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宮城野柳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37      字數:3402
  元逐拿著酒杯的手定住了。

    他默然起身,踱到枯瘦如柴的男人身邊, 垂眸沉沉地看著。

    青年單手舉起盛滿酒液的酒杯, 在漠無表情眼神倨傲的蕭世離頭頂緩緩傾斜,五指指節因死死捏緊而泛白。

    無風的寢房內沒有聲音, 杯中透明的酒液幾欲傾瀉,卻又在青年的突然嗤笑中穆地收回。

    “我恨你。”

    元逐仰頭抬手, 將那杯冷酒一飲而盡,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罷了, 不與你爭。

    蕭世離, 雲州之事, 不會再有下次?”他沉沉問。

    “…不確定。”蕭世離低聲開口,撐身坐在木椅上。

    “元逐, 我要救黎九,我不能輸。”

    “怎麽救?”

    元逐冷哼一聲, “她是叛賊之女, 你是江都朝臣。

    你如今救她, 是想要造反嗎?”

    “那又能怎樣?”

    他笑得冷厲, “我是蕭世離。”

    “是啊,蕭世離。你是蕭老宰相的養子。”

    元逐念著, 撐了桌子看他,“所以,你一個息誠手裏的棋子,北疆九公主的卑賤家奴,如今想著要替蕭家平反了?”

    “不僅僅是蕭家, 還有北涼世子黎晟。”

    蕭世離低語,“我很確定,息誠當年沒有殺黎晟。

    息宰相此人意欲打壓奪權已久,他若是當時就知曉此事,何苦要等到一年之後黎鈺根基牢固,再費心費力設計陷害?”

    “你這麽一提,那長公主一脈更不可能。她與黎鈺交好,且當時正在來春礿祭的路上呢。”

    他靠在牆上抱臂,“奇了,既然黎晟不是因三黨衝突而死,那麽一個能接連瞞過你手下與我羅雀的殺手…究竟是何人?”

    “我隻明白此事與蕭家被滅有關。”他死死擰眉,“隻恨我身處蕭家時沒能察覺出什麽,不然,如今也不會如此被動…

    元逐,之前在鎮國公主府發現,交你查明的那張據點古圖,可還有什麽線索?”

    “圖上所畫之地皆為之前討伐舊族的城池,其中以西陵與北疆死沙城為重,東海江都次之。

    我看圖上所記,除了黎鈺的北涼軍,衛家的赤錦營也有所參與。”

    “討伐舊族?為何我之前從未聽過此事?”蕭世離喃喃自語,忍不住又是一陣低咳,“黎鈺是三朝元老,赤錦軍尉府乃皇室親衛,若是參與也不足為奇。”

    他又開口,“元逐,你升任赤錦之後,記得小心。”

    元逐挑眉,拿起茶壺倒了杯清茶,遞到蜷伏在桌上咳嗽的蕭世離麵前。

    “多謝。”他低聲應了拿起杯,不再說話。

    “別謝我。”

    他給自己溫了杯酒,半盤起腿坐在一邊的榻上,“我答應了黎二公主要照顧黎九。

    你死了,她會傷心。”

    “黎九還是那個樣子麽?”對方問。

    “是啊,拜你所賜。”

    元逐冷笑,“整日不哭不笑也不說話,隻是一個人在府裏的紗帳內下棋,陛下去了也拿她沒辦法。”

    ——

    “她…”

    蕭世離一時啞然,撫著茶杯上的水紋,“咳咳…北疆戰事愈演愈烈,她如今身在江都,陛下之前又害她父王。

    黎九隻是個要挾黎虹的棋子…不論說什麽,都逃不過兩家的抗爭。”

    兩人正聊著,忽聽門扉輕響了幾聲,皆齊齊向門口看去。

    “進來。”元逐率先開口。

    “巡守長大人,流月姑娘說她有些倦,先行回了浣衣局,便派小奴過來送藥。”

    小宮鸝穿著個黛紫的西域胡裙,睜大眼睛去看兩人。小女奴身上還未除盡的鎖鏈參著腳腕銀鈴叮當作響,手裏端著個漆木托盤,托盤上瓷碗藥香撲了滿房。

    “好苦…”

    元逐夾了鼻子扭過頭,皺眉朝蕭世離瘋狂擺手,“你趕緊喝,喝完趕緊滾。”

    他聞言輕笑了一聲,端起瓷碗仰頭飲盡,起身離去。

    “哎哎?大人就走了?可是…”

    宮鸝在蕭世離的身後驚詫地張大嘴,忽然揪著鈴鐺在原地團團轉,然後一拍身側,索性複述起來。

    “可是!流月姑娘還說什麽…

    ‘大人常年積疾已入心脈,此藥治標不治本。

    …若是還有什麽未盡之事,還望大人盡快做了罷’。”

    元逐剛從唇邊拿開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房內的氣氛瞬間低到了穀底。

    “你說何事?!”

    玄羽衣的青年猛地從榻上站起,眼中似有什麽在顫抖急問道,“宮鸝你再說一遍,流月她都說了什麽?”

    “啊,流月姑娘說…”

    宮鸝倒退一步,驚懼又膽寒地看著她身邊兀自沉默的黑衣男人,低聲開口。

    “她說…度至使大人常年波折積疾入了心肺,再加上去年舊疾一直未愈…

    許是…熬不到冬月了。”

    “…不到三個月,不到三個月…”

    元逐踉蹌著喃喃,隨即快步走到垂眸不語的蕭世離身邊,五指抓著他瘦削的肩頭用力扳來,強自笑道。

    “阿離你別聽流月瞎說!

    你給我抬頭看著老子!

    哈哈…我還不清楚那小妮子,她是還在厭你索性開玩笑呢!隻要她想通就好了!”

    “元巡守。”

    蕭世離忽然彎著腰猛然大笑起來,他笑至最後,嗓裏隻剩下低低喘息的血氣翻滾之音,默然搖著頭。

    男人抬起頭,深眸裏似有扭曲的光,“你是瞎麽!我如今就站在這裏…你看不見我這半死不活的模樣?

    太醫已然無用,她如今說冬月…已是顧全你我之間的麵子了。”

    元逐怔怔望著麵前枯瘦蒼白的男人,忽然猛然甩脫他的肩,一把將那桌上的藥碗連同托盤掀翻在地。

    “你個掃把星,活該死得早!”

    瓷碗破碎的聲音響起,他指著低笑的男人破口大罵,“十三說的沒錯,阿離你就是個煞星,你害了小九害了我害了所有人…

    如今與你接近的所有人都恨你,你活該去死!”

    “元逐。”

    蕭世離漠然地看著麵前神情悲怒的青年,眼神倨傲而殘忍,“我自多年前被貶為官奴,流放北疆時,便從不在意周圍人如何看我。

    我早就說過,阿離我賤命一條,而今隻是想往上爬。

    …如今這個道理,你才明白麽?”

    “滾!”

    “喏。”

    蕭世離毫不猶豫地轉身推開門,低低冷笑,“阿離再奉勸一句巡守長大人,我壓了消息,黎虹手下的北涼軍遠比息宰相報上的十萬叛軍要多出數倍。

    十二赤錦尉,你們贏不了的。”

    “你個瘋子!”元逐氣得怒吼,“待我戰場回來定第一個斬了你!”

    “好,那你也要有那個本事!”男人大笑著摔門而出。

    ——

    掖庭旁題了“微澤”二字的府院中昏黑一片,蕭世離半身抵著院門關上,低咳著靠在落滿蛛網的牆邊,擰眉拿手肘壓住了劇痛的腹側。

    下午的斜陽逆著他消瘦虛弱的身影穿過院牆,落在地上的枯枝敗葉上。他抬起手,鎏金假麵下的眸子望向掌心還未幹涸的血痕,閉上了眼。

    他側腹溫熱的血順著被息案踢打的傷口浸透了內衫,索性解開那玄鶴外衫疲倦地滑坐在地,仰頭靠在牆上。

    空蕩的府內雜草翻湧,昏紅的夕陽如血籠罩在蕭世離身邊,他睜開森冷一片的眸子。

    “你怎麽在這裏。”他看著眼前伏地跪拜的綠衣女奴,聲音冷得如同寒冰。

    “小奴聽了府裏大人們的交談,一路找到了這裏。”

    她雙膝跪地低著頭,向著蕭世離默默開口,“大人的事情,小奴大多聽說了。”

    “哦?有趣,那你還為何要來。”

    他揚起嘴角,“既然你已經知曉我的事情,那麽也該明白我曾協助陛下殘殺奴隸,打壓良臣,在朝中不過一弄臣爾爾。”

    “我都知道的,大人你操弄軍情打壓萬家離間長公主,放任手下門客私自販賣江都賤奴,從中賺取巨筆牟利。”

    女孩的語氣裏似乎帶著一絲恨意,“甚至還為陛下深夜演奏淫靡之曲…小奴都聽說了。”

    蕭世離麵具下的臉似是在慘笑,他饒有趣味地看著麵前瘦弱的女奴,語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不怕。”

    她搖了搖頭,“小奴想過了,大人就算殺了我,我也要跟著大人。”

    他忍不住想笑,到了嘴邊卻又隻是化為一陣低咳,低聲問。

    “為何?”

    “因為大人曾說過,小奴不該屬於任何人。”女孩認真答道。

    “所以,小奴不信那些人說的話。

    小奴想要親自追隨大人,然後認真看看,能說出這種話的大人…究竟是怎樣一位人。”

    “咳咳…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男人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咳著,“你想要追隨我?那你可來晚了。

    若是曾經還好,度至使大人受盡聖寵惡事做盡,朝中誰人不忌…如今?如今我已是將死之人,僅剩不到三月的命了。

    我若身死,身後禍患無窮敵黨滔天…到那個時候,可沒人去管你這小奴隸的命。”

    “我都說了小奴不怕。”

    小女奴執著地搖頭,眼中似有淒厲劃過,“小奴的家人們在蕭家被滅時被那些江都貴族殺了,獨有身為賤奴的娘親一人護著我,以命換命從兵卒的追捕下逃了出來…

    小奴早就該死了,還請大人收留我!”

    “哈哈哈哈…!”

    蕭世離淒然笑了起來,他掩嘴蜷縮著身子,肩膀無聲抖動了許久。

    “好。”

    終於,他靠在牆邊仰起頭,眸色深長地看向院外逐漸被夜幕吞沒的夕陽,喃喃。

    “那便以柳為名吧…春風吹柳動,萬物生新枝…”

    他想起了昔日雲州舞真城中隨春風而動的無數嫩綠柳枝,淺淺地笑了起來。

    “…就叫野柳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