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棠花福偶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09      字數:4600
   江都銜首原東北跑馬場西側,水榭廊回宛轉。細細的流水繞過墨玉階梯, 轉進了深牆金瓦的台下淺池中。

    天將明了的時候, 紅衣的豔麗少女策馬衝進了門前繪有金葵鶴羽的長道,鎮國公主府內的白海棠枝杈探進了皇城。

    “…主子!九殿下!”

    天色大明, 流月氣喘籲籲地從隨手牽來的揚州瘦馬上下來,扶著門檻半死不活, “衛家說是入公主府後什麽都不用帶,可以隨意使用這府內的東西…但您也不必天不亮就親自過來啊。

    不等奴婢也就罷了, 殿下您好歹等等阿離公子啊。他昨日淋雨後, 犯了點風寒不能騎馬, 恐怕要晌午之後才會過來呢。”

    “我已經讓阿離休息去了,他明天才會到。而且這你就不懂了吧?我這叫敬業。”

    黎九打了個哈欠扭頭回道, 懶懶地在府內前庭逛了一圈。

    她東嗅嗅西看看,蹲在地上看了半天, 最後索性坐在長廊外的一塊青石上, 望著荷下淺池裏遊動的幾尾的金色錦鯉, 挑起一縷青絲凝眉回道。

    “流月你看, 十餘年過去了,這個龐大的公主府內擺設還是整潔幹淨, 絲毫沒有挪動的痕跡。想必是有人按時規整,所花費金錢時力不會小。”

    “那莫不是太皇太後?”流月問,“我聽衛將軍說她當年極寵這位殿下,而且修繕對於那位而言,也不會花費她太多財力。”

    “不。”

    她搖了搖頭, “衛家私下借了公主府,必然是征得了那人的同意。不過這場舞既然是賀禮,寧家大抵不會知道這些。

    我剛剛在想,既然不是寧家…那這江都皇城之中除了太皇太後,還有誰與這位鎮國公主交好,能夠承擔這些修繕的費用?

    他們此次花費心思過多,甚至包括我們黎家。八方王侯來朝,國師後裔的萬家回歸中州江都,小陛下首次與皇後洪氏出席這等大宴,我這位北涼狼女作為新任修羅主南下。

    這場舞不是給太皇太後看的,這是跳給諸多勢力,以我為引,在皇城布下的一顆明棋啊…

    新皇登基未穩,父王攝政長公主輔佐,但實際關係如何,並不好判斷。

    我不知道那些朝廷政客,名門貴族之流究竟要把這池暗流導向何方。但如若我搞砸了,那恐怕是要出麻煩的。”

    “殿下說話,越來越有阿離公子的風格了。”

    流月忍不住嘟囔著,“流月腦子不好使。您說的,我都聽不太懂了…”

    “隻是依葫蘆畫瓢而已,在他身邊呆了那麽久,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黎九沉默了片刻伸了個懶腰,休息夠了從青石上蹦起來。

    她轉過身,拿手指戳著對方的頭,咧著嘴壞笑,“小流月,我的意思就是說啊…如果我們沒有完成好這次的任務呢,很可能要被我二姐氣得繞著皇城,追殺個幾天幾夜。

    我可不想剛剛和那群禁軍運動完再招惹了她…那女人發起飆來連元逐都擋不住,惹不起惹不起!”

    “對對對!”

    流月瞬間記起那碗被啃得骨頭都不剩的茯苓鴨,頓時一個激靈,隨即感同身受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嗯嗯懂了,主子這次如果沒跳好舞,很可能會再把廚房炸了,做一堆黑暗飯菜給她和阿離他們吃。流月認認真真地這麽想著,立時覺得自己身上擔子很重。

    “懂了吧?”

    黎九看自家侍女一副魚死網破寧死不屈的表情,對自己的解釋力頗為滿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走了,這府中陳年舊物甚多,不如到處翻翻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呢!”

    ——

    “主子,這位鎮國公主,可真是位興趣廣泛的女子!”

    流月站在西側的偏殿,看著梳妝台隔壁的陳物架上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各種小玩意兒,由衷地讚歎道。

    她細看之下,從房梁正中懸掛的東海鏤空雕花蚌珠,到陳物架上遊人匠工們繪畫用的草紙炭筆,再到已經很難再見到的的卜術算籌都均有涉獵,忍不住輕聲稱奇。

    “你看,這兩個偶人好漂亮,可惜被摔壞了…”

    屏風外的陽光透過墨梨木的陳物架,照在了昏暗的房間裏。流月微微彎下腰,東上三層的第二個格子裏,並排擺著兩個被摔碎之後重新拚好的白泥瓷女偶。

    隻可惜白衣的那個女偶從腰間斜斜裂出了一條縫隙,一直延伸到了底座。另一個黑衣的則隻剩下了一隻左臂,頭和身子在頸部被齊齊摔裂後接在一起,顯得詭異非常。

    “…主子,你在聽嗎?”流月盯著這兩個人偶越看越心慌,忍不住再度問道。

    沒有人回應,她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看見黎九直勾勾地正盯著牆上的一整副母狼皮發呆。

    “哎呀,這不是北疆的雪原蒼狼嗎?”流月驚叫了一聲,立時認了出來。

    “母後與姨娘少時關係甚好,送這個皮毛當作禮物,倒也沒什麽。”

    黎九回過神來,“很久之前北涼世子確立後,都會馴服最狂暴的馬王,騎著它去狼群中叼一隻狼王的幼崽撫養長大。

    然後在稱王那一日放入修羅殿,一人一狼互相搏殺至一方死亡,經常幾日幾夜不休。

    那時候的北涼王們是真正被卞唐朝臣們稱為狼王的時代,我在雲州的房裏也留著一副。不過鎮國公主府這一副,恐怕在整個江南地區,都很難找到同樣的了。

    後來北疆修羅殿一次變法之後,繼承者確立的刑罰私牢頗多。當時的北涼王是個極度寵子之人,不願讓世子受苦。那位修羅主又是貴族後人,自認身份高貴,便聯合取消了世子稱王時的製度。

    所以,那裏就徹底淪為奴隸死囚們互相死鬥,供百姓觀賞的地方了。”

    “原來如此。”侍女點了點頭。

   “等等…你剛剛問我什麽來著?”

    黎九忽然轉過頭,後知後覺地盯著流月站起之後頗為難看的臉色,“什麽…偶人?”

    “啊,就是這一對。”

    她連忙把主子拉了過來,指了指陳物架,“你看,這兩個定製的偶人好生精致,隻可惜摔裂了。”

    “唔…我聽阿離說過,看起來,它們似乎是揚州的福偶,江都民間流行的一種祈福方式。”

    黎九探著身子細細地端詳著,一邊給對方解釋,“他之前跟我提到過,這些福偶經常會在上元節那天,由摯友或情侶們親手製作,然後送入保障湖旁的廟堂祈福,以求永結同心,平安順遂。”

    “怪不得,不過這兩個福偶都是女偶,應該是哪兩個貴族女子決意義結金蘭時所製。”

    流月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少了一隻左臂的黑裙偶人放在掌心,前後觀察著,“嗯…這個黑衣女偶上繪的暗紋是紅石竹,還有北疆特有的盤狼紋…想必是您母後沒錯。

    至於另一個,恐怕就是這房間的主人,鎮國公主李廣儀了。”

    “流月,你恐怕說錯了。”

    窗台上有飄落的白棠花瓣被無聲掠起的風吹走,飄飄悠悠降至地上。她從對方手裏接過黑裙女偶,又彎下腰,把另外一個偶人拿了起來,輕聲道。

    “這裏其實…恐怕還有第三個女福偶。”

    “什什什什麽意思?”她被主子的話嚇了一個激靈,眼睜睜地看著黎九捧著那兩個偶人看了又看。然後把黑衣女偶的頭給小心翼翼地擰了下來,放在了桌子上。

    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一臉驚悚地看著她。

    “頭和身子間裂縫的連接處不對。這張臉,不是我母後的。”

    黎九吐了吐舌頭解釋道,“衛寧煥將軍曾經說過,我二姐黎錦,模樣舉止與母後極其相似。黎錦她雖然生在北疆,但單論長相,卻是個活脫脫的江南美人,容貌白皙柔美。

    可你看這個女偶的臉,雖然神態頗為年輕俏麗,但妝容華貴雍容,盤起的雲鬢上珠釵步搖零落,不像是北涼王室的裝扮。”

    “那她…”

    流月聞言也仔細查看了一番,點了點頭,“也對,北疆風俗與揚州不同。

    如果是涼王後的話,那想必會是遵從北涼的風俗,上盤斜月鬢,長發束紅綢,眉間墜一金纓。不會是這個偶人的模樣。”

    “你想問,那她究竟是誰?”

    她抬起那個白衣女偶的底座。窗外明烈的陽光透過白海棠的樹梢,透過層隔的陳物架,自福偶的裂縫間穿過,在少女的眼尾化為一道閃電狀的光斑。

    “有人拿走了她的身體。”

    黎九輕輕說著,把底座與上身分開,豎在了食指與拇指之間,微微翻轉著,喃喃自語。

    “這衣上的海棠是白色的,底座鶴羽也是白色的…”

    樹上的白海棠就算開得再高再盛,最終結局卻隻有下墜。

    而鶴,寧受九死拔羽之痛,終有一日也會魂歸長空,追隨金烏行車而返。

    她指間的底座停住了,自海棠樹上灑下的細碎陽光照在了一直籠罩在陰影之下的底座上。

    底座側的衣角鶴羽暗紋紛飛,在白泥瓷燒就的福偶陳舊發黴的底座下方,歪歪扭扭地用刻刀與紅泥印上了一個字。

    靖。

    “這,這是…”流月愣了,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身後的梳妝台上。

    極輕的“啪嗒”一聲響起,兩人紛紛扭過頭。隻見梳妝台上的鏡子被她那一下碰撞卡成了一個傾斜的角度,直直對著屋內正上方的東海蚌珠。

    刹那間窗外陽光傾瀉在了銅鏡之上,黎九抬起頭,隻見那雕花的鏤空蚌珠之間隱隱有什麽東西一閃,縱橫交錯的奇怪紋路泛著光芒,頓時出現在了偏殿空餘的地麵上。

    “…是鶴。”她低語了一句,隨即拔出狼吻踏著梳妝台一躍而起,將那蚌珠連繩結帶珠一同削下,穩穩落在掌心。

    “主子,這恐怕是個機關圖。”

    流月跟驚風呆的時間長了,對這種東西極為熟悉,“我在古書上看到過,這種東西多用於諜者們傳達軍機情報。

    在多層的鏤空珠子內置一通體清透的琉璃球,內裏可繪繁複的圖紙。交戰期間,隻要每次更換扭轉外部的蚌珠,兩相合並,便可互通軍情。”

    她說著,順著不語的黎九目光望去,不由得也呆住了。

    黎九手中的蚌珠內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裏麵的珠子,被之前的那個人拿走了。”她凝眉輕聲道。

    ——

    正午未到,黎九已經把流月給差了出去置辦食材。

    她自己則在公主府裏隨意散著步,嘴裏輕輕地哼著纏著蕭世離教她唱的小調子。

    “白蘋白呦,向江邊…”

    她提著裙子,百無聊賴踮起腳尖,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回廊立柱斜斜投下的陰影縫隙之間,發出微弱地噠噠聲。

    偌大的公主府裏除了緋紅衣裙的女孩,竟然空無一人。原本溫軟宛轉的小調被黎九唱得清揚歡快非常,她旋轉著身子越跳越快,向前優雅地探出一隻手臂保持著平衡,像是仰頸的鴻鶴。

    長長的影子跟在她踮起的腳尖後方,每一步,都隱沒在了高大立柱的陰影中。

    “十三女,不得語…投擲骰子,遠人歸…!”

    待唱到了這一句,黎九抬眸,恰巧灼亮的陽光未經海棠樹的遮擋,直直晃了過來。

    腳下就是彎折的回廊,她一個站立不穩,竟然向回廊內側的流水棧道跌了過去。

    “好險好險…”

    少女及時收住了腳步,踩在回廊的邊緣大喘著氣拍胸脯,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石板。

    “還是輸了啊。”

    她嘀咕著望向腳下那片陰影,立柱旁的陽光僅僅立她有不到一尺的距離,可她還是沒有碰到。

    “罷了,就在這裏等流月回來吧。”

    黎九歎了口氣,抬頭看看隱藏在一片江南墨竹之間的院子。她幾步躍過流水棧道,推了推並未關緊的門扉,溜了進去。

    ——

    居然是姨娘的書房。

    她把狼吻擱在一邊,靠在屋內的竹椅上,來回打量著麵前的屋子。

    他們說自己和鎮國公主相似,某些方麵還是很對的。黎九默默無語地看著明顯沒怎麽被人翻動過的書架,忍不住吐槽。

    “私自借用姨娘的府邸,晚輩對不住了啊!”她向空中一抱拳,隨後仰癱在了椅子上,望著房梁發起了呆。

    之前那個歪歪扭扭被紅泥印刻的“靖”字,再次浮現在了她眼前。一黑一白的福偶彎曲著嘴角似是在笑,黎九不願再想,把手擋在眼前,闔上了眼。

    “阿離,如果現在是你在這裏…會怎麽做呢?”她疲累地喃喃自語著,似乎是要睡了過去。

    門口不知何時大開著。正午的陽光明媚而燦爛,女人華麗綽約的身影背對著陽光,出現在了門口。

    她卻並未進去,屋外竹影搖曳,女人隻是把玩著腕上層層疊疊的金環鐲子,彎了眉眼去看屋內闔眸沉睡喃喃念叨著心上人的紅衣少女,一言不發。

    作者:這章填了一些之前的坑咳咳,,忘記劇情的小可愛可以去重看一遍前三章(捂臉,就不說是哪一章了)

    阿離下章上線!在線比拚最強大腦,大哥黎晟的死也會有眉目?)??

    ——

    晉江的屏蔽詞真的有毒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