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輪回與劍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02      字數:2622
  蕭世離推了輪椅坐在院門外,身旁是蒼老的盲眼琴師。

    “屈老先生好興致。”他捧了一杯煮得滾燙的熱酒, 又把手裏的另一杯遞了過去, “夏夜雨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公子什麽時候這麽有閑情逸致, 之前和公主殿下手下的侍女聊天,如今怎麽又找上了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

    “隻是突然想找人說說話而已。”

    蕭世離捧著酒, 卻並不喝。眼神幽幽地看向台階外的暴雨,“這場雨…讓我想起了揚州。”

    “當年蕭家被滅門, 我記得那天, 也是下了這樣的一場雨。”屈佶低頭看著那杯酒, 渾濁的眸子裏空蕩蕩的,卻什麽也映不出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 又笑了笑,“那是場好雨…適合殺人。”

    “屈先生, 我有時候, 經常會去想一件事。”

    蕭世離抬起另一隻手, 似乎要去接簷外落下淅淅瀝瀝的雨珠, “千年之前,當黎牧領著三十萬北涼大軍停在雲州, 麵對昔日一同征戰的朋友俯首稱臣時,真的沒有一點不甘?

    他曾經和我一樣是奴隸啊,我以逆賊之身被打入奴籍尚且都如此不甘,黎牧當年是徹頭徹尾的暴烈性子,是北疆子民萬人稱頌的北涼蒼狼王。

    能被稱為狼王的人…真的會心甘情願, 交出自己手裏的土地與子民?

    卞唐的野史裏都說,那個銀發紅瞳的傾國女子,至死愛的都是卞唐的開國皇帝李長譽…那她最後,又究竟為什麽要離開?”

    “公子想必已經有自己的看法了。”屈佶答道。

    “我在想,這千年的光陰或許就是一個輪回…李長譽與黎牧,還有紮朵是如此;先皇李嗣儀與涼王後是如此;白盛鎮國公主他們亦是如此。

    無數的輪回在中州的大地上兜兜轉轉,紅顏英烈,帝王美人,逆賊與舊女們最終都化為了完美的圓,圓心指向通神的巫師口中那所謂宿命——那麽九兒呢?她的宿命,也會在這中州的群圓之中嗎?

    先生,都說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理應失去一切,理應孤家寡人理應眾叛親離…可我不想失去她。”

    “那麽公子如果你想要成為太陽,就不該在天空中留下任何光源!”

    屈佶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蒼老的琴師猛地仰頭,將那杯酒就著未盡的雨聲一飲而盡,“可惜這話是白盛將軍說的…如今他已經被那些光源給燒死了。”

    “可我終究是要去舍棄一些什麽…”蕭世離搖了搖頭,閉上了眼沒有去看他,“不,其實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那麽就牢牢握好你手裏還剩下的東西,年輕人。”

    他抱著琴開口道,“用不著太陽,你這種人對自己別人都狠,根本看不到太陽的,遲早會被自己的宿命給牢牢困死。”

    “我的宿命?”他忽然冷笑,“我連自己的身份都保不住,哪裏還有閑心關心之後的宿命?

    我不怕沒有太陽,我不需要像白盛一樣燃燒自己妄圖成為太陽…在黑夜裏我照樣能活得下去。誰敢擋我的路,我就殺了他!”

    “可是如果你要是真的成了皇帝,那麽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將會同你一起,共同沉淪陷入無休無止的黑暗之中,被你這種渾蛋的野火給聚集起來燒死。”

    屈佶站了起來,“到了那個時候,那個女孩就將會是你的劍,你手裏唯一還能握著的劍…足以劈開所有人糾纏不休的宿命與輪回。

    你如今剩的東西不多…拚命抓住她吧,別弄丟了。”

    “多謝屈老先生教誨。”

    蕭世離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低了頭背對著他,彎下了身子,“外麵的雨還很大。不知道先生,還有沒有興趣聽奴再吹笛一曲?”

    “別。”

    屈佶一擺手頭都沒回,大步踏入麵前的雨中,“你這家夥吹的笛子戾氣太重,一點也沒有白盛當年邊罵皇帝老兒邊沿街調戲小姑娘的味道,我這把老骨頭可消受不起。”

    “那麽,奴便不送了。”蕭世離看著老者的背影越走越遠,靜靜地舉起手裏的杯子,橫手將杯中的酒液緩緩倒入了階下的雨水之中,麵色不動。

    “再見。”他突然輕輕地說道。

    “對了,我忽然忘記問你一件事。”

    滿頭白發的老謀士忽然停下了腳步,背對著他站在了雨裏,無光的瞳孔渾濁而安靜,“你剛剛在那杯酒裏下的藥,發作起來應該不太痛吧?”

    “不痛的。”

    蕭世離沉靜地繼續看著他開口,“巫師手裏的那種毒藥,發作起來就像是昏昏沉沉的幻境,很快就會結束。”

    “哈哈哈哈…那就好,看來今晚老夫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

    他又大笑了起來,仰著頭睜大雙眼,似乎想要努力地看清落下的雨滴,喃喃道,“蕭公子,你說所有擋你路的人都不會放過,這樣很好。

    不用後悔殺了我,決定替你治腿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逃不過一死了。曾經的謀士刺瞎自己逃了那麽久,總該在最後一刻,去給早就死去的逆賊同伴們留下什麽。

    想來也是頗為解氣…我這種快要入土的老廢物雖然沒能親眼看見當年揚州城豪傑們的末路,但能夠見證真正的野火在北涼的雪原與草場上點燃,也算是不枉被其燒死的命運了。

    就這麽站在這裏聽著,今夜確實是很適合殺人的雨啊…”

    “屈先生您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他忽然問道,“謝謝你今天晚上陪我聊了很多,這或許是你最後跟人說話的機會了。”

    “哈哈…那就告訴那個北涼的小丫頭片子,老夫才不是禿頂掉牙的西北大蘿卜幹!”

    他狂妄地笑著撥動了被雨水浸濕的琴弦,“告訴她,老夫就要倒騎著毛驢去江湖上行騙了!讓她在揚州沿街騎馬揍人的時候,千萬別踢了我在街邊辛苦掛了的招牌!”

    暴雨轟鳴著撞在了石階上,古琴的錚然聲在雨中響起。屈佶抬手披散了蒼然一片的長發,在天地漫卷的風中肆意地高歌著,身形潦倒又飄飄然若醉仙。

    “北落斜陽,何人抬淚?風吹百裏陌,荒塚萬人回!

    君不見,刀槍海棠,落箋皆成灰,

    君不見,烽火青巷,南顧社日鼓,

    我生百年逐月過,未曾見得山河老…”

    蕭世離坐在門外的屋簷下,聽著屈佶抱著琴,在雨中邊彈邊唱,調子越發地輕佻了起來。

    “您說的對,我確實是一定要失去什麽的。”

    他重新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輪椅上看著雨幕自言自語,“隻要不會是她就好。

    屈先生,下輩子別跟著白盛當什麽謀士了…去當個坑蒙拐騙的行腳醫生吧,這樣就不用幫我這種逆賊治腿了。”

    ——

    六月,揚州城裏繁花似錦,晚開的白海棠在卞唐的宮中枝頭齊齊綻放。

    二十四橋旁的聽雨樓上有無數身著潔白羽衣的舞女齊齊甩袖,轉身回眸時宛如迎鶴,樓台之上羽帶迎風而飄。

    “哎哎,我說主子。”聽雨樓下,一身淺綠色輕衫的侍女緊緊地跟隨著身前戎裝短袖的清俊男子,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你就這麽偷偷溜進城真的好嗎?按規矩,北涼九公主的車輦要過幾日才到呢!”

    “阿離他想要去看看城裏的風景,我有什麽辦法?”黎九抱著她那把短刀狼吻攤了攤手,眨了眨眼又一拍流月的肩。

    “走!雖然我二姐在宮裏還不能見,但我們可以先去找元逐喝酒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