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緘默以情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10      字數:5543
   旅館建起的高樓上空無一人,蕭世離靜靜地躺在輕紗屏風後鋪了錦被的軟榻上, 布滿冷汗的額角青筋微微凸起, 臉色蒼白。

    他又做噩夢了。

    幼年混亂痛苦的記憶如同開了閘的潮水。深夜的大雨傾盆,瘦小的男孩拖著皮包骨頭的身子, 滿手淤血地在宮中洗刷得一塵不染的青石地上爬,身邊是獰笑的老太監與滿不在乎的守衛們。

    暴雨之中, 遠處的青石地上幽幽站立著一個白衣的老女人。他勉強睜大眼睛,抬起了被守衛們踢腫的臉頰。

    娘…男孩在心底輕輕地喚著, 想要掙紮著爬去女人的方向。

    “嗬嗬嗬…我不是你的娘親…”年老的女人以一種別扭的姿勢蹲了下來。

    她怪異地笑著, 伸出手, 挑起了迷茫而順從地跪在自己麵前的男孩下巴。

    “嗬嗬…娘娘………嗬嗬嗬嗬嗬…娘娘她死了啊啊啊嗬嗬嗬…”

    一道閃電驟然劈落,照在了老女人被火焰燒得變形的五官上。女人一隻小腿被燒得萎縮, 熏瞎的黑色眼眶裏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男孩還是迷茫地呆跪著, 隆隆的雷聲之間, 那個身著白色喪服的老女人和身邊的太監們一起大笑著, 語調瘋狂而絕望。

    “娘娘……奴婢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這裏好冷…

    不…不不不…為什麽你們要殺了我?我要報仇…對, 報仇哈哈哈哈!”

    “嬤嬤。”男孩輕聲開口,微小的聲音被雨聲淹沒了。

    可這一聲, 卻像是激起了什麽開關似的。老婦突然伸出幹枯蒼老的雙臂,對準男孩瘦弱的脖頸猛掐了下去。

    “哈哈哈哈…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你個該死的野種…孽畜!為什麽你還活著…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啊!!”

    她淒厲地慘呼著,“哈哈, 他們說的對,你連名字都沒有,根本就不該活著…

    你不該活著!”

    他的後腦勺猛的撞在了青石板上,細碎的沙石飛起,劃破了男孩茫然的臉頰。那老婦依舊癲狂地趴在他身上,死死掐著對方的脖子。

    男孩的手臂垂落在身側,瘦長的手指微微抖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抬起。隻是沉默地抬著眸子,望向不遠處一道接著一道落下的閃電。

    “嗬嗬嗬嗬…快去死吧!”

    最後一道閃電落下,伴隨著老婦興奮的叫喊,所有的視野都戛然而止。

    下落的雨聲,譏笑的聲音,痛苦的窒息感通通都消失了。他大睜著眼,隻覺得眼前一片空茫的白。

    “嗬…嗬嗬…”

    熟悉的怪異聲音再次響起,年邁的女人痛苦地捂著被閃電燒穿的脖子,在地上翻滾著,伸出一隻手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腕。

    “求你…死……”

    破碎的聲音從她的喉嚨中滾了出來,年老的婦人忽然蜷縮著一陣瘋狂地顫抖,再也不動了。

    一旁的守衛頓時作鳥獸散去,看戲的老太監磕著瓜子不滿地嘖嘖嘴,從那個老婦身上踩了過去。臨走時還不忘踢了踢一動不動的男孩。

    “…還不走哪?人都走嘍。”

    沒有回應。雨還在下著,落在了他的眼眶裏。

    男孩閉了閉眼,感覺有什麽液體落了出來。

    ——

    “咳咳…咳咳咳!”

    蕭世離猛的從床上坐起來,捂住了冷汗津津的額頭,掩著嘴劇烈地咳嗽著。

    床頭的櫃子上放著一個用灰兔皮裹著的飯盒,毛茸茸的飯盒上甚至還用細線係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旁邊是一張字形俏皮的小箋。

    “嗨嗨,我先去姨娘的公主府看一看!你不用擔心,好好休息一天,流月會陪著我的。

    另附,宋大娘家的水糕點賣完了,裏麵是你喜歡的清蒸小包和拆燴鰱頭湯!藥在屋外的爐子上哦?不許偷偷倒掉!”

    落款是一隻圓滾滾的小狗爪子。

    飯盒上的細線尾端還各吊著一個灰絨球,一看便知道是誰的手筆。

    不過是來揚州時被黎九纏著去順嘴一提的小事。

    他靠在床頭撐著身子,忍不住偷偷彎了眸子,垂著長長的睫毛拿起小箋,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身的衣間。

    然後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兩個絨球。

    絨球跳了一跳,晃悠悠地在他的手心蹭過。蕭世離性子陰冷卻偏偏怕癢,忍不住皺眉憋著笑,抬手勉強打開飯盒。

    晶瑩剔透的湯包上掛著鮮美的肉汁,魚燴湯醇厚的香味從下層的食籠裏飄了上來。他低頭咬了一小口湯包,忽然愣了。

    房間裏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肉糜的溫軟香氣在唇齒間散開,蕭世離猛的扔下竹筷,死死地咬著泛白的嘴唇,劇烈地咳嗽起來。

    誰都不在這裏。

    這裏是揚州。她在這裏,是攝政王獨寵的小女兒,是萬人敬畏的修羅主。

    眼前的景物隻是那個打馬彎弓,歡聲奔跑在草場上的明媚女孩的餘韻,其實誰都不在這裏。

    渾身的冰冷與胸口驟然傳來的一陣陣鈍痛,讓他幾乎分不清是夢裏的餘悸還是再次加重的風寒。

    自噩夢中醒來的恐懼感突然洶湧回潮。恍然間,他仿佛又成了蕭家柴房裏被下人拖出房間後踢打的殘腿少年。那個在宮中淋著雨拚命爬行的,無力地被人掐著脖子,獰笑瘋狂地喊著讓他去死的瘦小男孩。

    “夠了…夠了!”

    他虛弱地輕喘著低語,猛的推開飯盒,單手撐著床沿想要坐起來。誰知一個支撐不住跌下了床,手腕帶過櫃子時摔落了盛茶的瓷碗。

    “啪——!”

    碎裂的響聲過後,他垂眸看見撐地使力的右臂上插滿了碎裂的瓷片,鮮血順著小臂淌了一地。

    “你們每個人…每個人都想讓我去死,把我當做爭權奪利的工具!”

    蕭世離忽然劇烈地咳嗽著,他跌跌撞撞地扶著櫃子起身,彎腰兀自淒慘地冷笑著。墨色的長發披散在蒼白的臉側,渾身都在發燙。

    “可是,我隻想有九兒…”

    他低頭喃喃地開口,渾身顫抖如同即將溺亡的旅人,又像是在反複確認著什麽似的。

    我已經有九兒了。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忽的感覺很開心,下意識地拿沾滿血跡的右手捂住了想要揚起的嘴角,然後用力摁了下去。

    薄唇的嘴角被他大力之下撕裂,深紅的血流了下來。

    低低的嗤笑聲傳來,失血和病體讓他幾乎辨別不清眼前的景物。隻得左手從打開的皮鞘中摸索著拔出了鎖刀,後背勉強抵在櫃子上站直,刀尖直指緊閉的房門。

    “看來,公子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美夢啊…”

    並扇的門扉應聲而開,女人慵懶如貓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你是…十三。”

    蕭世離緩緩深吸一口氣,眼前虛焦發黑的視野終於勉強清晰了起來,“驚風呢?”

    “啊呀…放心,他比你好多了。我送了那位公子一點,小禮物。”

    十三忽然掩唇,妖媚地咯咯笑了起來。她解下灰袍,露出裏麵係滿巫鈴的裙擺,直對著他走過來,下擺搖擺著蕩起漣漪。

    “哦對了。”

    她露出故作思索的表情,將食指豎在唇邊,“那大概是一個,有著飛蛾,黑眼睛女孩,潮濕發黴的陽光,與白槐花香氣的故事。”

    “剛剛那個夢,是你做的。”

    他見了這北疆的巫師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重新恢複清冷的眸子微垂著,放下了刀。

    “哈哈哈…蕭公子可真是多想了。”

    她看著重新坐回榻上的清瘦公子,眼裏忽然閃過了一絲憐憫。

    但這一絲憐憫也隨即在她的眼中消散了。十三嫵媚地探身上前,跪坐在對方的腳邊,將小巧的下巴擱在少年沾了血跡的膝蓋上,嬌笑揚起頭。

    “我雖然不會入夢,但我知道…您渴望被人愛不是嗎?”

    ——

    對方低頭沉默不語,隻是陰沉著臉色望向落滿碎片的地麵。

    她見了也不惱,水蛇般仰起腰肢,五指搭在了蕭世離右手低垂的手腕上,輕輕地撫過一道血痕。

    “看,又折磨自己了…”

    她若有所思地一笑,把他的手腕向前輕輕一帶,隨即欺身壓下,將神色陰冷的公子籠在身下,另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脖頸。

    “奴家可以現在抱住您,然後讓您開心起來。然後您就會忘記所有慘不忍睹的過去,這樣一來…嗬嗬,您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十三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低頭靠近蕭世離的耳邊,像是誘人墜落橋畔的豔鬼般,柔媚開口道。

    “怎麽樣,您其實一直很想試試吧?那種真正擁抱一個人的感覺。

    來吧…隻要公子點頭,我就會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溫柔真心地抱住你。我知道的,從小到大,從沒人真心在乎過您。

    那個小公主到底存了多少真心對你,這真心裏又有多少是假的。公子就算再這麽騙自己,難道心裏還不清楚嗎?”

    榻上的人沒有動靜,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微垂著眼眸靜靜地看著房梁,右臂滲出的鮮血緩緩染紅了身下的雪白錦緞。

    “真是可憐。”

    十三身上的輕紗一滯,語氣冷了下去。

    半晌,她握在脖頸上的手微微用力,低聲喃喃著,“僅此一次的擁抱有什麽不好的呢?本就是同我們一樣見不得光的蛾子,居然還妄想著,去擁抱塵世間繁華的煙火。

    破軍出世,無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那個北涼的公主永遠,永遠都隻是您生命中的一介過客而已。公子再這麽心軟下去,傷害的可是您自己。

    哈哈…如此一來,倒不如我殺了她,來替您了結這一切的孽緣。

    然後看著這亂世的火,究竟能燒死多少人!”

    “…你進門時,我之前一直以為你是那群灰蛾的領者。可如今看來,你不是。”

    榻上的簾紗穆地飛揚,翻轉之間光陰已變。

    黑衫病弱的公子依然在劇烈咳嗽著,一直垂著的眸子中狠戾而陰沉,將妖嬈的女子猛的摁在身下,死死掐住對方纖細脖頸的五指上青筋暴起。

    “既然不是。十三,你究竟為誰而來?”

    “你說為誰……我誰也不為。”

    她微弱地開口,卻依舊在笑著,將腰肢貼近對方失血而冰冷的身體上,“奴家…能看到所有的宿命。

    公子,所有人的所有往事,今昔,後世…百年之後又百年,一代一代的痛苦與歡喜,奴家都能知道。

    揚州到了,您與九兒的夢,該醒了。”

    “我不要你的擁抱。”他笑了起來,嘴角沾著的血跡向上,蒼白的臉上畫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你既然聲稱可以看透一切,那麽便該知道…我這百年除了她,誰都不要。”

    “公子可真是貪心啊。”

    “你想讓我與你們合作,就該拿出真正的誠意。”

    蕭世離頷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女子,神色漠然一片,“你們既然說命主破軍者,注定孤寂一生,那好,我認了。

    我隻要在我尚能看到九兒的時間內,護好她。

    隻要黎九不死…這場局,我就一直陪你們玩下去。”

    “那若是她死了呢?”

    十三嬌笑著開口,抬手似是要擦去對方嘴角的血跡,“您那麽寂寞的一個人,又如何要捱過這漫長的百年光陰?”

    “隻不過是又回到了一個人,早就習慣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微微偏頭開口,“不過我這個人在沒人管的時候,其實見過不少折磨淩辱人的法子。

    若是那一天真正來臨,記得在我還沒找到你的時候,自刎吧。”

    “那麽就說定了。”

    幽幽的巫鈴聲傳來,蕭世離用力的手下一空,妖媚的巫師吃吃笑著站在門扉前,扭頭望向他。

    “十三遵從您的意願。”

    她穆然轉身,俯身下拜張開雙臂,“既然約定已成。公子,奴家有一個禮物送給你。”

    “什麽?”

    “您之前曾經與喋蛾交過手,我清楚您不太喜歡他們,不願與叛軍合作。”

    她緩緩起身,拉開了門,“不過,我希望您能親自見見他們的領者,然後再做決定。”

    門被打開了。蕭世離抬起眸,一個瘦小的身影倒映在了他的瞳孔上。

    ——

    “夫人!夫人您輕點動腿…啊!”

    鎮國公主府流水棧道旁,側殿室內再次傳出了黎九撕心裂肺的慘叫。

    流月抱著買回來的一堆吃食躲在大青石旁,望著被慘叫聲嚇得到處亂飛的麻雀縮了縮脖子,繼續候著。

    “劍舞之道,在於輕靈。”

    斛晚難得換了一身繡滿金線的輕裝,對著空中那個被紅綢纏得七葷八素的少女輕斥,手中木劍急得點了又點。

    “就算是脫胎於武戰的《鶴宮行戈曲》,也不是讓你軍人莽夫般揮砍!”

    “流月,這些給我吧。”一個極輕的聲音忽然響起。

    “!阿…”她一驚之下瞥見蕭世離食指豎於唇間的動作,連忙收了聲。

    “主子不是讓你好好在旅館休息嗎?!”

    她連忙捂著嘴低聲問道,“怎麽又過來了…等等,你的臉怎麽回事?”

    “吃魚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

    他漫不經心地擋了嘴角,朝她伸出一隻手,“驚風在外麵等你呢,我候著吧。

    倒也沒什麽,就是…忽然想見見她。”

    ——

    “練不好就繼續吊半個時辰,不許吃飯。”

    斛晚夫人闔上門走了出去,黎九一臉欲哭無淚地抱著垂下的紅綢,在空中拿著木劍晃來晃去。

    “吃嗎?”

    蕭世離安安靜靜地站在她的斜下方,抬臉衝著黎九溫柔的笑,手裏舉著一隻香嫩的雞腿。

    黎九一見立馬扔了木劍,從空中跳了下來朝他撲了過去,一口叼住那根雞腿大咬著。

    “你病好了?嗚嗚嗚嗚阿離你最好了!”

    “慢點,你慢點…”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太沒個公主的樣子了,殿下這樣,出去了是要被人笑話的。”

    “…你的臉怎麽了?”她忽然抬起頭,頗為心疼地看著他。

    “不小心劃到了。”蕭世離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從旁邊拿出了一盒糕點,取出一塊塞進了黎九張大著還想說什麽的嘴裏。

    “我…我有事要告訴你!”

    她麵色猙獰地勉強咽下去那塊糯米糕,從腰間荷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東西,放在了手心。

    “阿離,你聽說過機關圖嗎?”

    “我知道。”

    他原本好不容易放鬆的神情沉了下去,沉眸看向那個鏤空的蚌珠,低聲道,“有人,把裏麵的珠子拿走了。”

    “是啊,唉…可惜了。”

    黎九也遺憾地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自暴自棄地收了回去,“我是在這裏發現它的,不過如今看起來,也沒什麽用。

    要是珠子在就好了,說不定可以知道它當時的用途呢。”

    蕭世離沉默了,他看著在糕點盒旁眨著眼睛狼吞虎咽的女孩,隻覺得指尖止不住顫抖,心口一陣劇痛襲來,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阿離…阿離!”

    黎九被他突然反複的病情給嚇到了,連忙伸手想要去扶他,卻被蕭世離一把推開,不由得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咳…九兒你別管我。”

    他背對著對麵努力擺了擺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我身子就是這樣的,過一會就好了,沒事的。”

    “我…”

    她支吾了半天,鬱悶地給對方倒了杯熱茶,放在了靠近蕭世離的桌子上,“都說了讓你休息一天,怎麽這麽早就跑過來,就這麽想我啊?”

    “…當然啊。”

    蕭世離隔了一會兒,勉強止住了咳嗽,回身看著黎九,輕聲笑著說道。

    “油嘴滑舌。”她抱臂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偷偷笑了起來。

    他也無奈地笑了笑,低下頭神情掙紮了片刻,終於開口說道。

    “九兒,關於那個蚌珠,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