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雪驟降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0:13      字數:3533
  冬至過後,雲州的天越發地冷了。

    天色漸暗,舞真城內吆喝叫賣的市井販子早已早早地收了攤子,哆哆嗦嗦地頂著愈下愈烈的綿密大雪拐進了幾裏之外的住宅區。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整條街就隻剩下了一隻隻還未燃滅的燭燈在蕭瑟的夜風中顫抖著,忽明忽滅。

    舞真雖然和北涼的城都胤然相比,失了北部地區的蒼涼與雄渾,但卻是卞唐版圖中唯一兼具南北兩地風格的北涼屬地。

    遠處有早已落葉的楊柳垂著條,在雪中沙沙作響。依城而繞的河水還未結冰,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水中,隨即消失融化,再也看不見了。

    ——

    黎九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赤著腳,依在一個壁爐旁。

    腳下是大片大片鋪了滿屋的白色狐皮毯子,她一雙纖巧的玉足一晃一晃地踩在上麵,引得腳腕上係著的那一串小銀鈴也一晃一晃的,響得格外好聽。

    大紅帳子白紗罩,還有這分外熟悉的北風聲…

    完蛋了。

    她驚得一下站起來,隻聽見“啪”的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她懷裏掉了出來。

    黎九激動地抽了抽嘴角,目光順著那聲音下移,剛準備揚起的笑容就這麽直接,幹脆,利落地僵在了臉上。

    一把弓,上麵還帶著血,還是熱乎的。

    她抖了一抖,抬頭向麵前望去,看見幾個戴著鐐銬,奄奄一息的奴隸正被鎖在房內的柱子上,腿上腰上還插著剛剛射出的雪白的箭羽。

    眼看著一個滿身是血的斷腿奴隸正顫顫巍巍朝她爬過來,黎九感覺自己就快要暈過去了。

    她揉了揉腦袋,隻記得剛才還在為個淒美宮廷戲本子灑了一把悲傷淚…

    怎麽現在,就這麽聽著鈴鐺睡著覺,身邊還成了這個鬼樣子?

    “殿下。”

    一身月白色交領短衫的少女在她身後微微作了作揖,然後拽著裙邊彎下腰重新將壁爐燒熱,“紅瑤殿下,您醒了。”

    紅瑤殿下。

    黎九清醒了。

    她這不僅是穿越了,還是穿到了自己剛剛看過的那個戲本子裏,某個同名倒黴女配身上。

    北涼紅瑤郡主,北涼王九公主,姓黎名九。

    跟自己名字還一模一樣。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紅瑤殿下在本子裏又叫九公主,是北涼王黎鈺第九個女兒,堪稱他的心頭寶。

    北涼封地地處荒涼,民風彪悍,又遠離卞唐都城揚州,天高皇帝遠。是以這個小郡主從小就在一眾北疆人民的手心裏捧著長大,性格頑劣不堪,喜怒無常。

    也因此,這丫頭從小就號稱是北疆狼女,繼承了曆代北涼王的優良傳統,不管是喜生殺的性格,還是騎馬刀劍,一個不落,通通被學了去。

    隻是她一共隻出現了不到十章,還沒等她記熟戲份,就被文裏一個心狠手辣的男配給當成墊腳石殺掉了。

    男配名叫蕭世離,出身卞唐揚州宰相之家,被滅族的蕭家養子。

    這人從小雙腿殘疾,卻不愛美人愛江山,一心隻想搞翻卞唐,是日後權傾朝野的“黑衣皇帝”。

    事實上他最後也成功了,位極人臣之後一個一個除掉異黨,將當時的皇帝逼宮退位,自己建立黎朝一統四海。

    贏家啊贏家…

    但可能是因為這人小時候摔壞了腿,之後又受盡折磨心理有點變態,平常做事不僅陰沉狠辣,機關算盡,還是不折不扣的暴虐狂。

    黎九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後那個被挑斷手筋腳筋,扔進桶裏做成人彘的悲慘結局,忍不住又抖了抖。

    “殿下,您不舒服嗎?”

    身邊一直站著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開口,“需不需要流月再挑幾個奴隸,讓您解解氣?”

    “…不了不了。”黎九無力地擺了擺手,撐著頭重新靠回壁爐旁。

    “我好累,想一個人靜靜。”

    看她這副身體,目前的主人應該還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她在心底尋思著。

    還好,按書裏的時間線推算,眼下身處江都揚州的蕭家應該才剛剛滅族。自己不管是除掉這個未來的魔王,還是好好抱住他大腿撈一把,都還來得及。

    反正自己隻是一個小配角,隻要順順利利按照劇情走,再對那什麽蕭家大公子使點美人計之類的…

    豈不美哉?

    想到這裏,她微微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扭過頭,無比真誠地看向一旁的流月,“月月啊,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過揚州的蕭家?”

    在她的印象裏,原書裏對這個蕭家養子的描述幾乎都是模糊不清的。

    因為這個男配出場實在是太晚,隻是書中女主後期與男主相愛相殺時一時的合作對象,很快就各取所需,分道揚鑣了。

    而她之所以對蕭家被滅能夠印象深刻,還是因為,那是她最欣賞的一個男角色一手策劃來的。

    所以對於蕭世離本人在滅族之後經曆了什麽,她是真的不清楚。

    “看來殿下是真的被那賤奴氣糊塗了。”流月有點不忿地咬著牙,狠狠地看了一眼外麵。

    “蕭家那個殘廢的廢物,看來要讓他再在外麵多跪兩天了。”

    黎九:????

    “那個,流月啊…”

    黎九眨巴了下眼,艱難地吐出一口氣,揉了揉愈發頭痛的額頭,“你是說,現在那個被滅族的蕭家養子蕭世離…就跪在我大門門口?”

    “是啊殿下。”

    她點了點頭,回答得也無比真誠,“是您下令的,說是這場雪如果不停,就讓他一直在外麵跪著…

    舞真城內今年氣溫驟降,今天已經是第五夜了。”

    ——

    黎九衝出去的時候,呼嘯的北風正好在黎府打了個旋,掀起了一地的白雪。

    大雪紛飛,一身紅衣的女孩連鞋都來不及穿,裸露著腳踝繞過曲曲折折的走廊,踏著獸皮毯子奔向前廳。

    清脆的銀鈴聲在風中約約綽綽地響起,她身後輕如蟬翼的茜紅色大袖衫在被風掀開的白色披風下,蝶翼般紛飛。

    一個轉身,府內靜如明月的皎冰湖把前後兩廳堪堪分了去。北涼的狼女探手,一把抓住了拐角處柱子上搖曳飄著的墨色綢帶,幾下擦著水邊晃了去,然後猛地停在了原地。

    完了,美人計泡湯了,她心道。

    “殿下…殿下!鞋!”流月在她身後急急地小跑追著,提了鹿皮的小短靴拚命喊道。

    黎九像是沒聽見似的,她看著不遠處的雪地,輕輕鬆開抓著柱子的手,赤著腳,一步一步地踩進了雪地裏。

    漆黑無月的夜空下,跪著一個身形單薄,傷痕累累的少年。鵝毛般的大雪落在了他微微發抖的肩頭,在他艱難支撐著的瘦弱脊背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一直落了下去,和身上被牢牢鎖著的鎖鏈凍在了一起。

    少年安靜地跪在雪地裏,雙手被鎖鏈固定在身體兩邊,無力地垂著。脖子上的鐵環被不知是誰拴在了地麵拴狗的柱子上,使得對方隻能塌了背跪伏在地上,動彈不得。

    偶爾有守夜的路過,黎九遠遠地似乎聽見那人似乎罵了一句什麽,朝他吐了一口痰。那口老痰在空中結了冰,落在了他的身側,少年依舊低著頭,黑色的長發散亂地披散在臉側,看不清神情。

    “…流月。”

    她看著這副光景呆了半晌,輕聲開口,“這…是我做的,對嗎?”

    “他在學堂洗衣時,偷了您最愛的琉璃釵。”流月答道,雙手將那把帶血的弓平舉,遞了過去,“不過是一個被押送服役的官奴而已,不值得您懲罰他這麽久。”

    “嗯,我知道。”

    黎九看著他,接過了弓,輕聲說道,“…我下次不會了。”

    身體原本的記憶讓她熟門熟路地搭上了箭拉開弓,然後她眯起眼,將箭頭瞄準了那個少年。

    抱大腿是不可能的了,她臉上一邊佯裝著平靜,一邊在心底抱頭痛哭。

    這個原來的紅瑤郡主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她留,把自己作得死死的。

    對方是誰?未來卞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黑衣皇帝”,最擅長陰謀詭詐,暴虐冷血的大黎帝王啊!

    您閑的沒事折騰折騰奴隸也就算了,招惹他幹什麽啊啊啊?!

    她可不想有朝一日被這家夥逮住機會反殺,然後做成人彘。

    殺人滅口,義不容辭。

    弓很快就拉滿了,遠處的街道上風聲呼呼地響著,似乎有晚歸的遊人在馬上慢悠悠吹著羌笛。

    鵝毛般的大雪落在了她的烏黑長翹的睫毛上,黎九凝望著遠處,一動不動。她眉心一朵染成豔紅的石竹花緩緩落下,赤紅著腳站在雪地裏,身上係著的鈴鐺在風中搖動。

    雪很快就積在了玄鐵打造的鋒利箭頭上,她指節死死地扣緊箭羽,手臂緩緩下移,將目標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大雪紛飛,那個少年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少年的眸子黑漆漆的,待看到她這個拉著弓凶神惡煞的樣子後,又一聲不吭地垂著眼角低下頭,臉色蒼白地嚇人。

    黎九注意到他掩藏在黑色長發下微微顫抖的肩膀,忽然有些心軟了。

    蕭世離原本就生在江南,身形要比北疆的男子們單薄許多,此刻又剛剛經曆滅族,一路拖著兩條不能活動的腿作為官奴被押送北上,整個人消瘦得幾乎見骨。

    任她看,單是鎖在他身上的那幾副鐵鐐,都能把他壓垮。

    更別提自己之前這個正主已經讓他在雪裏跪了整整五天,現在不殺他,他能不能熬過今晚都是問題。

    就算後世再怎麽傳聞他心狠手辣,此刻跪在雪地裏的蕭世離,也隻不過是一個十四五的少年。

    哪怕確實心思重了點,但也罪不至死。

    蕭家被滅在原文裏描述已是慘烈無比,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成了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黎九暗暗地想著,不料卻再次和他對上了眼。

    猛地被未來的帝王這麽盯著看,黎九瞬間就想起了自己那個斷手斷腳的結局,嚇得渾身抖了抖。

    然後手一軟,將那支箭射了出去。

    待她聽到那聲箭嘯在空中響起的時候,黎九把自己給殺了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