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全文結局(上)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48      字數:10044
   十月十一,息府從上到下皆忙的不可開交。

    正值黃昏, 繡著金鶴大紅的綢緞層層疊疊在空中掛了滿府, 府邸的墨竹素牆在昏黃的落日下泛起溫柔的暖意。

    清晨起江都便開始下起了細細碎碎的融雪,北涼王黎虹與卞唐皇室的和談曆經波折, 終於在兩方的互相妥協之中結束。

    北涼以雪嶺撫城為界,歸還雲州包括舞真在內的二十餘座連帶小城, 與被俘扣押的寧拂小將軍,同時收回狼騎和黎家兩位嫡公主, 退兵北疆不再騷擾。

    至於卞唐皇室這方, 則是足足出血了八百五十萬兩黃金白銀交於涼王黎虹, 後又被迫起用將近萬名奴隸百姓,以皇室之禮大葬鎮左王黎鈺屍骨。

    國庫空耗多年, 開年逢了荒災本就顆粒無收,又被因皇室奪權殃及而起的戰火狠狠踐踏過一遍的嶺南百姓們。

    此刻在接到王陵征集壯丁的調令, 和屢次上調的賦稅徭役, 終於再也支撐不住。

    從南疆到東南沿海, 無數的暴民無視了皇室的調令, 踩著同胞餓死街頭的枯骨衝進各地衙門,或以身弑軍或痛哭請願, 隱隱有了失控之狀。

    燎原的野火在各地紛紛點燃。危機時刻,作為半民府掌握糧草貨運的十九軍府突然與朝中戶部合作。

    戶部尚書離大人的一紙奏折急下,冒著違逆聖上的罪責,率先派去府下所有仆從奴隸,大開府內私庫, 安撫百姓。

    頓時,戶部上下在戰爭中獲得的所有糧草必需,皆由元右將軍手下的衛家軍士們專道護送,源源不斷地匯去了遍布嶺南各地的十九軍府內。

    至於府內黃金銀兩,則作為本金充入國庫,全部數量令一直以卞唐國庫自詡的衛家銖金閣都大為咋舌。

    而戶部與眾人所有的舉動,都在第一封動亂的來朝呈報後的瞬息間完成。甚至絲毫沒有引起此刻尚在大肆鋪張息案公子婚宴的息家一絲一毫注意。

    ——

    江都紛紛揚揚下了一日的雪,雪鋪滿了原本繁華如畫的曲巷小亭。

    昔日少年們打馬狂歌,拔刀相擊而過的鶴染長街上,那些因饑餓與勞累而死的奴隸百姓枯骨層層疊疊地堆積在雪下。

    甚至連讓那些歌舞升平受邀駕車而來的優渥世族們看一眼的機會,都沒能來得及。

    ——

    大紅喜轎外,一身金紅長裙的斛晚夫人騎著馬走在轎簾外。萬傾珠披著繡滿雙鶴並蒂蓮的大紅嫁衣,垂眸搖搖晃晃地坐在喜轎上。

    “記好了,傾珠。”

    長公主今早點染妃色眼線的模樣又浮現在她的麵前。

    彼時一襲華美長裙的女人正彎下腰,朝她手裏的暖爐添了新碳,“此次息衛聯姻,不過是給朝廷那些老不死們做做樣子,息公子他不會喜歡你。

    答應娘親,本宮的小公主也不要傻乎乎地去喜歡他…好嗎?”

    她睜著清澈透亮的眼睛呆住了。

    “還有…”

    女人俯下身子,將嘴唇湊近她的耳畔,幾乎是呢喃般低聲開口。

    記得,到了成婚大宴上,什麽也不要看。

    什麽也不要吃…

    ——

    昏時將近,前來息府的賓客們已經吃了半輪瓜果,北涼王黎虹的黑色長鬢馬才從街道盡頭慢悠悠地打馬過來。

    緊隨而至的還有霍驊與元薑。霍將軍在黎虹身後率先跳下馬,幾步跑到由侍軍護衛的馬車麵前,輕咳一聲單膝下跪。

    “修羅主,到了。”

    玄色三爪紋的簾子抖了一下,黎九掀起簾子,單手提著一身玄赤狼紋長裙的衣角,沉眸扶住對方的手緩步走下。

    女子衝依舊騎在馬上的黎虹先行一拜,抬頭去看滿天細雪。

    “下雪了…霍將軍,戶部的離大人到了嗎?”她問。

    她此次來宴,為的是應黎虹邀請,作為從屬彰顯北涼律令之威,以修羅殿主子的身份參加衛家傾珠公主與息案公子的大婚。

    “他已在府內幫襯多時了。”霍驊開口,“揚州江都息家無人不識,今日婚宴又是與皇室聯盟,陛下同樣親自到場。

    他作為息宰相的人,難免要多分擔一些。”

    “江都息家…無人不識嗎?”

    黎九從流月手中披了大紅的絨袍,一襲黑發傾瀉如墨,僅在耳畔拿金線纏係了長長的細辮,繞在腦後。

    她依舊在看著雪,細細碎碎的雪花落在女子的睫毛上,霍驊隻聽得她又喃喃著問。

    “那霍將軍又有沒有聽說過另一句話,叫做‘揚州三千裏,無人不識…’

    ‘蕭’?”

    年輕的玄衣將軍渾身一緊,直直抬頭看她。

    “天降瑞雪,朗星相兆。

    傾珠小公主她今日大婚,本是個好日子啊。”

    黎九緊了緊紅袍,衝若有所思的黎虹單膝下拜,“涼王殿下,我們走吧。”

    ——

    黃昏的落日在一片雪地上照耀,身著大紅喜服的喜娘攙扶著萬傾珠跨過火盆,將用來作為儀式綁滿紅繩的長弓交給一旁侯著的黎九。

    她朝空中射出綁著彩線的箭,看向蕭世離。

    “一拜天地——!”

    胡子花白的老婚官位於兩位新人之間,扯著嗓子悠悠喊道,喜慶清雅的絲竹鑼鼓聲在偌大的府中響起。

    “二拜高堂!”

    朝中的老臣們飲酒相送,李攸卿身著金袍坐在左側最高的席上,摟著一臉甜美笑容的聞人燕低頭倒酒。

    堂中央的息案在息誠與大夫人麵前跪地,一身大紅喜衣,緊隨頭遮宮紗紅蓋的萬傾珠起身。

    “…夫妻對拜。”

    蕭世離一身黑衣拿著手中盛滿清釀的小杯,朝交出弓箭之後便跪立不語在自己同側上方,黎虹手下裏一個毫不起眼角落的黎九敬了一杯,低聲喃喃道。

    黎九同樣垂首,也回了他一杯。兩人四目相接之下,都把酒杯重新放回桌上,並沒有飲。

    “吉時已到,送入洞房——!”

    宴會的盛鬧頓時在老婚官喜氣洋洋地喊出這句話之後,似是開了閘的水般洶湧起來。

    天色昏沉,息案一口將剩餘的合歡酒飲盡,朗笑起來。他一下打橫抱住原本就嬌小的小公主,大步朝門外走去。

    “哈哈,息宰相既然娶了萬家的小公主,那之後便是我皇室的人了!”

    陛下李攸卿已有了些醉意,率先衝著息誠敬酒。原本喝了不少酒的賓客朝臣們見狀,也紛紛朝這對新人起哄了起來。

    “息某不敢,定將全力輔佐陛下。”

    息誠同樣笑著飲盡,餘光不經意看向醉酒過後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的黎虹侍從。

    “斛晚敬涼王一杯。”

    宴上的酒席已經過了幾巡,金紅長裙的斛晚夫人施施然起身,看著身姿曼妙的侍女元薑端了新酒來,從酒壺中倒了一杯清釀,遞給黎虹。

    “戰亂已熄,涼王日後若還有用得上衛家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好。”黎虹同樣低低冷笑,低眉看了一眼那杯清酒,“那本王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仰頭猛地飲盡。

    “好!”

    霍驊同樣笑道,“今日之後,長公主一族,息家與北疆黎家便是同為國戚,我代表北涼三軍將士敬諸位一杯。”

    息誠起身遙遙地接了,放下酒杯。他淡淡看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看著眾人的李攸卿,垂首再拜。

    “朕聽說斛晚夫人不僅謀略過人,一身劍術還是由朕父王親自所教,甚是了得。”

    李攸卿放下酒杯開口,“息家前朝時便與鎮左王黎鈺交好。涼王黎虹殿下自幼通刀劍,今日又是息衛兩家大喜的日子。

    依朕所見,不如…二位貴客為息府即興演劍一曲,以賀吉日?”

    “哈哈,本王就罷了。”

    黎虹似乎是嗆了一下,擰眉捂住喉嚨猛咳起來,擺了擺手,“我今日身體欠佳,就換霍將軍上吧。”

    “是!”霍驊連忙抱拳,從一旁領了劍來。

    ——

    片刻之後,場上清冷兵器聲響成了一片。

    斛晚夫人單手持細劍,挽腕急急快轉將利刃與對方的厚重長劍相撞。霍驊身披軟甲,雙手握劍錯落大劃,邁著粗狂的舞步側身向後退去,將對方雨滴般快速落下的擊打紛紛化解。

    “喝!”

    絲竹喜慶,宴上燭影穆地一閃。斛晚的一劍直刺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胸口,一身玄色軍服的將軍穆地冷喝一聲,鬆開左手單手持劍。

    征戰多年的男子忽然右腿向側點邁出半步,平舉雙手以左腿為軸原地大轉,右手向上橫舉長劍掃腿,半蹲了下去。

    周圍宴上的花果酒釀被冷冽的劍風刮得微微搖晃,而在宴會的正前方,蕭世離正躬身朝淡笑的息誠緩緩倒酒,隻覺得耳畔有風聲劃過。

    他抬起頭,隻見霍驊右手中的長劍帶著閃亮的劍光,堪堪從自己臉側劃過,向著端起酒杯欲飲的息誠直刺過去。

    息誠並未理睬,抬頭將那杯清釀飲盡,霍驊的長劍從他的脖頸間劃過。

    “鐺——”

    斛晚的細劍恰巧在此刻直刺而來,朝息誠擋去。兩劍攜著勁風在空中相交,霍驊冷笑著依舊旋身,右手在空中穆地鬆了劍。

    原本半握的左手在轉身的餘勁下緊緊握住了穆然向下墜落的劍柄,他大喝一聲雙手回握,朝還未來得及收劍的斛晚揮去。

    細劍的斷裂聲在喜慶熱鬧的婚宴上響起,原本尚還在為息誠捏著一把冷汗的臣子門客們順著那柄斷劍直衝的方向抬頭,不由得直直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斷劍急刺的方向…竟是端坐於宴會左側最上方,毫無防備的卞唐帝王李攸卿!

    在最後一刻,長弓拉滿的聲音如清雪般響起。

    帶著五彩線的長箭呼嘯著穿過了大半個宴會,從對麵上方的坐席上直擊而來。

    斷劍前端被長箭擊中,在空中顫抖著偏了方向,擦著陛下的臉側狠狠沒入了身後息府的牆壁間。

    黎九掀開紅袍,玄衣半跪在地放下長弓,沉沉抬起眸,望向與自己四目相對的李攸卿,一字未說。

    “陛下息怒,臣女並非…”斛晚連忙開口。

    “你輸了。”

    霍驊單手持劍,懸在一身華服的斛晚胸口,冷笑不屑開口,“西疆的劍術,不過如此。”

    “不,霍將軍。”

    赤金長裙的華貴夫人看著他愣了愣,丟了斷劍認真地看著他。

    隨後又搖了搖頭,迎著將軍的劍柄端莊向前。

    “…是你輸了。”

    賓客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忽然在他的耳邊響起,霍驊的嘴角忽然湧出大片大片的血跡,猛咳著跪倒在地。

    “殿下…涼王殿下!”他麵色蒼白,嘶聲力竭地轉頭,衝著正朝黎虹倒酒的元薑顫抖指去。

    “酒裏…有毒!”

    黎虹的神情忽的僵硬,他猙獰著神色拔劍,一把踢開元薑,想要去殺宴會中央端麗華美的女人,卻隻覺得身子一滯。

    “黎虹殿下,永別了!”

    元薑從地上爬起來,手中金柄小刀的利刃悉數沒入了男子的後胸,她猙獰著神色大笑起來,“是有人給了我這把刀,讓我好好送你上路…”

    “你…”黎虹跪倒在地,死死地盯著她看,“你是…為了複仇?”

    “複仇?”

    滿臉狂笑的女子似乎困惑了,她歪著頭思考了一下,“我為什麽要為那群蠢貨複仇?

    哈哈哈…元家算什麽,戶部又算什麽?我若是入了他的門下,哪個不比這群渣滓強。

    黎虹,你又是什麽東西?不過是我借助來到江都的幫手而已!

    區區叛王…竟敢瞧不起我!”

    “好…很好!”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接連不斷倒下的北涼侍衛們,冷聲大笑著閉上了眼,“本王還真是養了一條好狗啊!”

    “斛晚,你竟敢毒殺北涼王!”李攸卿大怒,拍案而起。

    他環顧左右,吼道,“來人,給朕拿下這妖婦,派禁軍即刻封鎖長公主府。

    膽敢違抗者,當眾斬首!”

    原本熱鬧的婚宴上頓時被李攸卿的皇室禁軍們團團圍住,尚未放下酒杯的賓客們見狀,紛紛大驚失色地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起來。

    “陛下!”

    斛晚被守衛押著穆地下跪,清麗拚命搖頭,急喝道,“臣女沒有下毒,還望陛下明察!”

    “斛晚。”

    府外的廝殺聲響起,一直沉眸不語的息誠突然起身,看著麵前跪地的女子淡然開口道,眼裏隱隱浮現出一絲輕浮。

    “微臣記得,你身為長公主家臣之前,是叫做烏蘭華氏吧?

    斛晚夫人,你身為烏蘭華王妃的後裔,混入長公主府多年,教唆公主在大婚之宴上毒殺涼王黎虹…

    究竟是何居心?!”

    “臣女沒有!”

    斛晚猛然大拜,“斛晚雖身為烏蘭華後裔,但仍舊一心一意輔佐衛家與皇室…絕沒有任何不臣之心!

    下毒者另有其人…還望陛下明察!”

    府外的廝殺聲愈發雜亂。此刻就算是跪立在地不敢窺視宴上情景的賓客們,也有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紛紛小心翼翼扭頭,朝門口窺去。

    “…陛下!”

    血腥氣順著突然大開的府門朝宴會上撲來,一名滿身血汙的禁軍胸口被長箭射中,踉踉蹌蹌地衝進滿室喜帳間。

    “陛下…息宰相…”

    他喘著最後幾口氣斷斷續續地衝著臉色驟然忽變的息誠開口,“黎錦公主帶著北涼軍把息府包圍了…外麵修羅殿的戰奴,還有衛家的赤錦營,也被元將軍提前埋伏在府中…

    我們…我們和息宰相的守衛衝不出去…”

    “你…!”

    一直坐懷不亂的宰相終於驚慌了起來,他看著同樣臉色大變的李攸卿疾疾向前幾步,突然捂住嘴唇咳嗽了起來。

    “息誠宰相。”

    原本已經垂死倒地的黎虹突然漠然地睜開了眸子,在元薑渾身發抖的目光下皺眉揉了揉胸口,一把反手拔出了那把小刀。

    他陰冷了眸子看了一眼那柄黃金製成的小刀,丟在地上,看著地上倒了一片的守衛軍士紛紛站了起來,解開外衫下的軟甲脫下。

    “陛下,你和息宰相若是還想要殺了本王,下次可要換一柄趁手的武器了。”

    軍士們綁著短刀的玄鐵黑甲,在喜宴上陰沉如濃雲。

    倒在中央的霍驊從地上一躍而起,猙獰著神色肘擊掃腿,將押解斛晚的守衛們紛紛擊暈,攙扶起了衣著華貴的美人。

    “多謝霍將軍。”她施施然一笑,朝對方拜道。

    “痛死本將了…”

    他依舊扭曲著麵容吐出嘴裏的一口殘血,低聲抱怨,“主子之前說怕痛便讓我來跟你打,那咬舌自盡又不是我等粗人一次能學會的事…真真是要了本將的半條命。”

    “黎虹你…莫要血口噴人!”

    息誠怒喝,捂住胸口猛咳幾聲,“你這叛賊誣陷微臣倒也罷了,竟敢外汙蔑陛下…”

    他話音未落,隻覺得胸口一陣腥甜湧上心頭,猛地向前噴出一大口汙血來。

    ——

    “息宰相的身子還好麽?”

    滿室跪地惶恐之中,一直戴著黃金鬼麵的蕭世離依舊坐在席上未動,隻是轉著盛滿的酒杯抬眸,不鹹不淡地向臉色灰白的宰相問道。

    “息宰相有沒有想過,為何黎虹如此篤定這毒,是你所下?

    還有,既然毒是你所下,涼王如今又不死…

    那毒酒,究竟去哪裏了?”

    “離大人…”

    他想起之前卑微著身子,向他倒酒的男人,猛地抓起酒杯向他砸去,“是你…是你!”

    “…沒錯,是我換了酒。”

    蕭世離的額角被金杯砸出了一道血痕,偏了偏頭沒有去擦,漠無表情地放下剛剛倒滿的酒杯,“先回稟大人第二個問題,毒酒在我這裏。

    另外,既然我這裏有一杯,那麽其他人手裏也肯定會留著另一杯。大人就不要想著消減證據了。”

    黎九沉默地從上方站起,端起桌上的酒壺遞給了黎虹,隨後又提弓跪立在蕭世離身側,暗中抓緊了他的手。

    身披玄甲的北涼軍士衝了進來,將宴上的李攸卿與聞人燕等人團團圍住,蕭世離忽然猛烈咳了起來,撐著桌子走到堂中央。

    “現在,我來回答大人第一個問題。

    為何他說,這毒必然是你所下。”

    他垂眸看著麵前艱難喘息的男人,聲線嘶啞涼薄,“大人,我答應了別人,不會輕易再殺人…所以沒有給您倒那壺裏的毒酒。

    我給您倒的,是大人之前給我的藥。”

    宴會上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頃刻間響起。

    他看了身邊咬著下唇的黎九一眼,垂下眸子,“我很久以前,以為隻要應了大人的約定,與北疆九公主決裂,大人就會放過她…也放過我,從此相安無事。

  可我還是錯了,大人您浸於朝堂那麽多年…又怎麽可能猜不出我是誰?

    …放過我?可笑,您怎麽會放過我…”

    他說著,衝被黎錦押上來的十三笑了笑,“好久不見,原來你當年在北疆雨夜給我的毒藥,竟還有這種用法。”

    “你早就知道了…”息誠被圍上來的北涼軍士押著,低聲說道。

    “是啊…”

    蕭世離抬起頭,悲涼地笑著解開麵具,“現在想想也覺得匪夷所思,驚風那麽一個精通刺殺之術的人,平日裏下手極有分寸。

    他說不殺我,那傷定是殺不了我。

    那為何我還是會在短短半年間便身染重病,如今已然到了將死的時候呢?”

    他把麵具放在手心,眸色暗沉地望著他,一字一頓道。

    “息大人,您從‘太醫府’裏拿的藥…可真是靈啊。

    不知道這酒裏的毒…是否是同樣一種呢?”

    “你臉上的傷?!”

    同樣被軍士團團圍住的李攸卿朝蕭世離大喊,“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想要造反嗎?!”

    “不,陛下。”

    蕭世離轉過身,朝李攸卿下拜,“微臣不是來造反的。

    掖庭遺孤,蕭家大公子蕭世離…叩見陛下。

    微臣,是來替地下橫死的亡魂們平反的。”

    ——

    天色昏黑,府外北涼軍與禁軍的廝殺漸漸小了。修羅殿頭戴獸麵的戰奴們將喜宴上的眾人團團圍住,趕至府外,與被黎錦拿下的息誠幾人圍在一起。

    原本大喜的堂上,僅剩下了被北涼軍圍住的李攸卿與黎虹幾人。

    蕭世離和黎九並肩而立,扭頭看見身披赤銀戰袍的元逐將衛家軍士們安頓好,邁步走至麵前。

    他在黎九麵前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令牌冷聲道,“回稟修羅主,息府抗命不從者悉數被俘,但凡衝撞拔刀者已經被剿。

    剩餘戰況,還請修羅主親自查明!”

    “好。”

    她點點頭拿起令牌,然後扭頭朝對方開口,“阿離我且去了,你記得要來見我。”

    她又頓了頓,再度凝視著黑衣男子的雙眸開口。

    “記得回來。”

    ——

    “五十餘年前,卞唐次子天祐帝登基,娶寧氏女為後。”

    蕭世離看著黎九沒有說話,坐在李攸卿對麵,垂眸給他倒了杯酒,緩緩道。

    “微臣記得…陛下的母妃,也是姓寧吧?”

    “正是。”

    李攸卿冷喝,“那今日之事又與我母妃有何關係?”

    “看來陛下當真是什麽也不知道啊。”

    黎虹遠遠沒有蕭世離的耐心,抱臂陰冷開口,“陛下隻知道鎮左王黎鈺屠你八十萬西疆舊族百姓,為此不惜隱忍多年一朝奪權,誓要滅盡北涼軍。

    那陛下又想沒想過,黎鈺當年是聽了誰的命令,暗地發兵強行剿滅舊族。導致北涼數年困苦貧瘠,三月叛亂時被白盛直破胤然城關,失了涼王後李棠儀與本王兩個兄妹?

    那年的密調,是天祐帝與寧氏聯手了詔書,以防止烏蘭華之亂再起為由頭,大肆屠殺舊族百姓與曾經親近王妃的朝臣世家。

    從北涼到江都到東海,無人幸免…其中牽連受害之人,遠不止你一個西疆!”

    “你是說…”

    李攸卿坐在地上被軍士包圍,淒厲地笑了起來,“你們是想說…朕一直恨錯了人?”

    “陛下的母妃寧妃,是寧氏當年親自賜婚景親王,為的就是暗中牽製已沒了烏蘭華王妃的西疆王室。”

    蕭世離突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可是那時候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忘記了…所謂的天祐大亂究竟是因何而起。

    庶子奪嫡,嫡長兄與懷有身孕的王妃雙雙流放西疆,在路上被奪嫡成功的次子亂兵追殺。

    到了最後,僅有飽受亂兵折磨的王妃活了下來。”

    “是了,你是蕭家的大公子…”

    李攸卿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細細斟酌他說的每一句話,“朕記起來了,朝中似乎有人談起過,當年平王妃遠走西疆,其中有蕭老宰相的不少幫襯。

    …你想讓朕做什麽?”

    “微臣想要陛下為所有人平反。”

    在所有軍士震驚的目光中,蕭世離向著被軍士困住的皇帝跪地大拜,垂首冷聲說道,“我想要親口聽到陛下去說,天祐帝大肆屠殺舊族百姓,坑害忠臣良將是錯的;

    息府與寧氏聯手誣陷蕭家,致使蕭家滿門被屠血流成河是錯的;

    陛下心懷憤恨,與息誠誣陷黎衛兩家也是錯的!”

    “可笑…!”

    李攸卿看著對方,冷哼一聲,“事到如今,你竟然想讓朕來認錯?

    天祐帝身為奪嫡之君,連朝臣也需蒙蔽…朕又怎能有錯?

    寧死,朕也絕不會錯!”

    “好。”

    蕭世離坐在他對麵點點頭,又笑了笑,再點點頭,擰眉低語道,“…很好。

    既然陛下不認錯,便換我來背負這些。”

    “你想幹什麽?!”

    他終於慌了,睜大眼睛看著麵前蒼白冷俊的男子緩緩起身,從一旁的軍士手裏拔出長劍。

    “回稟陛下,微臣隻是想。”

    蕭世離垂眸,修長的食指緩緩劃過劍鋒,指向坐立在地上李攸卿。

    “…弑君。”

    一旁兀自倒酒的黎虹端起酒杯,看著麵色蒼冷決絕的男子輕笑了一聲,隨意扭過了頭去。

    “哈哈…蕭世離…你終會和朕一樣。”

    金袍的男人被長劍直指喉嚨,依舊狠戾地低語,喃喃著,“蕭世離,你和我都是絕情無義的男子,隻要披了這鶴雪重金的長袍…

    就隻剩下一具行屍走肉般的空殼罷了!”

    “我和你不一樣。”

    他抬起長劍,漠無表情地向下指著,“還有陛下,忘記告訴你一件事。

    …本王叫做李祐承!”

    ——

    身披金袍的男子狂笑著向著對方的劍柄撞去。大紅的婚宴中頓時滿室猩紅,黎虹慢悠悠飲盡了杯裏最後一滴酒,拍了拍坐得僵硬的腿起身。

    “北涼王黎虹。”男子轉過身,朝著他垂眸開口。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他身後的軍士皆齊齊單膝下跪,男子笑著開口。

    “之前朕允諾你的那些事,朕都會一一做到。”

    蕭世離臉上滿是飛濺的血液,漠然開口,“傳令下去,先皇李攸卿深感有愧於卞唐子民,已自絕於婚堂之上。

    繼位之人,是蕭家養子…李祐承。”

    “諾。”

    蕭世離沒有回應,隻是手持長劍從黎虹的身邊路過,默然向門外走去。

    “陛下。”

    原本跪地的年輕涼王突然起身,朝他開口道,“陛下是要去見小九嗎?”

    他突然頓住了。

    “恕臣子冒昧,但陛下你如今…又要拿什麽身份去見她呢?”

    黎虹罕見地認真起來,向他走去繼續問道,“小九她一直愛的人是阿離,但陛下現在…

    還能是阿離嗎?”

    蕭世離沒有回應,抬手推開了門。

    門外,三軍齊齊跪地。

    黎九一身紅袍,正站在距離他三步之外的雪地裏,扭頭去望他。

    “阿離…”

    他聽見他的女孩輕聲說著,眼眶中似乎跌落出什麽晶瑩的東西來。

    ——

    “恭賀新皇登基!”

    “恭賀新皇登基——!”

    三軍朝臣們的恭賀聲此起彼伏地在雪地裏響起,明明是身處江南,蕭世離此刻卻覺得格外地冷,忍不住想要向紅袍如火的女子靠近。

    僅僅三步,他想。

    他看見他的女孩在笑。

    “我殺了你——”

    原本一直被守軍押著的元薑突然瘋狂淒厲地大笑起來。她掙脫控製手持小刀,朝比蕭世離先行一步,毫無防備的黎虹刺去。

    跪地大拜的眾人中,誰都沒有預料到竟會發生此事,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一人,來得及起身趕去阻止她。

    “六哥閃開!”

    黎九突然清喝,她原本側對著元薑,見狀雙手奮力一把推開了即將被利刃直刺心口的黎虹,身子在雪地裏一個踉蹌,扭過頭來。

    細雪攜著刺破的利刃紛紛融化在她的眼前,她雙腳因長久站立,僵硬地陷在雪地裏根本來不及動彈,隻覺得周身穆地一黑。

    周圍雪地中一陣驚恐的抽吸聲響起。

    她的眼睛被什麽溫熱的東西蒙上,胸口緊貼在對方冰冷的身前。可她隻能聽見男子急促的心跳與喘息聲落在自己的耳畔,卻是在低低溫柔地笑。

    “陛下…”

    “陛下!”

    一旁堪堪躲過殺身之禍的黎虹站穩,又驚又怒地看著雪地中央死死抱住紅袍女子的那個黑衣男人,衝著還看著瘋狂冷笑的元薑傻在原地的侍從狠吼道。

    “愣著幹什麽,給我殺了她!”

    “噓,噓…”

    黑衣的皇帝喃喃低語著,目光垂落在黎九根本止不住發抖蒼白的嘴唇上,抬手替她擦去了滿臉的淚痕。

    “黎虹…你嚇到她了。”

    “陛下!”

    他看著蕭世離的嘴角此刻正不斷湧出黑血,單膝跪地急呼,根本不敢直視他的後胸方向。

    “阿…離…”

    黎九努力想要靠近對方,終於在黑暗與血腥氣間中嗅到了一絲她熟悉的氣息,渾身發抖地微弱開口。

    “是你嗎…阿離?”

    “嗯。”蕭世離點點頭,似乎是疲倦般將頭枕在她的肩上,“是我,我在這裏。”

    “太好了,阿離你回來了呀…”黎九抽噎著滿臉是淚,像是很開心一般朝他揚起了笑臉。

    “你…鬆開手,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要。”

    他的語調本就偏向江南軟語,如今輕聲說快了,竟像是在撒嬌,“很難看的,九兒看到了…要發做噩夢。”

    細雪落滿了黑衣的皇帝肩頭,蕭世離依舊死死用左手捂住黎九的眸子,沒有動作。

    “現在…我可以抱你了。”他啞聲低語。

    在他的背後,一把黃金製成的小刀直直沒入他的後心,上麵已經隱隱約約積滿了雪。

    “下雪了…”

    黎九喃喃地自言自語,忍不住嗚咽起來,“那阿離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們不要做皇帝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

    她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恐懼放聲大哭,淒厲地哭喊起來,“我不要阿離死!我討厭你,你個大騙子騙了我一次還不夠,現在還想用死來騙我第二次!

    阿離不許死,我還沒同意除了你的奴籍呢…

    你是我的人,我說不許阿離死你就是不許死,不然我天天欺負你誰勸都不管用!”

    “好好…我是你的人…”

    蕭世離聞言,垂眸微弱地笑了,“那主子再抱抱我好不好,我現在渾身好冷…興許是有點累了。”

    她聞言慌慌張張地想去抱住他,誰料指尖穆地碰上了那個已被凍得冰冷的刀柄,渾身一抖匆匆忙忙掠過去,拚命環住了他向下墜去的腰。

    “對不起。”

    蕭世離呼吸愈發微弱,低聲說,“雖然已經不記得了。但我知道,九兒是我每次輪回唯一想要見到的人…隻要能夠救你,我絕不會有任何猶豫。

    離開江都回北疆吧…現在阿離都還給九兒了。”

    女子聽著對方的心跳驟然停息,驚慌失措地抱緊了他的腰,雙手死死握住了他覆在眼上的五指。

    “不要——!”

    星耀熄滅,女子瘋狂淒厲的清喊聲響徹在整片雪原上。

    蕭世離手臂穆地滑落,她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身體從自己肩頭滑落,匆忙跪坐在地上搖著頭。

    “黎九公主。”

    一身戎裝的元逐看著沉默不語的女子脫下紅袍,蓋在他身上,擰眉想要去勸,“殿下,他…”

    “他是你們的皇帝…對嗎。”

    黎九喃喃著,細雪落滿了她墨色的長發。

    潔白無痕的雪融化在了她的發梢上,女子抬起眸,原本墨色的長發正在一寸一寸褪色變白。

    “九公主,你的臉…”

    元逐看著眼前清眸銀發的黑裙女子,黎九額間的紅石竹開得如血般濃豔,一步步向著同樣被她驚呆的眾人走去。

    “舊族…”

    人群中率先有低呼出聲,“北疆的九公主…是舊族後裔!”

    “我會讓阿離活下去的。”黎九喃喃著,沉眸看向空中即將圓滿的輪月,對同樣低頭跪拜的元逐低語。

    “元將軍,我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