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過去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0-04-02 11:17      字數:4992
  天地白駒最新章節

  “你出去。”周洛陽朝牧野說。

  牧野看看周洛陽,又看杜景。

  杜景知道周洛陽有話想說,朝牧野隨意道:“到隔壁房間去。”

  “槍殺我你們也得還錢,”牧野說,“頂多換了別人來要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是不是這麽說?”

  “沒有人要槍殺你。”周洛陽忍無可忍了,猜測牧野以為他們要商量怎麽對付人質。

  牧野倒是個膽子大的,這家夥真正的做到了置生死於度外,離開麻將廳,去了一旁的茶水室,順手還給他們帶上了門。

  杜景道:“隻要在這裏等到十二點,問題就解決了。”

  周洛陽:“你就沒有話想朝我說麽?”

  杜景答道:“凡賽堤之眼被發現了,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王舜昌到底為什麽會……”

  “不是這件事,”周洛陽的聲音很冷漠,“別的事。”

  “別的?”杜景答道,“別的什麽?”

  他帶著疑惑與不解,起身朝周洛陽走來,一手拿著槍,另一手則抬起手,想觸碰他的側臉,周洛陽眼裏卻帶著憤怒與難過,舉手想擋開。

  杜景不明白這短短的半天裏發生了什麽,但他感覺到了周洛陽的憤怒,那個動作隻是下意識的,周洛陽的身體一動,他馬上就收回了手,甚至沒有碰到他。

  “我犯錯了?”杜景說,“看來是這樣。”

  周洛陽簡潔地說:“是的。”

  杜景走到一旁,坐下,帶著少許不安,說:“所以試用期結束了?”

  “別再東拉西扯!”周洛陽第一次朝杜景發怒,幾乎是旁若無人地喝道,“給我交代清楚!”

  杜景安靜地看著周洛陽。

  “什麽事?”杜景說,“我不懂。”

  周洛陽拿出素普給的一張打印照片,放在杜景的麵前。

  他看著杜景的表情,期待他露出疑惑與不解,甚至難以置信的抬頭眼神。隻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杜景也許陰錯陽差,被派去執行那個任務,並不知道對方是他周洛陽的父親。又抑或他在這之後失憶了。

  然而杜景的反應,最終指向周洛陽最不願意接受的那個結果——他沒有反應,隻是沉默地注視著照片。

  “誰給你的照片?”杜景說,“離開前,我確認我已銷毀了所有的檔案。”

  “素普,”周洛陽說,“他也許複原了資料,也許用了別的辦法,但那不重要了。”

  杜景把槍放在一旁,拿起那照片打量。

  周洛陽走到窗前,外頭傳來王舜昌的又一次喊話,在催促杜景快點出來。

  “再給你們一小時……”

  這件事千頭萬緒,但周洛陽仍勉強理清了線索,一定有人通知了昌意,這個人也許就是素普,這就解釋得通了。

  然而眼前的事對周洛陽反而不那麽重要,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杜景離開的那天。

  那是在大二結束,大三開學之後,度過了整個春天,暑假,杜景在周洛陽家裏住了一個多月,餘下的時間,決定回西班牙一趟。

  大半個月裏,周洛陽每天保持著與他視頻的習慣,知道杜景正在家中。

  那個時候,他依稀已經感覺到對杜景產生了奇怪的情感,尤其在春天那次喝醉後。他不願意多想,那煩躁感卻如影隨形,每天伴隨著他,令他無法宣泄。

  我是不是喜歡上杜景了?

  那天他帶杜景去看醫生——方洲的小舅。權當在主治醫師之外,讓對方判斷一下杜景未來的病情。

  陽光從辦公室的落地窗外照進來,杜景顯得幹淨與明朗,就像夏日裏晾在池塘邊上的一件短袖白襯衣。

  周洛陽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直到談完以後,去繳費時,才順便與方協文聊了幾句。

  “他最近病情穩定了不少,”周洛陽把繳費單給他,問,“沒什麽事吧?”

  方協文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說:“讓他自己消化吧。”

  周洛陽本想把單子放下就走,沒想到卻從方協文處得到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當即留在了辦公室裏,問:“您覺得他哪裏有狀況嗎?”

  方協文說:“我們隻是隨便聊聊,大部分內容都有關你。”

  周洛陽有點無奈,說:“我以為他會說點別的。”

  方協文說:“看得出,他對你的以往很好奇。”

  周洛陽還在念書時,就是同學們長輩眼中的別人家的孩子,沒人管,學習成績還那麽好,人也善良溫和。

  方協文當然知道,便以自己所知的周洛陽,朝杜景說了些往事。

  “如果是普通人,”方協文說,“這樣的對話也許沒有問題,但不要忘了,你的好朋友他,邏輯和大部分人不一樣。”

  周洛陽沒有說話,皺了下眉頭。

  方協文:“他對你的過去好奇,理應先來問你,而不是輾轉從別人那裏打聽。”

  “對。”周洛陽認為這確實不像杜景的性格。

  方協文說:“我認為,他也許意識到了一些事。”

  “意識到了什麽事?”周洛陽不太明白方協文的話。

  方協文攤了下手,意思是他也說不清楚,又道:“我隻是隨口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經常在一起。你猜他怎麽回答的?”

  以周洛陽對杜景的了解,這個回答應該像他一樣,“對,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方協文說:“他的回答是‘我們確實走得太近,我知道這樣對雙方都不好’。”

  周洛陽:“……”

  “他說,他對你依賴性太強,就像藥物成癮一樣,他很痛苦,但沒有辦法,他覺得你們現在的關係不太……不太健康?可以這麽說吧,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該告訴我這個的,”周洛陽喃喃道,“方叔叔。”

  方協文自知失言,他一時關注力都在杜景身上,周洛陽又是他的後輩,向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忘了周洛陽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

  “我很難過,我也有承受限度的。”周洛陽有點不知所措,原來杜景心裏,一直是這麽想的嗎?這句話仿佛毫不留情,全盤推翻了他為杜景做的全部。

  “不,”方協文馬上改口道,“洛陽,你是個好孩子,你要知道,杜景大部分時候開口,說出來的話,不折射他的內心,或者說不完全折射。正如一個人口渴時,他不會說‘我想進食’,而是‘你記得我們去過一個遊泳池麽’,因為泳池裏有大量的水,能在心理程度上撫慰他‘渴’的生理衝動,這才是‘情感障礙’的一個表現形式。我們可以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它,我認為他的意思是……”

  周洛陽示意方協文先不要再說。

  方協文歎了口氣,隻得道:“但不管從哪個角度,都不太樂觀,所以你要繼續抱有耐心。”

  “我要自我消化一下,叔叔,等我想通以後我再來找您。”周洛陽突然有種疲憊感,他總算明白了,自己哪怕做再多的努力,杜景的病情一直也沒有改善。

  他離開辦公室時,忽然看見方洲與杜景並肩坐在沙發上。

  方洲還是一貫以來的談笑風生,杜景卻沉默著,也不看他。

  周洛陽隻得強打起精神,勉強笑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給我小舅送點東西。”方洲說。

  周洛陽在很早時便朝方洲說過“我的一個朋友”,他知道方洲一定早就猜到了。

  “剛好有點不舒服,”周洛陽說,“過來找他聊聊,回頭來家裏吃飯?”

  方洲又換了個男朋友,打算介紹給周洛陽認識,聽到這話時又問:“沒事吧?你也不舒服了嗎?要麽我給你介紹個相親去吧?我老婆有個姐姐……”

  “能不能不要多管閑事?”周洛陽不客氣地說,“我管過你交了幾個男朋友嗎?”

  方洲早就習慣了與周洛陽的這種對話,心情不好時,方洲也經常朝周洛陽發火,讓他別管自己,周洛陽則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他出門喝酒。

  方洲一挨罵,反而有種熟悉的親切感,笑了起來。

  “那回頭再說。”方洲笑吟吟地看著他,說,“你快滾吧。”

  周洛陽拉著杜景,走了。

  “我告訴他了。”杜景說。

  “什麽?”周洛陽在車上回過神來。

  杜景:“我有病的事,方協文是他的小舅?”

  周洛陽說:“是的。”

  於是杜景也知道了。

  “我的病好不了,”杜景開著車說,“以後別再為我操心了,不值得。”

  周洛陽一籌莫展,伴隨著這股挫敗與無力的情緒,更多的是茫然,他發現自己仿佛不認識杜景了——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想讓杜景慢慢地好起來,但終於有一天發現,這不是他想要的。

  “是不是一直沒有好轉?”周洛陽終於問出了口。

  “對,”杜景答道,“比以前更嚴重了,我自己心裏清楚。”

  當天傍晚,兩人在餐桌前坐著,周洛陽明顯地被自己的情緒影響,可在杜景麵前,他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洛陽?”杜景忽然認真地說。

  周洛陽抬眼看杜景,眼神裏有種複雜的感情,一閃而過。

  短短瞬間,甚至他也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他對杜景居然有那麽一點點的恨,可他說不出那恨意來自何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周洛陽才明白過來,但那已經太晚了。

  而那天晚上,杜景一定明顯地感覺到了。

  杜景又低下頭去,躲閃著周洛陽的視線,忽然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周洛陽笑了起來,說道。

  “辜負了你。”杜景說。

  周洛陽說:“隻要你現在好好的,就行了。站在我的角度,我也不想去找醫生折騰,對吧?”

  杜景想了想,說:“嗯,我想回馬德裏一趟。”

  周洛陽嗯了聲,點了點頭。杜景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但周洛陽始終沒有開口,按往日的對話,接下來應該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去吧。”周洛陽猜測杜景也許想一個人回去,說,“什麽時候回來?”

  “開學前就回。”杜景說,“那我訂機票了。”

  周洛陽點了點頭,杜景在手機上訂好票,說:“好了,我走了。”

  周洛陽:“等等,什麽時候?”

  杜景起身收拾東西,說:“今晚十一點的機票,我現在開車回杭州去。”

  “這麽快?”周洛陽說,“說走就走?”

  杜景想了想,答道:“嗯。”

  周洛陽:“………………”

  他感覺到哪裏不對,卻無法理解杜景這突如其來的行為。但他依舊遵循了一貫以來的原則,說:“那我給你……收拾行李。”

  “沒有多少東西,”杜景說,“都是你給我買的衣服,不用送了。”

  周洛陽上樓,說:“我陪你去機場吧?”

  杜景站在樓下,沒有說話,環顧四周,周洛陽上樓時看了眼他的背影,感受到了落寞的滋味。但就在收拾了杜景的健身包時,聽到樓下傳來車發動的聲音。

  “杜景!”周洛陽在陽台上大喊道,快步衝了下來。

  杜景連東西也沒帶,就這麽開車走了。

  “瘋了,瘋了!”周洛陽自言自語道,拿起手機,給杜景打電話。

  “你到底想做什麽?!”

  杜景不接電話,這家夥可是有開車自殺的前科!萬一在高速上出什麽事,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周洛陽衝出門,罵了句髒話,馬上給方洲打電話。

  “你朝他說了什麽?”周洛陽上車時朝方洲道,“開車去蕭山機場!”

  方洲一臉茫然:“我沒說什麽啊?你們又吵架了?我靠,這真的不關我事,洛陽……”

  周洛陽說:“他去機場了,說要回馬德裏。”

  方洲說:“他這是離家出走?你們不是一個寢室的麽?他還要回來讀書的吧?”

  周洛陽一想也是,這能算是離家出走嗎?開學還會見麵的吧。

  “不行!”周洛陽說,“我怕他路上出什麽事!”

  周洛陽一路不住祈禱,打開交通廣播,生怕杜景又發瘋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舉動來,但他知道杜景有一點是好的,無論如何,在發病時努力控製住自己,不會傷害別人。換句話說,哪怕他現在有什麽想不開的,也不可能在高速上亂撞護欄。

  而且他走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病的征兆——無論是躁狂還是抑鬱。除了這個行為不正常之外,其他的事都很正常。

  “你是不是愛上他了,洛陽?”方洲開著車,說,“有種什麽症狀,是用來描述心理醫生或者陪護,對患者產生感情的,叫什麽來著?我覺得他也許也有點……”

  周洛陽說:“我不喜歡這樣,方洲。”

  方洲專心地開著車,答道:“哦,對不起。”

  周洛陽說:“什麽病都好,在提出精神病症的時候,就武斷地否認了兩個人的相處,否認了他們在生活裏產生的羈絆與感情,把所有的情感關係,用一種病理性的現象來進行簡單解釋,一句話,就否認了所有。”

  方洲說:“好吧,自我檢討一下,是我的錯,同性戀以前也是精神病呢。”

  他們下了車,周洛陽看表,一路跑進機場去。

  杜景辦完登機牌,正在安檢外排隊。

  “終於趕上了。”周洛陽跑得喘氣。

  “你怎麽來了?”杜景有點意外,卻沒有更多的表示。

  周洛陽很想給他一拳,卻忍住了,笑了笑,說:“給你送東西,怎麽也不等我就走了?”

  杜景看了眼包,周洛陽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又道:“回去注意照顧好自己,等你回來。”

  他把包遞給杜景,與他緊緊地抱了下,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杜景回頭注視周洛陽的身影,周洛陽兩手揣在運動服的兜裏,跑得還不住氣喘,離開大廳時,他最後一次回頭。

  杜景卻已進了安檢,在這之後,他們迎來了長達三年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