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41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3341
  第二天是周六,桂卿和尋柳沒事就回了他老家一趟,正好碰見秦元象的娘,也就是秦光亮的奶奶出殯。他到家一問父母才知道,原來前兩天這個老媽媽跳水庫死了,她今年不前不後正好84歲,屬於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大好年紀,隻是死得讓人有點同情和可憐。

  “你等著看吧,”春英坐在家裏的沙發上和大兒子以及大兒媳婦閑扯道,她這回終於不用費心找話題了,“出了這樣的稀罕事,娘家人肯定饒不了那弟兄幾個,別看他們人多,平時人五人六的……”

  秦元象和他兒子秦光亮、女兒秦麗,秦元虎和他老婆孫鳳英及其兒子秦贏、秦楊、女兒秦娜,秦元豹和他老婆郭允玲及其兒子秦兵、女兒秦華,秦元停(狼)和他老婆漸懷蘭及其兒子秦超、女兒秦一凡,秦元住(狗)和他老婆喬豔及其兒子秦瑞,桂卿把他所認識的老秦家的這些人在腦海裏統統都過了一遍,然後很隨意地想象著他們在出殯時候的種種可能表現,不禁覺得有些啞然失笑和無可奈何,同時又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陣陣悲涼之感。老秦家這五個兒子平時在村裏邊個個都和人熊一樣,而且孫子孫女也一大把,竟然逼得老媽媽跳水庫死了,這事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要說以前的日子多災多難,農村人普遍吃苦受罪活得很憋屈,時不早晚地出現個喝藥、上吊、跳井、跳河的事多少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麽現在這個文明昌盛的社會還出現這種老年人自殺的現象,那就顯得很丟人也很可恥了。老媽媽用一種決絕的方式讓附近三個莊五個莊的人都知道,她對這五個孩子是多麽的失望和厭煩,她最後的日子又該是多麽的痛苦和絕望呀。

  “凡是他們去過的人都在那裏說,老媽媽一個人在水庫邊上吸了大半夜的煙,” 春英又繼續不勝唏噓地說著,眼角裏似乎還有些曾經流過眼淚的痕跡,“你想想當時她心裏得是個什麽味?但凡有一分活路,她也不至於去跳水庫呀,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桂卿和尋柳聽後隻能默然。

  “等後來撈上來的時候,”春英又無限惋惜地描述道,“她的兩個手裏邊全是汁泥,手指蓋子縫裏也是泥,手指頭都抓爛了……”

  “唉,她當時得難受成什麽樣啊?”她又歎道,心裏的酸楚也不是那麽好消化的,“那條路就是那麽好走的嗎?”

  “不好走呀。”她兀自嘟囔著。

  “唉,所以說這個人啊,”她又重重地歎道,今天的感慨看來是多得都沒地方放了,“隻要還有一口氣活著,就不該去弄這些事啊,一來是自己受罪,二來是給孩子們添心事,讓兒女們背著一輩子的罵名,包括孫子孫女們,將來在莊上也都抬不起頭來……”

  事情正如大家事先所預料的那樣,興師動眾的娘家人終於帶著騰騰的殺氣和濃濃的哀傷如期到來了。現在老秦家這五個兒子已經不能被稱為孝子了,盡管他們都披著麻戴著孝的,一個個哭得和牤牛蛋子一樣歎,一樣屈。這些僥幸披著人皮的家夥,這些在老娘跳水庫死了之後才知道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聲地喊著“我的親娘唻”的人,在辦事大老總的引導之下,拄著又粗又重的哀棍子去村頭迎接娘家人。當時圍觀的人群那絕對是裏三層外三層的,說是把進出村莊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那是一點都不假,畢竟大家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娘家人究竟是怎麽治治這些個不孝順的狼才虎豹之徒的。

  “我問你,小大象,”娘家人裏邊的領軍人物是“孝子”的親母舅,一個胡子拉碴,牙齒黑黃,個頭不高,並且幹枯灰白的頭發也幾乎掉了一大半的農村老頭,但見他渾身哆嗦著將半拉屁股端坐在一把快要散了架的暗紅色的木頭椅子上,厲聲對跪在地上的家夥們問道,“你是家裏的老大,你現在給我說說,恁娘是怎麽死的?”

  “俺的親舅唻,俺的好舅,俺娘是跳水庫死的——”秦元象仍然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開始求饒、服軟和請罪了,後邊跟著的四個兄弟和其他的人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混著周圍鄉親們的議論聲和感慨聲,一時間形成了一種令人不得不哽咽流淚的特殊氣氛。

  “我的姐呀,我的親姐呀……”老舅此刻也顧不上訓斥腳底下跪著的那幫混賬東西了,而是忍不住地放聲哭叫起來,兩行滾熱的老淚嘩嘩地往下淌,怎麽也止不住。

  後邊跟著的一大群娘家人裏立時又響起來一陣難以抑製的哀嚎之聲。本村裏站在椅子旁邊的兩個穩當人連忙扶住不勝悲傷的老舅,以防他哭暈過去或者不小心歪倒了。四旁圍觀的人大多數也跟著紅了眼或落了淚,感慨唏噓之聲不絕於耳。

  “恁些個狼心狗肺的小賊羔子起來的,恁這個時候知道有恁娘了,恁早幹嘛去了?”傷心欲絕地大哭了一陣子的老舅忽然睜開眼來,又強忍著悲慟氣呼呼地接著訓斥道,“恁幾個熊東西要是平時但凡對恁娘好一點,她能去走那條路嗎?”

  “啊?”老舅將頭一低,又是一聲追問。

  “我一想想恁這些混賬東西平時給俺姐受的那些委屈,還有吃的那些氣,我就恨不得一耳刮子扇死恁幾個熊東西,或者一腳踢死恁幾個熊玩意!”他繼續大聲地罵道,極其認真而又虔誠地完成著他今天承擔的重大任務,“叫大家夥說說,恁幾個家夥還是人嗎?”

  “俺舅,俺不是人——”秦老大領頭哭道。

  “恁現在一個一個哭得和人樣,恁早幹嘛去了?”老舅接著憤怒地斥責道,他邊罵邊哭,情緒十分激動,“恁現在哭給誰看的?恁哭得再響,又有什麽用呢?俺姐的人已經沒有了——”

  “俺舅唻,俺的親舅唻,”秦元象羞愧無比地再次帶頭哭訴起來,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心地在懺悔,旁人也都看出來了,“我知道錯了,是我這個當老大的行事不對,沒給下邊的弟兄們帶好頭。”

  “對,我是老大,我確實沒帶好頭,”他又嘟嘟囔囔地哭道,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沒領著弟兄們幾個照顧好俺娘,我確實該死,我確實不是個熊東西,俺舅你罵得對……”

  “俺娘死了,我心裏也不好受啊。”他插空又說了一句。

  “叫恁自己看看,啊,恁可是弟兄們五個啊,整整一把手,滿莊上有幾個像恁弟兄們這麽多的?”老舅氣得都不想睜眼看他們幾個熊玩意了,而是搖著頭流著淚繼續責罵道,“人家也都是這麽對待自己的老的嗎?我問問恁,恁覺得丟人不丟人,現眼不現眼?”

  “丟人,顯眼!”跪著的家夥們連聲答應道。

  “恁這些個不吃人糧食的混賬家夥,難道說恁一個一個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老舅繼續發力道,心中的話還多著呢,“恁娘以前生恁養恁的時候有多難,有多苦,恁也都是當爹的人了,難道說恁都不知道嗎?噢,恁這一個一個的都成人了,都有家有業的了,恁就不想想恁都是怎麽長大的,恁都是怎麽一步一步混到今天的嗎?”

  下邊的人嗚嗚啕啕地哭著,沒人再敢回話。

  “啊,恁這麽對待恁娘,恁也拍拍脯肋子問問,恁這些熊東西虧心不虧心?”老舅發威道,“難道說恁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嗎?”

  “是的,俺的親舅唻,你老人家罵得對,也教訓得對,俺弟兄幾個真不是個東西,”秦元象又領著後邊的弟兄們掉起尿汁子來了,以求盡快過完眼前的這一關,反正凡事總得有個結尾,老舅也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罵下去,“要不然俺娘也不會走這步路。千錯萬錯都是俺弟兄們幾個的錯,這個罪俺認了。俺舅唻,你該罵的罵,該打的打,俺保證什麽話也不說,隻要你老人家能出出心裏的這口氣就行——”

  “罵恁,我的乖兒唻,罵恁我都嫌髒了我的舌頭,打恁我都嫌髒了我的手!”老舅如此這般地諷刺道,心裏的氣憤已經超過悲傷了,理智也已經超過情感了,他就是來替自己的親姐報仇雪恥的,所以有些話必須得當著眾人的麵說清楚,說到位才行。

  “孝子”們偷偷地直了直身子。

  “行了,別的我也不多說了,”老舅見狀又抬頭褒貶道,大家都知道這話其實比罵他們還難聽十倍呢,“現在恁娘死也死了,恁弟兄們幾個也徹底脫離開她這個負擔了,好日子都還在後邊等著恁呢,恁一個一個的就領著老婆孩子翹著腳丫子好好過吧……”

  “俺舅,你老人家就照我的臉狠狠地打幾下吧,”一聽老舅的話沒有好意,秦元象趕緊抬起頭來對著老舅祈求道,他多少還是想要點臉的,“你今天就是把我的臉打出血,或者幹脆打死我,我也沒有二話說,我可知道改了,可知道錯了……”

  他本來想說“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可是一想到老娘已死,哪裏還有什麽以後啊,於是便趕緊刹住車了。

  “行了,別一個勁地跪著了,這樣有什麽意思?”老舅又嗚嗚地哭了一會,然後對著那幫家夥吩咐道,“恁自己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心裏有個數就行了,我怎麽想不是無所謂的事嘛,關鍵是俺那死去的姐啊,提起來我就難受得要命……”

  說著說著,老舅又忍不住大哭起來。