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冷透過塑料袋看過去，眼光照射在皺皺巴巴的袋子外側，內裏是通透的黑色證件。趙冷猶豫了一會，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夾起裏麵的東西，展開來看，他有些眼熟。

  老馮說道：“這是她的證件，還有一些指紋信息和證物。”

  “看得出來。”趙冷翻轉了三四圈，仔細打量了好幾秒，證件上寫著胡勝男的名字和番號，警官級別以及主要任職地點。

  過了一會，老馮又說道：“你猜是在哪裏發現的。”

  趙冷沉默片刻，當即說道：“不是在現場找到，就是在窗外的逃生路線上，我猜是窗台後邊的溝渠。”

  老馮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後點了點頭。

  “隻能是這兩個地方，否則你也沒理由會逮捕她。”趙冷很快解釋。

  老馮咧開嘴，滿是胡茬的臉上露出滄桑歲月凝聚而成的笑容，笑顏看上去就像是紙疊成的花骨朵一樣，簡直有些瘮人。

  “隻是暫時拘起來調查情況。”老馮說：“同一個局裏的部下，我不會看錯。”

  “有什麽分別。”趙冷嗤笑一聲。“該怎麽處理，那也是我們內部的事，用不著把這種場麵話跟我解釋。你說你不會看錯，可現在證據已經擺在這裏了，信不信已經不是你能決定的了，馮局長。”

  老馮無法否認，他說：“根據湯隊的推理，把我們引開這間廠房，製造密室，行凶，藏屍之後離開現場，同時又有時間作案，再結合這個證據的歸屬者，我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

  “胡勝男。”趙冷替老馮回答了出來，然而老馮的臉色就顯得更加凝重，他歎了口氣，從趙冷手裏接過證件，發起怔來。

  “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趙冷毫不猶豫地說：“如果證據充足，證據鏈完善的話，也隻能這麽想不是嗎？”

  老馮還是沒法反駁，猶豫了許久，他才說：

  “問題是動機。我實在想不出來，她要真是凶手的話，究竟該怎麽解釋，她的殺人動機才充足。說實話，我沒法說服自己，我盡可能跳出這個複雜感情的怪圈，但是還是……”

  趙冷卻冷笑一聲，說：“這不過是為你自己的私情找借口，馮局長，你要知道很多案子是沒有合理動機的，對於一些犯罪者來說，行凶甚至隻是為了淩虐的快感。”

  “你覺得她是為了滿足這種快感？”老馮睜大眼，看著趙冷，問道。

  “馮局長，你什麽時候真正了解過一個人？”趙冷問。“也許站在你麵前，最親密的關係隻不過是一紙荒唐，而你的命運也隻不過是任人擺布的棋盤。”

  老馮沉默了，他知道趙冷說的是誰，也知道現在的處境。

  “所以你覺得，不會是她？”老馮問。

  趙冷猶豫了一會兒，說：“馮局長，你我隻不過是個警察，是個草芥。我們能決定真相是什麽？我們的猜測，我們的‘以為’能決定這個世界的真實嗎？”

  老馮搖頭。

  “沒錯。”趙冷說：“我們在這裏抓破了頭皮，想來想去也不過是在追求最完美的合理性，有的人用良知來判斷，有的人用條文來判斷，有的人用證據來判斷，有的人用邏輯來判斷。但不管如何判斷，在法官落下法槌之前，真相都是撲朔迷離。”

  趙冷看著老馮，說：“我怎麽認為，你怎麽認為，並不重要。我們能做的事也很簡單，馮警官，那就是盡可能多地找到證據，你覺得呢？”

  老馮苦笑一聲，對趙冷的話，他又怎麽能不認同？

  “抱歉，是我失態了。”但理性這種東西，終究不是說拿起就能拿起，就像多年的感性思維，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老馮準備重新勘查整件案子，他決定從頭開始。

  這時候，趙冷才在末了補上一句。

  “我並不是說靠眼睛看，靠感情的推理，也許比排錯、分析和推演更有意義。有時候，我說的是有時候。”趙冷站起身，眯著眼說：

  “雖然我不知道胡警官作為凶手的假設，她的動機是什麽，但是我們可以借此機會反過來思考——如果她不是凶手，為什麽我們的思維會被拽到這樣一個低穀裏來。”

  老馮愣了愣，趙冷繼續說：

  “我是問你，老馮，從感情上來說，你相信她嗎？你信得過我嗎？”

  老馮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一方麵，理性告訴他，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身邊最親密的夥伴，也有可能做出愚蠢的事。但另一方麵，他的感情又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駁斥這種觀點，兩種想法此時交織在老馮的心頭，讓他很是煎熬。

  可不知怎麽，當趙冷直戳戳，當麵問出這個疑問的時候，老馮的嘴倒是比想法走的還快，他哽咽著從喉頭處輕輕推動嗓子，聲音已經發了出來：

  “當然。”老馮臉色發白，眼見趙冷的時候，他臉上已經掛著笑。

  “我們一點點來說。”趙冷說：“這隻是我的推測和簡單的懷疑，甚至連推理都算不上，你可以理解為瞎猜。”

  趙冷是他親手從警探總署帶出來的親密部下，時間並不長，但是論信任和能力，趙冷應該後輩中獨一份兒的。

  可現在。老馮的臉色並不好看，無論趙冷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他的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唯獨這句話，他聽得渾身激靈。

  “胡勝男作為凶手的犯罪證據，的確是很充足。”趙冷說：“但這是從法理上來講，而不是情理上。你看，整個案件從發生到現在，以當前這具屍體來說，謎團還是多到難以解釋。”

  老馮點頭。

  趙冷便繼續往下說：“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案子的手法，時間，地點，甚至連作案凶器和直接證據，可以說一個都沒有的情況下，我們竟然已經確定了第一嫌疑人。”

  老馮也意識到不對勁。雖然警方查案，為了平鋪案情會第一時間縮小嫌疑人的範圍，力求盡快破案和減少失誤，但那是通常的案子，作案者也多是激情動念，不是預謀。

  可是近些天這幾樁案子顯然不是那麽一回事。案情還在撲朔迷離的時候，唯獨凶手卻直白地冒了出來。

  “那邊有什麽供詞？”趙冷問。

  老馮摸出褲兜裏的手機，擦亮屏幕，手裏點上一根煙，皺著眉頭瞧了瞧，說：“目前……還沒有，隻說自己是無罪的，並沒有進展。不過……”

  “不過？”趙冷追問道。

  “沒什麽……”老馮搖搖頭，說：“隻是從身上找出一份假證件。這個證物……進一步證明，她有意識地偽造了證件，排除自己的嫌疑——恐怕昨晚聯係我們，發現胡勝男的屍體也……所以，現在上頭隻懷疑你。”

  趙冷苦笑出聲，這樣不利的證據又增加了。

  “偽造的屍體，真的是她自己的所為嗎？”老馮卻有些遲疑。

  “但至少她自己不這麽認為。”趙冷說。

  老馮歎了口氣。

  “不是你說的嗎？證據擺在眼前，現在還能有什麽辦法呢？”老馮的兩眼就像是黑洞一樣深不可測，趙冷在他的瞳孔裏見不到一絲光亮。

  “證據啊。”趙冷說：“老馮，你覺得我們現在在查什麽？”

  老馮被他問得有些發愣，一下子差點沒有反應過來，他皺了皺眉頭，回答：“查的是她涉嫌殺人……”

  “不對。”趙冷打斷了老馮。“最開始，整件案子的起因是十年前的恩怨，甚至於非法違禁品的交易，一連串的命案，還有錢權交易——老柴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隻身犯險。幾天前的仇殺——但是我到現在有一個疑惑。”

  老馮這時候才意識到，因為牽連到趙冷，自己的頭腦也似乎變得不夠冷靜，竟然不知不覺被案情的變化牽著鼻子走。

  “你有什麽疑惑？”老馮問。

  趙冷猶豫了一會，從自己的兜裏取出一樣東西，拿給了老馮看。

  “這是我交給孟警官的東西，沒有經你們同意。”趙冷拿出來的東西是一張紙，抖了開來，有些破舊潮濕。

  老馮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紙上隻是寫了潦草幾句話，但是內容卻讓他驚訝。

  “這是……”他睜大了眼，趙冷已經替他說出來了：

  “孟警官隻要照著這份供詞和做法應付庭審，不能說一定從輕判，但至少會留一份情麵。”

  老馮的臉色立刻嚴肅下來，他瞪著眼看向趙冷，低聲說：“那你知道，這麽做是違規的麽？我隨時可以把你拘起來，就算不至於判刑，關你十五天是綽綽有餘的。”

  趙冷笑著沒回答，老馮覺得古怪。

  “小趙，你把這個給我看，究竟有什麽目的？”老馮看了眼趙冷，問道。

  “這個不重要。”趙冷當著老馮的麵，一條一條，把這張紙撕得粉碎，看的老馮臉色發綠。

  “另一份已經交給了孟警官。但是你知道她怎麽做的嗎？”趙冷問。

  “他連第二眼都沒有看，這張紙被他一點不剩，咀嚼著咽進了嗓子眼裏。”趙冷說：“離開審訊室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老馮，孟警官小姐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人。但她洗不掉這一層嫌疑的，他心裏也很清楚。”

  老馮狐疑地看向趙冷，問道：“你現在是在為她求情嗎？”

  趙冷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