著,“你要信我。”

  薑嬈顯然不怎麽信,甚至都沒在聽他說話,一個勁兒地張望著去找大夫的丫鬟有沒有回來。

  楊修竹說的話,她沒聽進去幾個字,到了耳朵裏,全是雜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蒼蠅都比他話少。

  太煩人了。

  有人受傷了啊,救人最要緊。

  容渟一直默不作聲地在觀察著薑嬈。

  見她翹首以盼,等著丫鬟回來,他眼色黯了黯,說道:“不用等大夫來。”

  他說:“找地方做下,按一按就好了。”

  薑嬈看了他一眼,眉頭擰緊了,愈發覺得他可憐,真的好可憐。

  聽他熟稔的語氣,他腿疼的時候,勢必不止一次。

  但他止疼的法子是自己按一按。

  天可憐見的。

  她心疼,蹲在他旁邊,溫聲軟語地問他,“你要去哪裏坐著?我扶你過去好不好?”

  女孩投下的陰影罩著他低下的臉龐, “屋裏。”

  想去屋裏?

  薑嬈應了,“那就去我那兒吧。”

  容渟因得逞而微微神色波動,很快恢複至平靜。

  楊修竹見他說的話始終沒被薑嬈聽進去,心裏惱火卻不好發作。

  仔細看了看,卻也開始覺得,那個朝他嘲諷冷笑的少年,和眼前這個乖巧病弱的截然不同,完全不像一人。

  難道,真是他誤會了?

  他忽略自己隱隱作痛並有些淤青的肩胛骨,離薑嬈近了一步,溫聲說道:“讓我來扶他吧。”

  薑嬈抬頭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無知者無畏。

  她是很喜歡也很習慣於少年現在乖乖的樣子,但並沒有遺忘掉要是惹惱他,長大之後他的性格會崩壞成什麽樣。

  所以她現在雖然自在許多,但待他還是小心翼翼居多的。

  “楊公子不必插手。”薑嬈示意他看左邊,“令妹已經在等,楊公子還是趕緊隨她一道回家吧。”

  她這可是指了一條往生的路給他。

  楊修竹卻從她的話裏,聽到了她對他濃濃的拒絕,原本隻想說一句話便走,但現在已經說了這麽多了,他不甘心他在她心裏的地位一點都沒改變。

  “等等。”他喊住背影朝向她的薑嬈,在她轉身時,朝前一步,又伸出了手。

  方才她跑動之時,頭頂枯葉已經落下去了。

  但他還有別的辦法。

  “你發頂,沾了落葉。”

  他自認為他這將是很貼心的動作又能凸顯他身姿的高大,但這次手剛到半空,她就往後躲開了一步。

  而他的手腕被一塊石子打得抽痛。

  在場並無第四人,他吃痛擰眉看著容渟,手指因手筋被擊中的疼痛而抽搐打開,裏頭握著的落葉悠悠飄落下來……

  薑嬈看見了。

  她眼底萬分厭煩,實在看不上來這風流手段,“小女實在擔心,你日後還會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男女授受不親,日後我們莫再見了。”

  楊修竹捂著手腕,臉上還在冒冷汗,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薑嬈扶著那個殘疾的小少年離開。

  那小少年雖高她近一頭,身體大半的重量卻仿佛都壓在她那邊。

  男女授受不親,原來還分人嗎?

  楊修竹告誡自己不要這樣想,她還未及笄,正到了要學著遵從禮數的時候,更何況,那個殘廢,確實是過於可憐了。

  連他看著都覺得可憐。

  楊修竹正想著,抬眸卻見那少年回頭一望。

  眉尖直挑,唇角輕勾著一抹笑,又是那種無法無天的混不吝模樣。

  剛開始看他時那種挑釁的模樣。

  隻是這次摻著濃濃的警告,與一點得意。

  ——我的東西你不要動。

  ——我的東西,你想動,也動不了。

  楊修竹按住了自己還在哆哆嗦嗦的手。

  他想著少年那神情,再看著他們相攜離開的背影。

  兩人站在一起時,便將其他人自動隔開一樣的氛圍。

  他終於明白了點什麽。

  楊修竹幾乎有了罵人的衝動!

  這家夥!

  他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比那些有手段的女人還會裝可憐!

  ……

  走向楊祈安時,楊祈安興衝衝地問楊修竹,“大哥,她接受你的道歉了嗎?”

  她自顧自的,說得十分眉飛色舞:“我今天才覺得,找到了和大哥相配的人,大哥不覺得嗎?”

  “她家的宅子好漂亮,還隻是臨時的府邸,各地不知有多少處,哥哥,這樣家世的妻子許配給你,日後你的官爵之路才會順暢吧。”

  楊祈安越是自我陶醉,沉醉於完全沒有可能的幻想當中。

  楊祈安越是覺得心中無限的難過與悲涼。

  楊祈安越說越多,楊修竹終於冷聲說道:“不可能了。”

  楊祈安一愣,“什麽?”

  楊修竹道:“求親。不止求親,如今,連登門拜訪,都不可能。”

  楊祈安皺緊眉頭,“憑什麽啊,要不是她家有錢,我都覺得她配不上哥……”

  “還不是因為你!”楊修竹終於爆發,大聲吼道,“都是你,愚不可及!”

  “別再煩我!”他咬牙,狠狠說道。

  走出去兩步,卻回頭,看著僵在原地的楊祈安,“也別再煩她了!”

  他終於轉身離去。

  來她家之前,他隻聽說她家看上去是大戶人家,可實際家裏老爺並無官職,十幾年了悠閑雲遊。心裏想著,她家世再厲害,也比不過他那個在朝為官的舅舅。

  可來了一趟,看她家的用度與擺設,怕是他再多十個舅舅也比不上。

  原以為是一樁他矮下架子、耐心追求,便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美滿婚事。

  可誰知道,竟是他高攀了。

  楊修竹心底很不是個滋味,他從來都是家世最好,才華最盛的那個,何曾高攀過誰。

  今日她也說了,日後不再相見的好,他再厚著臉皮過去,想求的求不到,就像一個笑話。

  放棄吧,他想。

  可他根本沒有放下。心裏反而生出了一股氣,不甘,惱怒。

  身後一陣篤篤腳步聲。

  楊修竹還以為是楊祈安追上來了,正想不耐煩地說一聲滾,卻聽一稚裏稚氣的童音,“楊哥哥。”

  薑謹行踩著一雙虎頭鞋,跑到了他麵前,伸手要,“糖糖。”

  楊修竹眉心一攏。

  剛才他讓他把他姐姐叫出來,是答應了給他糖。

  是他忘了。

  但都已經放棄了,討好他還有什麽用。

  他倒不稀罕那幾顆糖,將那糖拋倒他懷裏便走,卻又被薑謹行穿虎頭鞋的兩隻小腳步子篤篤篤地趕上來,很是自來熟的,把一半糖分到了他掌心,“給楊哥哥一半。”

  楊修竹皺眉,薑謹行完成了他想做的事,就歡快跑開了。

  薑謹行一直很想要個哥哥。

  阿姐很好,但阿姐不能打架。

  而哥哥高高的,有力氣,站在他旁邊的時候,別人都很怕他尊敬他才好。

  這樣,架都不用打,別的小孩都得覺得他最厲害。

  楊哥哥在這裏就很厲害,別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關係好了,以後他就不怕打架打不過別人了。

  薑小霸王誌得意滿,踩著倆虎頭鞋,走路虎虎生風。

  ……

  一路過垂花門過回廊,待將容渟帶到她院子裏的外間,薑嬈臉上已經出了汗。

  倒是不累。

  她本以為拖著一個比她個頭要高的人行走是會很累的,誰知道撐著他走卻很輕鬆。

  想來是他太輕,根本沒什麽重量。

  這麽高的個子這麽輕,估計是因為吃藥吃的多,硬生生把自己給煎熬瘦了。

  可憐。

  她小心扶他到榻上坐下,卻見他呼吸緊繃,臉色紅得厲害。

  雖然薑嬈已經盡力將他的重量移往她這邊了,可她也知道就算攙扶著她,讓他走這幾百步的路也不容易,著急問,“是你的腿開始疼了嗎?”

  容渟抿緊唇線,搖搖頭。

  “那我出去一趟,看去喊大夫的丫鬟有沒有回來。”

  “嗯。”容渟的聲音像是悶在水底,顯得朦朧而不真切,有幾分不自然的壓抑。

  薑嬈轉身後,他才緩緩抬眸,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黯色深濃。

  方才靠的近,他才知她身上有一股淺淺的香氣。

  宮裏那些妃子爭奇鬥豔,各個想在皇帝麵前爭個高下,弄來各種香料香水,他久處其中,對女子身上的脂粉氣味隻覺得厭煩。

  再重的香水也藏不住她們心裏的貪婪與算計。

  但她身上的香氣卻不一樣,像是沐浴後留下的氣味,淡淡的清香。

  容渟難堪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隻是淡到近乎察覺不到,要足夠靠近才能聞到的清香氣味,竟足夠讓他心猿意馬。

  一路上,心裏都癢癢的。

  這時薑嬈回來了。

  容渟立刻端正好了坐姿。

  薑嬈對他說道:“大夫要一會兒再過來。你先坐著歇歇。若是哪裏疼了,便告訴我。”

  容渟乖順點頭。

  他突然抬眸問她,“你弟弟呢?”

  薑嬈一扶額。

  簡直無奈極了。

  適才她出去,還問了問丫鬟,她弟弟到哪兒去了。

  卻得知,她弟弟在幫著楊修竹把她喊出來之後,又追在離開的楊修竹身後,去找楊修竹了。

  怎麽回事。

  她弟弟怎麽開始幫外人做事了。

  誒這樣的弟弟。

  一天天除了抱著小碗吃好幾碗她家大米,還能指望他什麽?

  扔了算了。

  她對容渟說道:“他出門去找朋友了。”

  容渟的眸子稍稍眯起,“是去找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人?”

  薑嬈點頭。

  她現在毫無辦法,隻想等薑謹行回來以後,再和他好好談談。

  弟弟年紀小了一點,確實單純好騙。

  得教。

  不然長大之後這麽容易就幫別人做事,被人利用了也說不定。

  薑嬈因為知道夢裏薑家會被抄家變得破敗的走向,不免就有些憂心忡忡。

  容渟臉色微沉。

  他在她短短的神情變化中判斷出了一個事實。

  她的弟弟,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能讓她牽腸掛肚的人。

  但那個小胖子並不喜歡他。

  他也不喜歡他。

  容渟繃緊了手指。

  若是讓那些會叫她牽腸掛肚的人徹底消失……

  他後槽牙緊咬起來,這隱秘的念頭一起,竟有些肆虐。

  可與此同時他的頭隱隱作痛,痛得他無法再想下去,那種想毀掉什麽人的念頭偃旗息鼓,落潮的潮水一樣,消退了下去。

  容渟的臉色恢複如常,他平緩說道:“上次,我好像惹他生氣了。”

  薑嬈知道他是在說上次他不把烏梅給她弟弟的事,笑了笑,“你做的是對的呀。”

  “我弟弟最近換牙,已經小半個月沒叫他吃糖了,他有些嗜糖如命,一顆門牙都爛掉了,換了新牙,可不能叫他再吃糖吃那麽多了。”

  “我今日來,是為了這個。”容渟這時推著一四四方方的紙袋往前,“我問過大夫了,這種杏仁酥裏沒有太多的糖,換牙的小孩子吃是沒關係的。”

  這、這、這……

  薑嬈受寵若驚。

  他若隻送東西給她,像是報恩。

  可送東西給薑謹行,好像,是因為覺得上次沒給糖,惹了她弟弟不開心……

  他長大後本該是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

  世界裏隻有他一人,獨斷專權,也不會在意別人怎麽想。

  她竟然把一個要長歪的孩子引向正途了。

  有點、厲害。

  她讓丫鬟把那四四方方的紙袋接了過來,對容渟說道:“多謝你。”

  容渟細細看著她臉上的情緒,瞳仁裏倒是風波未動。

  待他視線掃到臨窗那張桌上的一物,眸子輕輕一眯。

  是一塊未完成的刺繡。

  他眯眼看了一會兒,問:“你繡的嗎?”

  “啊?”

  薑嬈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立刻兵荒馬亂地站起身來,衝向桌邊,將那繡花布一陣狂塞,塞進屜裏。

  這醜東西可沒法拿出來見人。

  她垂著腦袋回來,慢吞吞說,“是我繡的。”

  試圖給自己找回幾分麵子,“不過就是隨意繡繡,沒有太用心的。”

  容渟很是艱難地發現,她臉上頭一次露出了類似嬌羞的表情。

  帕子,在他印象裏,都是女孩子,繡了送給情郎的東西。

  尤其宮裏的女子,大多如此。

  但他剛才看她繡花布上的圖案,像是竹子。

  雖然隻繡了一半,但輪廓皆已成型。

  他記得剛才那個楊公子的字號裏,也有一個竹字。

  容渟又開始頭痛了。

  隻是一個尚未落實的猜測,便令他十分的難以忍受。

  “我能看看嗎?”他問。

  薑嬈十分為難。

  她做的醜東西是真的沒法見人的啊!

  但她想了想,他是個男孩子,興許也敲不出什麽繡活的好壞來,又想不到其他理由拒絕,抽開桌屜,把那繡花布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是竹子。

  容渟的手指微微緊繃。

  要是這是她想送給別人的東西。

  他好想給毀掉。

  毀掉了她就沒辦法送給別人了。

  手指不知不覺,捏著邊緣開始使力。

  薑嬈在一旁,見他眉頭皺攏,倒是十分的沒有麵子。

  她雖然繡的不夠好看,但也不至於難看到要讓看的人皺眉啊!

  她不要麵子,府裏最好的繡娘阿巧還得要麵子的。

  “你還給我吧。”她伸手,“我還得繼續繡呢。我已經繡了好久了,現在就還差最後一點了。”

  她不滿他眼神裏的嫌棄,嘟嘟囔囔,“是我用心繡的,繡了好久。”

  繡了好久。

  用心繡的。

  容渟心裏的破壞欲失控到懸崖邊緣。

  卻勒馬停住。

  不該毀掉她用心繡的東西的。

  毀掉她想送這個的人就行了。

  他把繡花布放回到薑嬈的手裏,薑嬈自己看了一眼,覺得她繡的這東西也還行,還能看啊。

  畢竟有阿巧的手藝做底子。

  “這個真的很難看嗎?”她忍不住問,“要是太難看的話,我爹爹是不會放我出府的。”

  嗜血的念頭還在腦海裏瘋長的容渟乍然愣住。

  “嗯?”

  “我爹爹讓我練練繡活,然後才能出門。”薑嬈抱怨,“所以我這兩天才沒去找你呀,忙著繡東西,好讓我爹同意我出去。”

  容渟:“……”

  他垂眼想了一會兒。

  再抬眼時,對薑嬈說道:“你把針線拿來給我吧。”

  ……

  當薑嬈看著才用了半個時辰便被繡完的繡花布,隻覺得自己臉都丟盡了。

  她爹說她沒點女孩子的樣子,是真的。

  連他最後添補的那點針線,都肉眼可見的比她做的好!

  她皺著眉頭皺著一張臉,“你怎麽會針線活?”

  她有時候視線會掃過他的手,不像是養尊處優的手,手背上滿是傷痕,手心裏厚厚一層老繭。

  但他剛才穿針引線的模樣,熟練得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雖然針腳比不上府裏那些繡娘,但至少比她力氣大,繡上去的線更結實。

  “沒人給我縫衣服,自己就會了。”

  內務府分發下來的新衣,他向來是落不著的,頂多過年那天,皇後為了向昭武帝展示將他照顧得好,會讓宮女給他換上新衣,帶著去吃年夜飯。

  但其實他那個眼裏隻有政事的父皇從來都不會看一眼他的孩子。

  年夜飯之後,他僅有的穿新衣的資格就沒了,其他時間,舊衣一穿就是好多年,他自己給自己改大改小,縫縫補補,一年年撐過去。

  這種時候總會羨慕那些有母親的小孩。

  有人問他饑寒。

  有人顧他冷暖。

  ……

  薑嬈這是第一次聽到他親口說起他過去的事。

  明明沒有幾個字,卻叫她臉上的表情瞬間難過了起來。

  容渟蜷了蜷他那帶有傷痕的手指,說道:“若你以後還是發愁這種簡單的針線活,我可以繼續幫你。”

  薑嬈卻搖了搖頭,“不要。”

  她忽然想練好針線了。

  沒人給他縫衣服,他自己就會了。

  這話聽上去也太可憐了。

  小小年紀的,她弟弟還忙著把胳膊肘兒往外拐呢,他倒什麽都學會了。

  她就又想起了那個躲在樹後的小人兒,眼巴巴看著別人的樣子。

  叫人想把什麽都給他,那些他所有的想要。

  ……

  大夫給容渟看了診,說他沒事,薑嬈也就放心了。

  她想直接找木匠再為他做個輪椅便好,容渟卻說他自己能修。

  果然是完全靠自己長大的孩子,什麽都會。

  待容渟走了,薑嬈重新去找阿巧做了個新的圖樣出來,積極刺繡的樣子,看得薑四爺又欣慰又心肝疼。

  這得是多想出門去找城西那臭小子啊,竟然都學會自己去找東西繡了。

  老父親覺得異常憂傷難過。

  ……

  傍晚,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

  薑謹行的位子空著。

  他常常是個出去玩瘋了就不回家的,到了用膳的點兒也不回。

  薑四爺覺得他這兒子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等長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就不怎麽想管束著他。

  這事上薑秦氏與他總有分歧,不大願意就這麽縱容著薑謹行。

  畢竟這是他們薑家的獨子,要是不懂規矩,沒有規矩,到最後如何撐得起一整個薑家。

  這種有分歧的事。

  到最後都是薑四爺聽薑秦氏的。

  他見妻子不開心,立馬叫丫鬟出去找人,沒半個時辰,回來的卻不止一個丫鬟,他派出去的,和本該跟在薑謹行身邊的,一同回來了。

  兩人神色是同樣的焦灼,“老爺夫人,小少爺他,他又去打架了。”

  家常便飯的事,薑四爺一開始沒多大反應,隻想知道是不是他兒子的錯,是的話叫他認錯,不是的話看看輸贏,輸了就得捉摸著請武師傅教他些功夫了。

  直到聽那兩個丫鬟說,“小少爺這回不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打起來了,是在城西那邊,被一群乞丐圍起來敲竹杠!”

  “這是怎麽一回事?”

  薑四爺想問清楚,薑秦氏已急得站了起來,“先別問了,快叫人去把小少爺救出來!”

  ……

  城西。

  薑謹行一白白軟軟,個頭又不高的小胖子,看著漸漸朝他圍攏過來的乞丐,烏泱泱一堆人,一開始還能挺直腰,後來左等右等家裏的人都還沒來,嚇得要哭了。

  他身邊頂多四個仆人跟著,今日隻有兩個,一個丫鬟一個書童,丫鬟回家報信去了,書童在看到那烏泱泱二三十個乞丐圍攏上來的時候就嚇跑了。

  徒留薑謹行一個,膽子能撐一炷香的,一炷香時候過了,他也開始嚇得打哆嗦了。

  為首的乞丐身旁一人說:“老大,就是這小子,前兩天帶著家裏的人揍了我們的小弟。”

  薑謹行雖然開始怕了,但骨氣讓他強撐著,“是那個乞丐先搶了我的荷包!”

  豁牙,說話還漏風,氣勢瞬間少了一半。

  剛才說話那乞丐發出了嘲諷的笑聲,看著薑謹行圓滾滾的小福褂,“這小子渾身都是寶貝,就那個荷包,裏麵那一塊玉佩就換了三百兩銀子。上次小五被他的人打得幾天下不來床,總得給他找回點藥錢來。可逮到他一個人了。”

  還有乞丐在放風,薑家來人他們就跑,反正這是外地人,在鄴城呆不長久,撈一筆,在外躲幾個月再回來,風頭就過去了。

  說著一雙髒手就要去拽薑謹行手腕上的鐲子。

  薑謹行還沒那個乞丐肚子高,嚇得哆哆嗦嗦直往後躲,這時眼角餘光窺見了一人,眼睛瞬間圓亮起來,“楊哥哥!”

  楊修竹剛從書院回來,從這經過,薑謹行看到了他,興奮地直招手。

  有人能救他了!

  他躲著那些乞丐來捂他嘴巴的手,又大聲喊了幾次,“楊哥哥!”

  楊修竹終於看到了他。

  薑謹行高興壞了,他有救了!

  他喊,“快來救我!楊哥哥!”

  楊修竹的步子在原地停了下來。

  那些乞丐也怕事,楊修竹和這小外地人不一樣,看到他們的臉就能認出他們是誰,啐了一聲,“晦氣。”

  “肥魚跑嘍。”他們說著搖頭四散。

  可就在這時,峰回路轉。

  楊修竹眯眼看了一會,竟然掉頭,直接轉身離去。

  ※※※※※※※※※※※※※※※※※※※※

  薑嬈:這個弟弟扔了吧

  讀者們:這個弟弟扔了吧

  作者卑微:我覺得弟弟還能搶救一下

  下章就讓熊孩子見一見什麽叫人間真實

  今天有好多夾子新來的讀者,前兩章的紅包時間過了可能沒等到紅包,這章的2分評論,24h內,有紅包,等到點集體發,新入的讀者小可愛和之前就在的寶貝們都有,就是想寵愛你們一下(捂臉)

  如果可以的話,寶貝們評論的字數稍微長一點好嗎,多幾個字什麽的,就能幫這本多漲漲積分了,對手指,不過不勉強啦,能評論就很好,比心心

  這章又雙叒叕是三合一,快誇我!

  明天我,盡量繼續,晚上九點更~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懵++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的小可愛來啦 2個;忘憂清樂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二十三月 20瓶;yan嫿123 16瓶;弧玉、不加糖、wolaila、 10瓶;安笙 6瓶;貪嗔笑癡狂。、zphhhh、阿初臉不圓、名偵探柯基 5瓶;錦 4瓶;久陌、慶幸一生、白開水、不知道叫什麽、紅雪古畫 2瓶;愛慕須絨、菲絮 1瓶;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