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旋的樓梯一直向上，仿佛看不到盡頭。

  鋼鐵和玻璃構成的空曠空間裏，折射著從頂端射下的陽光，像是琥珀色的琉璃城堡。

  鋼鐵縱橫交錯，透過光影組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象。

  螺旋狀的台階圍繞著牆壁盤旋向上，數不清的階梯級數，像是無盡的天路。

  腳踏上去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裏格外明顯。

  “嗵——”

  從階梯的底端，突然響起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斷裂，然後從高處掉落發出了回響。

  這聲音不斷的響起，隨著回聲逐漸變小至消失，一輪輪不曾間斷，讓我的不安感愈加強烈。

  我緊張道：“這是什麽聲音？”

  “……”

  周棋洛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拉著我驟然加快了速度。

  突然，他驚叫了一聲：“快跑！快！”

  崩塌的聲音越來越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去看。

  這一眼，讓我的呼吸險些停滯——

  視線中所及的，最下方的樓梯竟然在一級級地逐漸崩塌。

  就像受到什麽沉重的力量，變形扭曲，從根部慢慢斷裂，失去支撐般地墜落下去，落下的鋼鐵和石塊發出巨大的響聲。

  我驚恐道：“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樓體會……”

  周棋洛邊跑邊道：“是那個人的能力！”

  是Evolver嗎？剛才一直壓在我身上的那份重力，原來會有這麽大的破壞力？

  聲音在不斷地靠近、靠近。

  我已經不敢再回頭去看身後的景象。

  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困難。

  崩塌的階梯，墜落的聲音，就像逐漸逼近的死神，濃重的陰影籠罩了整個空間，心裏承受的壓迫感越來越大。

  前往塔頂的階梯長到讓人絕望，我們仿佛在無盡的道路上奔跑，眼前相似的景象不斷輪回。

  身體快要到極限，肺部有一種灼燒的疼痛，肌肉酸軟到快失去力氣，腳步卻絲毫不敢停下。

  隻有牽住我的這隻手，另一個人的溫度，給了我最大的支撐。

  “堅持住，悠然。”

  越接近頂層，離發射器越近，電波帶來的影響就會越大。

  一直沒有感覺到異樣的我，也逐漸感到不適。

  跑在我前麵的周棋洛突然身體一晃，險些失去平衡摔倒，幸好他及時抓住了身側的扶手。

  我緊張地看向他：“周棋洛！你沒事吧？”

  “沒事的，不小心腳滑了一下，嚇到你了吧？”

  周棋洛用著盡量輕快的語氣，但我卻感覺到他握住我的手在輕輕顫抖。

  我心裏惴惴不安：“真的沒事嗎？我們……”

  周棋洛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他回頭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笑容：“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這一刻他的神情，蘊含著很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但我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想些別的事情。

  去塔頂，關閉發射器，然後會怎麽樣，我根本不知道。

  我已經可以感受到身後的階梯塌落帶起來的風，我們的每一步都像在和死神賽跑。

  我唯一的念頭，隻有繼續往前。

  周棋洛安慰道：“快到了。”

  再遠的路也有到達的時候，我從未覺得經曆過這麽漫長的路，像走過了一個世紀。

  我抬頭看見那扇半開著的天台的門，前麵擺著一塊“維修中”的立牌，透過開口，可以看見門外天台上立著的鋼架。

  就像夢見的那樣。

  “我們到了！”

  我的聲音激動到有些變調，但此刻，誰也不會去在意這個。

  那扇門就像長久黑夜中的曙光，讓我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

  周棋洛聲音輕顫：“他過來了。”

  我愣愣地看向他：“什麽？”

  距離天台一步之遙的地方，周棋洛停住了。

  他鬆開了我們一直握著的手，驟然失去的溫度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我停下腳步，緊張道：“怎麽了？”

  他回過身來望向我，臉色有些蒼白，微笑起來的表情卻很溫柔。

  這一刻，我的心裏突然有了強烈的不安。

  我忙催促道：“我們快進去吧？”

  周棋洛沒有回答我，他注視著我的雙眼，在頭頂燈光的照耀下，有一閃而過的金色光芒。

  當我仔細去看時，發現他的眼眸變成了一種剔透的金色，像是最純粹的琥珀，凝結著的時光。

  那金色中有縷縷微光閃過，一行行細小的數據代碼就像是飛速閃過文字的熒屏。

  “我命令你——”

  他的語氣從未像此刻一樣：冷硬、嚴肅、鄭重。

  “在我掌控的範圍之中，歸屬我。現在，走進天台鎖上門，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包括我。”

  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我驚恐地發現自己竟說不出話來，身體也像是失去了控製權一般，無法動彈。

  他輕聲道：“不要害怕，悠然。”

  我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不聽我使喚的、一步一步地，越過了周棋洛。

  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見他對我說：“你會沒事的。”

  “我說過，這一次我一定會成功，我會一直保護著你。”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風，一下子就飄散了。

  我跨過了那扇門，走進了天台。

  我的靈魂像被禁錮在空洞的容器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轉過身，雙手慢慢合上了那扇門。

  不要！不要！周棋洛還沒有進來！

  我無聲地呐喊著、祈求著，身體卻依舊進行著被控製的行為。

  隻有淚水誠實地按照思維的意思，不住地往外湧，模糊了視線。

  我看見階梯一級級地崩塌，在周棋洛的身後，一個黑色的身影懸在半空中，就像手持鐮刀的死神。

  “砰——”

  我將門關上了。

  淚眼朦朧中，最後看見的，是周棋洛一貫的笑容。

  他的笑容溫暖又燦爛，像是麵對著的不是無邊的危險和黑暗，而是一個夢，一個我們一起約定好一起遊玩的夢。

  在門關上之前，我聽到了他最後的一句話——

  “薯片小姐，你要等著我哦。”

  在他的腳下，台階消失了。

  “哢噠——”

  我將門鎖上了。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我的麵前隻剩下了一扇冰冷的灰色的鐵門。

  我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孤零零地站在這座城市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大風凜冽地從我臉上刮過。

  我仿佛看見一隻金羽的鳥飛過，像一道光芒劃過天空，在我的眼裏留下短暫的殘影。

  ……

  時間過去了很久，天光在我眼裏一點點變暗，我終於可以動了。

  身體仿佛一瞬間被抽離了支柱，不受控製地跌坐在地上。

  我緩解了幾分鍾，才習慣身體重新回到自己掌控的感覺。

  我的思緒很亂，像一團亂麻，好像有很多的端口和線索，卻怎麽都解不開，什麽都想不明白。

  我勉力起身，用力地去拍打那扇鎖上的鐵門，不斷旋轉扭動那把帶著鏽跡的鎖，打不開門，也沒有任何人應答。

  “周棋洛！周棋洛！”

  “周棋洛！你去哪兒了！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喊著周棋洛的名字，可回答我的隻有呼嘯的風聲，像是天地間最悲傷的號角。

  “為什麽……不是說好一起麵對的嗎……”

  我無力地滑坐在地上，像是被浸泡在寒冰中，渾身顫抖。

  周棋洛……我在這裏等你，一直都在……你快點出來啊……

  我張著嘴，眼淚不受控製地大顆大顆落下，落在嘴裏，化成苦澀的無助。

  我看著那扇禁閉的鐵門，喉中湧上了無數的絕望。

  是我一定要來，周棋洛就陪我來。

  我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他就幫我解決，即使這會讓他麵臨萬劫不複的黑暗。

  每一次，都是這樣，我都讓身邊的人為了我而受傷，陷入危機。

  為什麽……總是這樣……

  光禿禿的天台像是望不到邊的海麵，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麽渺小的存在。

  紅光閃爍，如同命運的倒計時，空氣中是鐵鏽的氣味。

  和夢中一樣的鋼鐵巨獸，電波的操縱開關就在離塔頂端的不遠處，有著指示燈的地方。

  高樓上的風很大，吹得整個人都很難站穩。

  吹得眼淚隻在臉上留下薄薄的鹽，蟄得我好疼。

  我努力地攀上了往上爬的梯子，一級一級，緩慢地往上前進。

  我要關掉開關……我要在最安寧最溫暖的地方，等待周棋洛的回來……

  不適感越來越強烈，到了我無法再忽視的地步，似乎越靠近頂端，這種不適感就越嚴重。

  精神渙散恍惚，很難再集中。

  我努力地緊咬住下唇，直到嘴裏都是血腥的味道。

  “滋滋——”

  我突然聽見了細小的電流聲。

  我抬頭，看見了儀表箱裏的控製器，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伸出手，打開了儀表箱的門。

  一個紅色的開關在我眼前顯現。

  隻要拉下那個開關，戀語市的一切都會恢複原狀！

  也許，我就會很快再見到周棋洛！

  我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可在觸到開關的一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空白。

  我奮力地伸手拉下了開關，然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身體不受控製地往後倒去，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

  筋疲力盡的我，再無掙紮的力氣，隻能順應著這股絕望，墜入永遠的黑夜。

  仿佛夢中的場景重演，白色的霧，拉下的開關，墜落的身影——

  原來是我。

  快速下墜的身體，沒有任何支撐，耳邊肆虐的風聲，就像在宣告著死亡。

  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周棋洛燦爛的笑容，還有他向我伸出的溫柔的手。

  我看到大雨滂沱的午後，我從頭頂拿下外套，看著少年在雨中奔跑而去的身影。

  我看到香樟樹葉搖晃，麵容淡漠的男人仔細將平安結放入口袋中。

  我看到溫柔燈火的黑夜裏，高大的男人將我的額發拂過，深深地注視著我。

  我還看到了爸爸，看到他將一個紅色的氣球係在我的手腕上。

  無數過往的畫麵在我眼前浮現，在黑夜裏閃動著暖色的光。

  都說，人在離開世界的時候，會看到一輩子最溫暖的事情，原來就是這樣啊。

  這墜落的時間那麽長，長的我好像已經回味完了我的一生。

  又那麽短，短的我太不舍得，還想要貪戀這溫暖的餘燼。

  漸漸的，我好像看到了燈火的光芒，聽見了喧鬧的人聲，那些似乎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眼淚劃過眼角，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人生最後的時刻。

  恍惚中，一陣熟悉的風托住了我。

  感知再次襲上我的軀體，我被濃重的血腥味包圍，比夜更深。

  急速的下追沒有停止，隻是眼角的淚被溫柔擦去。

  耳邊有個焦急的聲音響起，被風淹沒，我聽的不真切。

  他似乎在說，他來晚了……

  他是誰，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辨認。

  我隻知道，在最後的時刻，我不再是孤獨的一個人。

  半明半暗的天空，銀白色的鋼塔，閃爍的信號燈，我視界中隻剩下這一切。

  黑色的漩渦將天空撕開，湧動的氣流好像要將一切吞沒。

  白色的鋒芒從天空一閃而過，逼近我的身旁。

  在鋒芒的盡頭，是一隻修長的手。

  瀕死的意識湧上腦海，在那之前，我聽清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陪你一起，直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