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畔白蘋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0:16      字數:4178
  蕭世離俯在雪地裏,低著頭不言不語。他聽見那聲箭響直衝而來,渾身上下頓時一片冰冷,直直寒進了骨子裏。

    也好,他淡淡地想著,忍不住苦笑著鬆開了早已凍僵的手指,跪伏在地。

    自己如今不過是一介賤奴,死在北疆的大雪裏,總好過那些在揚州酒巷裏被活生生剝皮淩遲,遊街示眾的親族們。

    多麽可笑,他這十四年,最恨的就是這養子的卑微名頭…可如今讓自己活著,跪在這雲州雪夜裏的,也是這可憐可悲的蕭家養子四個字。

    “鏘”的一聲巨響,那支箭狠狠地撞在了什麽東西上。箭頭還未斷絕的聲波在空氣中來回震蕩著,不遠處枯樹上積落的雪撲簌簌落了一地。

    “你,抬起頭。”

    少女清冷稚嫩卻又故作威嚴的聲音順著風聲傳來,在漫天大雪之中由遠及近。

    鐐銬碎裂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披了白裘的女孩一身紅衣拖地,赤著腳在他麵前站定,眉間一朵石竹小花悠悠盛開,襯得眼前大雪都豔麗無方。

    然後她彎下腰,幾下拽開了剛剛被弓箭射斷,還晃晃悠悠掛在石柱上的鎖鏈。

    “殿下…”他嘶啞著聲音開口,艱難地想要支撐起尚能活動的上半身,閉了閉眼。

    “我…奴是官家的東西,那鎖鏈不能隨便解。”

    “歸我了。”

    北疆少女的眸子裏帶了一點他看不懂的悲傷,語氣卻是嬌蠻無理得讓他有點想笑。

    “你現在歸我了。”她頓了頓,像是想要確認什麽似的,又重複了一遍。

    蕭世離垂了頭,任由長發在他麵前垂落,淺淺彎了唇角,沒有再回答什麽。

    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想要找個玩物罷了,他想。這五夜大雪,比起自己一路上所承受的折磨,真的算不上什麽。

    落水狗的下場,就是比真正的畜牲還不如。

    這個道理,他早在雙腿失去知覺的那一刻,就懂得了。

    “…喂,你抬頭看我啊!”

    對方見他遲遲沒有回應,倒是慌了神,在侍女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蹲下身伸出了雙手,想要抓住他的肩。卻又在肩頭那堆亂七八糟的傷痕上猶豫了很久,張牙舞爪了半天,遲遲不敢下手。

    “…算了。”

    她自暴自棄地嘟囔著,抬了抬手,然後將手指勾住了對方的下巴,一字一頓地開口,看向他的明眸裏倒映出了北疆的漫天星辰。

    “你,是,我,的…你明白了嗎?

    你是我的。”

    “紅瑤殿下!”一旁的侍女目睹了這一幕,忍不住叫出了聲,試圖阻止,“他是蕭家的孽種,你不能…!”

    “諾。”

    蕭世離忽然順從地抬起下巴,朝她彎了彎深色的眼眸,打斷了那個侍女的話,“殿下想要奴的什麽,盡管拿去。”

    他是蕭家的種。他看著眼前尚在發呆的女孩,在心底笑了笑。再次俯身,將額頭抵在了刺骨的雪地裏,啞聲開口道。

    “先祖在上,身體,欲望,性命…主人想要什麽,奴都可以給你。

    蕭世離,從此是您的了,”

    他不能死,他得在這片土地活下去。

    至於剩下的東西…包括僅有的尊嚴,他都可以獻出。

    隻要能活下去。

    ——

    “啊啊啊啊啊啊!”

    子時三更,內殿浴室,某人炸毛了。

    黎九一把披了衣服,走出浴室,重新回到床上捂著臉,生無可戀地翻了個身,繼續失眠。

    今晚調整情緒第二次,失敗。

    那幾個垂死的奴隸已經被她交給流月,在她略帶驚悚的目光下,讓她好生照顧著了。

    自己實在是不適應大半夜的,有個人在自己身邊守著她睡覺。

    “我不是那個意思啊…”她倒在床上,望向窗外皎白的雪色,捂著臉又歎了口氣。

    蕭世離到底是怎麽想的?

    說答應就答應了,說好的殺人不眨眼的狠厲氣質呢?說好的大黎帝王冷血無情呢?

    帝王一怒流血千裏啊!…您是什麽賣萌裝可憐的流浪狗狗嗎,怎麽還有點人畜無害!她在心底崩潰道。

    說起來,那支箭射出去之後,不偏不巧,正好撞斷了拴在柱子上的那截鎖鏈。

    黎九看著那截鐵鏈“哢”的一聲落地,當場就是一呆,緊接著激動得恨不得原地轉圈。

    太好了,對方沒死。

    不僅沒死,說不定自己眼下還能順水推個舟,抱抱未來帝王的大腿。

    美人計被迫作廢,但她還有感情牌啊!

    她的想法很簡單,她是真的不想死,尤其是被做成人彘這種死法。

    蕭家被滅,蕭世離目前還是個幾乎毫無傷害力的少年。再說了,就算他有心思想要害人,憑著他眼下官奴的身份,也難如登天。

    而自己就不同了。

    紅瑤郡主黎九雖然在卞唐那邊名聲不怎麽好,但並不代表那些官僚們不畏懼她。

    或者說,是畏懼她背後的那個人。

    先皇的結拜義兄,如今的卞唐攝政王——北疆涼王,她爹黎鈺。

    在她的記憶裏,黎鈺的死是在她十六歲時,被當朝大臣所殺。

    還有兩年,足夠了。

    足夠她把這個未來的魔頭給盯得死死的,在他身上瘋狂刷好感度。

    她就不信,自己整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在蕭世離眼前晃來晃去,最後臨死時,能不激起他一點點的惻隱之心。

    隻要蕭世離最後殺她時猶豫那麽兩三秒,好讓她有機會逃跑,黎九本人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現在看來,在自己還完全有能力掌握蕭世離的時候,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是最好的選擇。

    但她完全沒有料到,對方會答應得那麽爽快。

    ——

    清俊消瘦的少年跪伏在地上,明明渾身都在發抖,卻還是朝她彎了眸子,微張著凍得發白的嘴。像極了初次學會惑人,便不得不以此謀生的瘦弱小獸。

    大概,對方因為自己剛才某些有點出格的舉動…誤會了什麽。黎九穩定了情緒,繼續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蕭世離剛剛那副模樣,總不會是以為自己除了虐殺以外,還有什麽奇怪的惡趣味…

    怎麽可能!

    就算如今他是落了難,而且長得,確實挺好看的。

    …但自己又怎麽可能真的對他想入非非!

    再說了,他答應得這麽快,想必也是看中了自己可以護佑他的這個龐大身份,並不是因為自己。

    想到這裏,黎九不禁有些委屈。

    罷了,有目的總比沒有好,女孩緩緩地想。

    畢竟那人未來…可是萬人之上,孤身一襲黑袍立於胤然千裏疆城之上,一統南北的寡涼帝王啊。

    黎九終於是鬆了心,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縮進被子,帶著笑容睡著了。

    ——

    一夜無光,屋外的雪還在下著。

    寢殿內的火爐燒得劈裏啪啦直響,蕭世離安靜地跪坐在屏風後,什麽話也沒有說。

    鬧騰了一晚上的女孩終於安靜了下來,他聽著她逐漸變得平穩的呼吸聲,抬起眼緩緩轉頭,看向四周。

    剛剛他被這個喜怒無常的小郡主看中之後,立即有下人把他拖進了浴室,好好清理了一番。然後就被那些守衛肆意嘲弄著,大笑著丟進了他們主人的寢宮。

    “好好照顧她。”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用手發狠地使勁捏著他的下巴,笑得滿臉不懷好意。

    被釘在柱子上的奴隸們如今都被撤下了,箭頭留下的血色痕跡被一張碩大的雪原狼皮遮住,灰白的狼頭獠牙外露,直直朝向外麵。

    他知道那野獸,那是生長在北疆的一種極其罕見的狼,性情殘暴多疑,卻又忠於伴侶,如其中一隻死去,另一隻必定複仇。

    蕭家還得勢時,他曾經在卞唐宮中一個被鐵鎖牢牢封住的寢殿內,見過一張並不完整,被獵手砍下了頭的母狼皮。

    黎九還沒有回來,蕭世離剛剛拖著毫無意識的雙腿跪穩,就看見那女孩洗了澡,披了一件白色的襯裙,從屏風旁邊打著哈欠路過,徑直上了床。

    他連忙低下頭,跪伏在地。待聽見那邊窸窸窣窣的一陣絹綢摩擦聲,猶豫了片刻,伸手解開自己的衣服。

    他生在卞唐最龐大的家族,不管是風花雪月還是苟且尋歡,都見得多了。

    在蕭世離曾經學過的所有權謀之中,關於男女禁忌的交易是最先被那些人教會的。

    也是那些渴望往上爬的人們,最常用的低級技倆。

    低級,卻好用。

    他看的很清楚,這個女孩剛剛看自己的眼神,確實是想要占有他的。

    被押解北上的一路上,他對這種目光早已熟視無睹。

    如若不是那幾個當差的對他的樣貌很有自信,一直想著能賣個天大的價錢,自己恐怕早已被賣去花樓,或者被沿路的富商和貴族們輪流玩弄至死了。

    如今他既然想要在這裏換取一席之地,除了用對方還算感興趣東西來換,他想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物品。

    又是一陣響聲傳來,床上的罪魁禍首翻了個身,似乎是睡了。

    他這才想起,從始至終,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她救自己,居然不是因為一時的興起。蕭世離默默拉了衣沿上去,沒有再脫下。

    這個少女…究竟想要什麽?

    北涼九公主,黎九,北涼王黎鈺的第九個孩子。蕭世離快速地搜索著之前曾經聽過的隻言片語,細細回想著。

    關於她“北疆狼女”的傳聞,自己還是有所耳聞的。她能平白無故得了這個名號,並不僅僅是因為傳聞中那喜怒無常的性子。

    卞唐那些大臣的口中,這個小郡主八歲時,有一天從胤然城打馬前往城外的野幽穀,正巧與饑腸轆轆的雪原狼群在荒野上迎麵相遇。

    數百頭雪原狼低聲嚎叫,她卻歡聲大笑著揚起馬鞭自狼群中穿過,毫發無傷。

    可如今自己見了她,卻是不信的。

    他輕輕地抬手,拿起了擱在一旁的一個茶盞,低低笑了笑。

    不管她想要什麽,他如今卻是懂了一點。

    名聲威揚的紅瑤郡主,隻是一個涉世未深,連如何自保都不懂的少女而已。

    “啪——”

    他手一抖,那小盞立時像是沒有拿穩似的,摔在了潔白的獸皮上,碎成幾片。

    蕭世離沉了眸子,放下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最大的那枚碎片,耳邊傳來了黎九淺而均勻的呼吸聲。

    他要殺她,輕而易舉。

    ——

    他誰也不信。

    先皇駕崩蕭家被滅時,他就站在大殿外。

    當時,身為攝政王的黎鈺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台下那個淺笑著,將這一切都安排好的男人。然後轉身離開了坐席,什麽也沒有說。

    任憑整個蕭家從上到下,千百餘人被吊死在西城門頭,所有內親淩遲剝皮,遊街示眾。

    蕭世離的指尖被碎片的邊緣劃出了幾道不淺的傷口。血汩汩地往外滲出,順著潔白的瓷片一直滾落到了柔軟的獸皮毯子上,染出了一片殷紅。

    像極了之前大雪裏,她眉間的那一點石竹花。

    小郡主在屏風內睡的很熟,似乎還嘟噥著說著夢話。

    這是他從來都不敢想的事。

    窗外似有鳥叫,明明是身處北疆荒涼的雪夜之中,蕭世離卻忽然想起了年幼時身在揚州,聽得奶娘隔著牆一句一句,唱給蕭家孩子們聽的小曲兒。

    他曾經是蕭家曾經用來鞏固地位的工具,不需要所謂的親人陪伴,隻要日複一日地學習經綸武略,交際奉承就可以了。

    可惜,後來都用不到了。

    “白蘋白呦,向江邊…”

    帶了吳儂氣的婉轉調子在黑暗中緩緩地唱著,像是溫暖的燭火。

    “十三女,不得語……偷擲骰子,遠人歸呦…”

    雪一直在下,天漸漸地明了。

    蕭世離睜著眼,在屏風外跪了一整夜,什麽也沒有動。

    作者:黎九:對麵天天大半夜的都亂想點啥?還能不能友好溝通了???

    ——

    努力肝存稿中…我可以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